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明月楼,便离城西不远了,游人和摊贩要比城中稀疏些,远远便能看见群山之间那星罗棋布的宅院。
楚宁抱着那一直小心护着的纸包走在沈晗身侧,刚才被梁公子的小倌挤了一把,也不知道有没有挤坏了。
心里想着,楚宁便轻轻打开那纸包瞧了一眼,那糕点本就软身,不少都被挤得变形了,他心疼地扁了扁嘴。
沈晗皱眉道:“吃不得了,下回再买。”伸手把那纸包从楚宁怀里抽走,要扔到路边。
楚宁着急地从他手里抢过,道:“我爱吃。”
沈晗一怔,楚宁拿出一块已经看出不形状的兔子糕点放入嘴里吃起来,腮帮子鼓鼓的,还有一段在外面吃不下去,边吃还边防着沈晗夺走,把剩下的整理好,一个个细心地放好保证不被压到,再用纸包包得牢牢地,咬着糕点,含糊地道:“我留着慢慢地吃。”
沈晗看着那努力把点心吃进嘴里的兔子,笑了,低下头凑过来从少年唇边偷走了没吃进去的那截白兔糕点。
楚宁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着,咕噜一声竟把嘴里的糕点都咽了下去。
少年看着坦荡走着的沈晗红了脸,真是,从未见过他这般生的调皮捣蛋而又飞扬洒脱的人。
第十章
连着数日的大雪后,汴都古城一片银白。
西山别院里,白雪如羽毛洋洋洒洒落下,屋内暖炉燃着宁神的草木香,心不在焉的少年披衣而坐,手里拿着小剪子,给那不耐寒而搬入屋内的草木修剪着枝叶。
离回门那日已过了小半旬,楚宁身上的伤早好了,苍白的脸色因那地龙烘着也透出一丝淡淡的粉。然而他心里的担忧却日渐加重。
那日集市上游玩忘我,他一时没顾虑暗一提到的叶泽。只是这段时日,沈晗甚少归家,几次楚宁撞见他,即使面上看不出异状,身上的血腥气他也能嗅不出来。商号上的事,沈晗向来甚少操/心,况且能让沈晗动手见血之人,想必也不是平庸之辈。
起初,楚宁还无所察觉,只是后来暗卫渐渐地多了起来,巡防的时间更是变化多次。他几次要出门都被暗一各种借口拦下,种种迹象,让他不得不担心那日叶泽的消息。
按那日沈晗的反应,应该还不知道他的身份才对。他想过许多次,若是沈晗知道了他的身份,会怎么看他?把他交给武林盟?沈晗为人再随心所欲,再不在乎家中身份,好歹也是太极山庄的二少爷。再说,冲虚老人死在沈海清手中,即使是夫人,也是会交出去的吧?况且,沈晗还没对他表过态,夫人身份也只是他的掩饰,再自作多情,他也不敢妄想。沈晗那种种回护的举动,已经让他喜出望外了,他怎么忍心就这么打破这份平静。
思来想去,楚宁不由得思索那叶泽究竟为何而来。若是自己能满足他,是不是就不必对沈晗露出自己丑恶的真面目,是不是就可以继续留在沈晗身边?
霓凰教中,见过自己的人并不多,数来数去不过是沈家父子、左右护法和六堂堂主。楚凰修炼魔心爪企图突破无明真经最后一重之时,甚至日夜只有他和楚凰相对,也就只有叶泽偶尔探视。
按理说,楚凰已经殒命多时,自己与霓凰教唯一羁绊已经不存在了。叶泽为何又再找上自己?他所知的叶泽,性格冷漠,唯独对楚凰忠诚无比,那人忠于楚凰,而不是霓凰教。楚凰既已不在,即使叶泽要报仇,也应该找当初偷袭楚凰的沈仁鸿,而不是他吧?
