“如今呢?”妃筱喃喃。
如今?华锦抬眼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乌云摇摇欲坠,远方雷影闪动,近处又兼雨声滴嗒。眼眶泛红,轻轻闭上眸子,泯灭在无边的深思记忆。
暮春之初,皇家宫菀狩猎时节。为显王朝威赫,如历年一般,由华锦亲领三千士甲,以及钦点的几位封侯亲王一同前往。
荣绣贵为国母,在华锦不在宫的这段时日里,理应全权掌管宫中事宜,甚至朝廷大小上表奏章的批阅。但这次,荣绣与天子同乘而行。只因荣绣出身为将世家,更因她的夫君怜她过深。
华锦其实是知道的,荣绣打小爱舞枪弄剑。自入宫以来,她学宫廷礼仪,举步皆按王后的标准来克制自己。在她刚进宫的那段日子,他常看到她独自一人练到深夜。
有时候,脚磨出了泡,她也不吭声,因为当时的王上很讨厌她,甚至不愿见到她。
她也不怨,见到他了,屈膝行礼。曾经舞得一手好剑的她,越发有王后的样子了。只是,越像王后的同时,她的话也少了,人也阴郁了。
华锦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不拘谨,不贤淑,只按自己的意愿而活。要她向他行宫中妃嫔礼节,她愣是睁大眼睛,呆了许久,还是身侧的老宫女强行按着她低下了头。
她说,她要做好这个王后。而他,从一开始的不愿接受有一个王后的事实,转而爱上了这个倔强的小姑娘。殊知,高高墙垒筑起的深宫最是容易削弱一个女人的情性。她也不例外,她变得满心满眼里只有他,渐渐地,她都忘了自己的初衷。
狩猎是男儿们的事,若是几年前的荣绣,定要弯弓搭箭,混在人群里,纵马翻山越岭,寻射猎物,以享狩猎之乐。
但今天的荣绣,昔日坚毅的壳被磨掉,只余端庄温婉。纤纤十指,只捏针,只绣花,偶尔在王座前扶袖磨墨,或是递上一碗已做好的羹。
华锦带领众人狩猎在外的那几日,荣绣待在营地不曾外出,即便是绕着河道散步,亦有侍女相从。然,却在回宫之际,荣绣凭空消失。
驻守营地的士卫严加防范,并未见有异动。事出突然,华锦提前折返,一张俊脸绷紧如弦,愤而不怒。任谁都瞧得出来,他是在担心荣绣娘娘的安危。
荣绣的宫女哭倒一片,昏天黑地的嚎叫着:“王上,奴才真的不知道王后娘娘去了哪儿——王上饶命呀,奴才真的不知......”
守卫头领亦是严辞相禀:“王上,属下一直在营地周围巡视,没有.....”他抬眼看了看铁青脸色的华锦,吞吞吐吐地将后面的话说完:“属下没有看到王后娘娘出去!”
华锦心焦如烤,下令所有将士同出寻找荣绣。
时夜,天边挂着几颗星子,惨淡地升起在夜空。遍野黑影幢幢,营外风号狼嚎混杂,着人闻之毛骨悚然。
文武大臣中不乏不依者,挺身而出:“臣以为,王上只需派一支军队即可。寻找王后娘娘无须大动干戈!”
“臣附议,寻找王后娘娘纵然刻不容缓,但王上仍需考虑现时情况,着情处理。如果遣走了所有的卫士,谁来照管王上的安危?”
“王上,赵大人说得极对。寻找王后娘娘一事,就交由末将去办!”
.........