越是琢磨,越是觉得剪不断理还乱,楚宁只凝眉有一下没一下地修着枝叶。
“这树是要修秃了来年才能长好吗?”沈晗边把少年手里的小剪子拿过边道。
楚宁被沈晗一惊,只见那盆冬青树剪秃了一片,看起来好不可怜。他愣了一会,才慢慢弯腰蹲在地上收拾那一地叶子。
沈晗皱眉看着楚宁一脸心不在焉的模样,伸手揉乱他的发顶,道:“该用饭了。”
楚宁被沈晗作乱的手拉回了神志,起身和沈晗一起走向饭厅。
他余光瞥见窗外天色黑沉,原来不知不觉已入了夜,自己沉思许久,竟不知沈晗什么时候回来的,平日里这个时辰暗一早便督促他把晚饭用完了,今日竟也没有来催。
进了饭厅,桌上几道家常小菜竟然还冒着热气,应是刚刚做好上桌。楚宁给沈晗和自己各添了饭,才坐下来和他一并用饭。
楚宁食不知味地夹了一箸土豆丝,竟是不辣的,味道也和往日暗一做的大相径庭,只道是换了别的暗卫掌厨。只是这暗卫也忒贴心了,往日暗一再怎么控制,市面上的香料中也难免带了些辣,今日的菜竟全是江南一带的清淡口味。
然而,比起菜色,楚宁显然更关心沈晗的身体,埋头用了一碗饭,他憋不住偷偷朝沈晗望去,却不料沈晗正支着下巴看着他,见他看过来,便把面前的一碟糕点推来,道:“还有糕点,尝尝。”
楚宁听话地拿起一小块,那糕点白白软软的,看起来形状有些惨不忍睹,入口却是那日集市上买的白兔糕点的味道,他惊喜地道:“这糕点是哪家卖的?虽然卖相不佳,但是味道真真是得了精髓。”他知道那老匠人平日里是不卖那糕点的,这糕点怕是沈晗在别家买的。
“下回再琢磨琢磨。”沈晗用手拨弄着那糕点道。
楚宁一愣,看今日这菜色与往日不同,这都是沈晗做的?想到刚才他还说了那白兔糕卖相不佳,楚宁又暖又窘迫。
沈晗把那碟白兔糕拿远了些,扫了门旁欲言又止的暗一一眼,道:“早些歇息,我先去处理些杂务。”
楚宁点头,目送他出了门,把那碟白兔糕拿到跟前缓慢又仔细地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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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大街上更夫敲过了三更,刚沐浴完的沈晗才推开房门。
床上的楚宁已经睡下,房内蜡烛依旧亮着,时不时发出噼啪声,蜡烛已燃得只剩短短一截,显然楚宁一直亮着烛。
桌上放着那楚宁用凌云锦做的中衣,沈晗拿在手中,那柔软舒适的触感正如制作它的人,胸口处还用同色的丝线仿着冲虚老人的笔法绣了个小小的宁字,乍一看还看不出来。
沈晗长指细细抚过那宁字,突然露出了一个干净张扬的笑容,半晌才反应过来,见那人还在床上好好地躺着,才把中衣妥善地收入柜中,吹了灯,把床帐放下。
床上的楚宁似乎本无入睡之意,严冬夜里,叠得整齐的被子被压在身下,眉头皱着,睡姿倒是看着舒舒服服的。
沈晗拿了床新的被褥给他盖上,才合眼睡去。
十一章
朝曦初上,屋内安静地燃着安神香,屋外不时传来几声厚雪从枝头落下的声音。
楚宁也不知怎么就睡到了沈晗怀里,那人长手长脚随意地把楚宁圈得紧紧的,脸上安静的神情缓和了那锋利的眉目。
楚宁心想,难得一日沈晗不必早出,便让他多睡一会,且莫吵醒他。楚宁向来浅眠,醒了便没了睡意,默默地一根根数起沈晗那长密的睫毛来。
“叩叩----”规律的敲门声响起,见无人应答,门外的暗一道:“公子,该出门了。”
楚宁本想出声应答,又不想吵醒沈晗,便没动作。倒是身上的沈晗听了暗一的话,被楚宁数着长睫的那双眼懒懒地睁开,无意识地皱眉看了楚宁好一会,才边松开怀里的人起身穿衣边问:“什么时辰了?”
“辰时了。”门外的暗一回。
楚宁披了衣起来,见沈晗鸦羽般的发散着,只换了外衣拿了剑正要开门出去,脸上还是睡眼惺忪的模样,忍不住把他拉回来按在椅子上坐下,找了把桃木梳子给他梳头,那人也不恼,由着楚宁一下一下地细细梳着。
楚宁把手中发一束一束地理好,墨发出乎意料地柔软,那和自己一样的发香引人遐/思。他抬睫看沈晗的额,光洁的皮肤上,上回的伤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疤痕,新长出的皮肉是嫩嫩的粉色。那锋利的眉眼底下多了淡淡的青色,看得出来这小半旬沈晗在外怕是比在家歇息得更少。
看着他眼下那淡青,楚宁把手上的带子在他发上束好,看着沈晗站起来拿剑推开门,忍不住劝道:“你……在外多保重。”
沈晗闻言转过头,外面天已大亮,逆着光,楚宁看不清他表情,只看见外头鹅毛大雪夹着风被刮进来,楚宁被风吹得眯起眼,沈晗突然低下头,坦然地在他脸颊落下一吻,揉揉少年细软的发,与暗一一道出了门,把那木门紧紧带上,只留下一室温暖,和愣在原地的楚宁。
楚宁拍拍自己红晕满布的脸颊,上头被那薄唇触过的地方火烫火烫的。他转身去床上收拾被子,一颗心犹自怦怦乱跳,沈晗最近的诸多行径,让他不敢深想,只怕最后都是要失望的。
复杂情绪在他胸中翻涌,楚宁认真地叠着被子,企图转移自己的思绪,却发现昨夜自己竟是枕着一床被子睡的,身上盖的竟是一床新的被子,难怪他总觉得身下软软的。
想到是沈晗拿的新被子,楚宁弯了唇,笑着笑着,却垂眸叹了口气,终是换了外衣披上大麾,捧着小手炉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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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宁种药的药田旁,有一排低矮的闲置房舍,想着不浪费那房舍,他便把许多晒好的药材都挪到那房舍中,分门别类仔细地放好。
推门而入,屋内混杂的药香让他心静了不少,把小手炉放在一旁,楚宁闭目回想了一会。从前在药师谷,陆师兄见了他那一身伤疤,曾经给过他一个红丹白芍膏的方子,只是那会他觉着材料太复杂,便放在一旁了。方才见了沈晗额上那道刚长好的疤,他便又想起这方子来。
在房里拿了白芷、甲珠、雷丸和寸冬几味药,想着那桃仁和红花该是放在了隔壁房间了,楚宁直起身子捧着药材推开门,正背过身关门,身后蓦地传来衣物窸窣声和人的喘气声,他一惊,回过头,正见那面容冷峻的黑衣男子翻墙跳下,肩上的剑伤深可见骨,此时右手执剑撑着雪地,血液沿着长剑染红地上细雪。
楚宁倒吸一口凉气,只消一眼,他便认出那冷峻的脸,是叶泽!
少年手上的药掉了一地,像是见了狼的兔子,撒腿便沿着门廊往院子没命地跑,几乎同时,叶泽身形一动,不消几步路,楚宁便感觉叶泽的带着血气的呼吸落在他的颈侧。
从前沈凰和叶泽没少在他眼前过招,叶泽所用的剑招他不能硬抗,躲却是会的,况且他没内力,眼看就要被叶泽追上,心中盘算着,楚宁停下脚步,身子一猫躲过叶泽一剑,不料却被叶泽一爪翻过身子,另一手拿着长剑,本欲向他刺来,见了楚宁那脸不知想起了谁,竟顿了一顿。
楚宁见他满身杀气,知道多拖无益,见他身形一顿,趁机用力一脚朝他拿剑的手上踢去,叶泽肩膀被伤,猝不及防竟被他得逞,长剑哐当落地。见楚宁挣扎着起身要跑,他长剑也不捡,变掌为爪,一把楚宁抓回来压在雪地里,一脚勾起地上长剑,另一手接过,运气内功,长剑朝着楚宁直下,显然要下杀手。
楚宁紧紧咬着牙关,他不是不能反抗,只是他唯一会的招式便是那时沈凰闭关练的魔心爪。如此狠绝明显的招式,他不到绝境绝不会用,况且他专长只有逃跑,与内功深厚的叶泽对战绝无胜算。