华锦揉着额角,挥手屏退众人。他们的言辞,让他很是生厌。
阵营喧哗声起,几盏微弱的油灯换作高举的火把,将士们整待出发,由梁将军领队。
一夜寻求未果,华锦在营帐内焦急难安,惊惶神色可想而知——大君王朝不能一日无后!而他,一日不能无妻。
外头稍有声响,他第一个冲出营帐,反反复复,就一夜的工夫,都不知白跑了多少次。每一次的失望,还是换来下一次的匆匆。只要能在掀开营帘的那一刹那重见荣绣,他想,折腾多少回都没关系。
天际擦亮,细微的交谈声被惊呼取代,接连几个宫女哭喊出声:“王后娘娘——”
支额一脸疲惫端坐于榻上的他,慢慢放下手,喜不自禁,本应像昨夜那样,第一个冲到她的面前,看她是否安好。当这一刻来临,他却迟疑了,仿似不信。直经文武大臣提醒,他才如梦初醒,踏出营帐。
营帐外,她亭亭立着,凤袍碧簪,薄施粉黛,依旧是昨日清晨送他上马的样子。今日的朝霞染红半边天空,施展在她身后,又兼清风轻舞衣带,她莞尔微笑。
曾舞得七七四十九式紫缨枪的手,此时端庄贤淑地交叠在腹部。
周遭跪满垂泪哭泣的宫女,闻得他脚步声渐近,纷纷挪动膝盖让道。
“王后昨日去了哪儿?怎么不跟孤说一声。孤很担心。”他到她的距离,不过十里,他一步步走来,好像过了半世。每一步都是那般沉重,那般哽咽。
她悠悠转动明眸,眼中一闪诡异青绿,瞳仁细缩,椭圆狭小地嵌在满是翠绿色泽的眼眶内。
而在华锦握住她的手抬头时,青绿消退,又是白底黑仁的杏眼,一汪秋水。
她就这般看进他的眸子,莞尔一笑:“营帐里头闷得慌,所以就一个人出去走了走。”她的笑,如盛放在艳阳下绝色的牡丹,明艳动人。独独多了一层让人信服的魅力。他竟不由自主地信了,满腹疑虑因她的笑靥烟消云散。
揽过她的腰,欣喜着“失而复得”的幸福感,眼角濡湿,恐怕连这位王上自己都不知。
“真的只是这样?”
“嗯......只是这样。”
然事实却不是这样。
回宫数日,华锦时常看到一向宽和待人的荣绣会使各种残酷刑法,但凡犯下小错的宫女会哭得死去活来。
架在鼎里的油烧得“咕咕”作响,油味蒸发在云露殿雕龙画凤的殿顶,惨叫过后,遭鼎劐之刑的宫女只剩一堆酥软的骨头浮在油上。
华锦深吸湿意黏稠的空气,仿佛闻到了从鼎里散发出来的人肉味,面色发白,踉跄后退一步,经由内监相扶,才慢慢站直身子。
他艰难地移过眼,将视线拉扯到□□着背、跪得笔直的妃筱身上,“一向仁爱宽和的王后娘娘,居然也有丧心病狂的时候。孤从未想过,孤的王后会如此残忍。”
真正致使他痛心疾首的,不是她乐此不疲地烹饪犯错的宫女。而是她放火烧掉他的寝殿。
那场火,烧得很旺,烧红了王宫的半边天,也烧红了他的眼。他惊魂未定地扭头去看站在旁边的她,只看到嘴角上翘、神色莫名的荣绣。她的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冷漠、阴毒、嗜血成性。
“孤不敢和她同寝。”华锦嘴唇发青,撑着内监的手肘,惨笑着低下了高傲的头颅,“数夜醒来,孤的身边都没有她。整个云露殿冷冰冰的,孤好像听到了游魂的哭喊声。真的,孤不骗人!孤每夜出去寻她,结果——孤所见到的,是何等的恐怖!”
玉石桥下干枯的尸首,死不瞑目的侍女,睁着空洞无神的大眼,扭曲爬满惨白的脸。还有,还有沾着血的嘴角,泛绿的瞳孔,长长的指甲。白如枯骨的指甲里,残留着人肉的碎屑。
“孤,孤亲眼看着她吸干了一个宫女的血,还,还看到她掏出那个宫女的心,吃——”华锦干呕一声,眼角的泪花不知是因何导致。
“既然王上知道一切,为何不早点加以制止?”妃筱捂着嘴,削肩耸动,她哭了。
华锦凄凉一笑:“因为孤想着,兴许孤能够独自一人制止她。孤不想将她交给苍生。如果告知了天下,她,还能活多久?”