然而看那叶泽剑招,招招致命,显然动了杀意,方才几番挣扎,最终还是到了他手里,此刻见了那叶泽长剑直下,楚宁心里恐慌又不甘,不,他不想死,以前他可以随时放弃,可是经历这么一场,他怎么舍得死。
眼看那长剑冲着他要害直直落下,楚宁下意识地用那魔心爪的招式反抗,化手成爪,用尽了全身力气,熟悉的招式和狠绝的动作直取要害,竟把叶泽长剑再次打落,手脚扭曲狠狠锁着叶泽脖颈手脚,小脸因为脱力神色苍白扭曲,身子都在发颤。
叶泽见了他招式神情一愣,便回过神来,脸色一沉,冷冷地道:“你不是他。”
楚宁手脚往死里用力,企图博得一线生机,那叶泽却轻易挣开一手,运起内力正要往楚宁身上拍去,冷不防一玄衣身影从他身后杀来,一掌把那叶泽拍出数尺,另一手稳稳接着楚宁,带血宝剑顺势一换到那出掌的手中,正是沈晗。
楚宁趴在沈晗怀中,早上自己亲手替他束起的墨发此刻散落在肩头,嗅着那熟悉的发香,楚宁脑中轰隆一声,仿佛天要塌下来了,沈晗看见了,他还是看见了。
“沈晗,此乃我教中事务,你莫要多管闲事。”叶泽声音冷然。
沈晗没有回话,楚宁却感觉到他抱着自己,运功单手持剑与那叶泽厮杀起来。
楚凰的魔心爪参与过剿魔的人都见识过,更别说领头之一的沈晗了。
他要如何解释?他还能做些什么让沈晗相信?可沈晗那般聪明……要是他早上和沈晗坦白了那该多好……
楚宁身子颤抖着,心中一片哀凉绝望。
沈晗感觉到怀中人的颤抖,无心恋战,那叶泽身上也伤得不轻,加上后到的暗一,更是越发难以得手,几下收了招式,身形一纵从那院墙翻出,暗一见状,运功便紧追而上。
就着楚宁趴在他颈间的姿势,沈晗紧了紧手臂,挑了就近的药间走进去。
走到桌边,把人放下,楚宁却把头埋在他颈间,像是树懒般紧紧地巴着他,身子轻轻颤着。
沈晗挑眉,染血的长剑放在桌边,云淡风轻地问道:“抱上瘾了?”
楚宁脸埋在他颈侧,鼻端熟悉的发香让他颤抖得更甚,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颤抖地道:“叶泽说得没错,这是他教中事务,你把我交给他便是……或者,交给沈盟主,我也……”
沈晗由着他埋首,道:“这是我沈晗的家事。”
楚宁鼻子一酸,哽咽道:“……我……我是楚凰的弟弟……沈晗,我是他弟弟……若没有我,正道当年那么多人,或许就不必牺牲在楚凰手里……若不是我,楚海清就不会练成无明真经,冲虚老人也就不会……”泪珠滚烫,从他眼眶里不住流下。
那泪沿着衣领流入颈间,烫得人心疼。沈晗把楚宁往桌上一放,小小少年脸色苍白,嘴唇哆嗦,唯独那兔子眼红红的,泪流满面。
沈晗慢悠悠地问:“人的性命,也可以像债务一般,一笔一笔计算清楚吗?”
楚宁身子颤抖,不自觉地抽噎,抬眼迷茫地看着他。
沈晗弹了弹他额头:“当年正道三百一十四人的命,难道都是你干的不成。”
楚宁愣道:“……不是,可……”
沈晗道:“正道也好,师父也好,他们剿魔本是自愿,要怪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要报也该找楚凰和楚海清。”他看着楚宁红肿的兔子眼,皱眉道:“我不知你如何助他们练功,只是叶泽说,你并非自愿。既非自愿,何罪之有。”
沈晗一番话把楚宁多年压在心头的大石砸得粉碎,十六年了,自他有意识以来,他便是楚海清练功的工具,每一个死在他眼前的人的面容表情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只要一闭眼,就如走马灯般在他眼前出现,午夜梦回,他们一个个地冲自己厉声嘶吼质问,让他无处可躲。第一次,有一个人说,他是无罪的。
少年睁着红红的眼看着沈晗,身子还不自觉地抽搐,半晌,问的第一个问题却是:“……那……我还能继续装沈夫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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