妃筱苦笑着接口:“所以王上就任由她在王宫兴风作浪......王上可曾知道,你的放任只会让她越陷越深?现在,谁也救不了她。”
妃筱从袖中颤巍着拿出一把匕首,呈给华锦:“妃筱翻看古籍,寻到一个法子。那就是由她心爱之人将这把刀刺进她的心口。毒由心生,心死了,占据她灵识的邪祟也就死了。”
华锦痴痴盯着那把龙纹凤羽缠身的匕首,握拳抵唇,别开视线。端居九五之尊的他,最终还是泪流满面。
他想过凭一己之力去制止她疯狂的行为,但时隔半月有余,他根本想不到一个好法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宫里血雨腥风,看着她吸食人血,像个怪物,昼出夜伏。
妃筱跪着向前,捧着匕首磕上青玉砖,“妃筱恳求王上放过王后娘娘。”
还是来时的那句话,但她说的“放过”,却是杀了关在囚笼里的女子,曾经大君王朝称颂一时的荣绣王后。
华锦一双保养得宜的手迟迟未肯探出龙袍,藏在袖子里的手,几番挣扎,才握住刀柄,“妃筱,孤真的可以信你吗?”
妃筱朝他拜下:“王上已经封我为后,妃筱今后的所作所为,只为大君王朝的子民。王上如果信不过我,也应该相信万千子民的心之所向吧。”
大君王朝不能一日无后。
荣绣几条铁索捆绑,从昔日最是繁华的云露殿,套进狭窄黑暗的囚笼。荣绣被带走的那日,华锦记忆犹新——荣绣恨他,或者是她体内的邪恶之识在怒视着他。
妃筱占星响应民意,民心所向,封妃筱为后的呼喊声一声高过一声。便连他那口不能言的王弟——君王爷,提笔沾墨,白纸黑字,只五个字——“立妃筱为后”。
也许,妃筱会是一位好王后。身在大君王室,封后娶妻,要的不是平民百姓向往的夫妻和睦、锦瑟和鸣,而是以天下子民为重。
雨落,风起,雨斜伞偏。华锦指节泛白,古老的匕首静谧扣在他掌心,“孤什么时候去....看她?”
“王上可自行决定。”妃筱扶着宫女递来的温热手掌,缓慢起身。锐利的视线擦着匕首之上的花纹悠悠转过。
妃筱没有回寝殿,而是沿着来时的路,朝关押着荣绣的天牢行去。衣物湿透,玲珑有致的身子贴合着宽大华贵的凤袍,尽管彼时瑟瑟发抖,嘴唇冻得灰白,她亦是端庄严谨地迈着步子,背脊挺得笔直。
宫女瞧之不忍:“王后娘娘,您的衣服.....”
妃筱轻飘飘睨她一眼:“这算什么?”比起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受尽百般折磨的苦楚要来得不知有多甜蜜。
☆、锦绣灰(三)
天牢的地下,粗如胳膊的铁索从壁的这端牵至那头,曾经高贵优雅的王后娘娘,彼时像一条恶贯满盈、被捉起来关在笼里的疯狗,死气沉沉,狼狈不堪。即使王上不下令处死她,她也活不了多久。
荣绣听到声响,歪着头,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冷静地陈述着:“你今日来看了我两次。”
妃筱撩开凤袍,挨坐在荣绣枕着头的铁栏旁,和她一样,轻轻将头靠上去。
两人之间,同样粗细的铁柱不留缝隙地连着顶、钻进地。不管是以前、现在,还是未来,她们之间的铁柱横亘,不增不减。
妃筱捞起荣绣垂至身旁的那双伤疤累累、软弱无力的手,小心搁放进掌心:“以后,我不会再来了。”温热的液体滴进荣绣的伤口,唤醒干涸的血水,从她的手背流向她的手心。
荣绣任由她握着,空洞枯老的双眼木讷地看着正前方:“妃筱,告诉我,我还能活多久?”
“王后娘娘不想待在这种鬼地方,妃筱也不想。你放心,很快,很快了。”妃筱依着荣绣,蹭着她身上的冰冷。
“很快是多快?”荣绣固执地望了许久,最后发觉什么也看不清,堪堪地闭上双眸。其中不甘、愤恨交替往复,及至后来,却也如水上烟,清晨雾,须臾消散。
妃筱坐直身子,在湿漉漉的广袖里摸出一把色泽古朴的短刀,细看之下,龙纹凤羽缠身,她爱怜着一一抚遍:“王后娘娘,妃筱固执。妃筱还是当初那句话,如果真正被邪灵占据身子的人,不是你,而是王上呢。”
如果真正被邪灵占据身子的人,不是你,而是王上呢。荣绣猛然又是一阵抽搐——如果真是那样,她还能甘心囚禁于此,苟延残喘,代替他本应承受的罪业吗?
以前可以做到绝不后悔,但如今呢。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他从未来看过自己,哪怕是托一个宫人来问候自己。那么,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又究竟值不值?
妃筱揽过荣绣的肩膀,扼制她止不住的颤栗,俯首在她耳边轻吐:“王后娘娘,你若是死了,真正的怪物就会存活下来。你当真愿意看到大君王朝的如画帝业付之一炬?王宫里的杀戮还在继续,而大君王朝的血脉会断送在此。你信么?”
荣绣想起华锦杀红了眼的眸子,还有那停不下来的血水汇河,一桩桩,一案案。剖腹挖心,她看着他满嘴血腥地吃着他人的内脏。胃里一阵翻腾,弯身捂嘴干吐起来。
吐得累了,她歪倒在妃筱肩头,悄无声息地流着泪,肆意涌出的泪水打湿面颊。细小的血水一线线缠满她的脸,狰狞恐怖。
妃筱掰开她握成拳的指,将短刀强硬地塞进她的掌心,又合拢她的手指。“这是我在古籍上看到的一个法子,你将它□□王上的胸口,王上就会清醒,而那飘渺的邪灵,也会死去。过不了多久,王上会来看你,而你要做的,就是替王上赶走寄居在他身体里的邪识。这个世上,只有你能帮到王上。”谁叫王上最爱的那个人是你呢。
妃筱扶正荣绣的身子,四目相对:“王后娘娘,请为大君王朝数万子民着想!”宛转如莺啼的嗓音,乍听之下,竟嘶哑异常,像洒了一把滚烫的沙。她对她磕头祈求。
荣绣怔怔望着手心紧握着的短刀,忽觉释然许多。与此同时,空落落的胸腔里,全是悲极的凄凉。
妃筱一去数日毫无音讯。而荣绣枯坐囚笼,感觉自己随时都会这样死去——无人问津。
妃筱说,过不了多久,王上会来看你。她将这话存在心间,反复念着,念着能在她死之前和他作最后的告别。
再无知无觉的躯体,也是会死的。她这样告诉自己,同样也想将这话说与华锦听。
人世间停留的最后一日,华锦并着妃筱终是迟迟来了。原来,他们在举行封后大典。
华锦想给新王后一个隆重的仪式,让新王后名正言顺,享万人顶礼膜拜,由他牵着手,走过万民的视野,向大君王朝宣布——妃筱是大君王朝的王后,而成为阶下囚的荣绣王后,早已成为过去。
一对璧人即使是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也掩不住他们身上的光华之气。荣绣静静地看着他们慢慢朝自己走来,殊不知自眼角淌下一行血泪,滑过脸颊。
隔着牢笼,她亦能看到他脸上毫不掩饰的害怕和厌恶。是啊,这样的自己,焉能同他身侧那位高贵优雅的王后娘娘相提并论?
因荣绣间接性发作的狂燥之症近几日来愈发严重,狱卒锁了她的手,将她一左一右勒在石壁上,又在她身前捆下数条铁索。墙由铁铸,偶尔他们会烧红铁壁,以此来折磨拉得铁链哗哗作响的她。
她时常一个人想,究竟她是邪祟,还是被他们逼成了怪物!
只有三人在场的气氛很是诡异。华锦抿着全无血色的唇不发一言,妃筱悲悯地静静观望。唯荣绣睁着空洞的双眼“咯咯”发笑,她的视线无法聚焦,穿过眼前的人影,她痴痴地盯向了他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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