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长柯没有说话,不再坚持,给他将领口紧了紧,看着小刀那副病恹恹的模样,心里好不心疼。
他知道那种失去亲人的味道,更何况他和小刀不同,小刀和菜头虽从小失去父母,但相互扶持,感情很深,楚长柯从小也是市区父母,可不曾体会到父母之间的爱,与家人的温暖,更没有这么一个让他不顾一切去保护的亲人。
但是他现在有了,虽是超越了亲情的感情,但想到小刀失去菜头,也大抵就是当她失去小刀时的心情了罢。
那天,是个好天,风不大,一丝一丝的,落叶归根,冬天已经来了,天上有一排排的鸿雁迁徙。他们依旧是在西江月的院子里,而不过隔了不到一个月,却又让人觉得物是人非,一切都不一样了。
西江月和月牙上山采药,要到日落才回来,楚长柯不知道如何去跟小刀说话,安慰,他觉得自己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就算说什么都只能显得语言苍白无力。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刀披着自己的外衣在庭院里走动,累了就坐在廊前的大树下,然后一坐就是一整天。
傍晚时分,天气开始凉,西江月和月牙还没回来,楚长柯又熬了鱼汤,端了一碗坐在小刀身边,依旧是不知道说什么,将热乎乎的鱼汤塞到小刀手里。
小刀低头看了一眼,就微微笑了一下,然后捧在怀里取暖。
“你知道么,我哥比我大九岁,我开始记事儿起,他就已经在管听风楼的种种事宜了。我们没有父母,没有扶持我们的人,有的只是很多下手和管家,那个领养我们的人不知去了哪里,也不曾见过我们,只是每个月送来一些物品。我哥疼我,小时候大多数好东西,都是被我抢了去。他假装当做被我抢了……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刻意让给我的,但又不想让我觉得是他不想要给我的,或者只是因为他疼爱我。”小刀说着说着低下头,捧起鱼汤抿了一口,“对不起,胡言乱语,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的。”楚长柯说。
“后来,我哥哥忙,没有人陪我玩,我大多时候都是一个人,所以就整日在藏书阁里看书,什么书都看,妙趣横生的,枯燥无味的,博古通今的……每到黄昏时分,菜头忙完了,就会到藏书阁来接我,然后我跟他讲今天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我么总是在那个时候畅谈一番,最是痛快,然后一起回去吃饭,睡觉。”
楚长柯侧了侧脸,看着小刀淡然的样子,又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是那么拨拉这一方小算盘,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精明而贪财的小掌柜,又怎么会有人知道,关于小刀的背景和身世?就连自己靠近了他那么久,如今也不过才知道一个真相。
他以为自己懂他,其实他什么都不懂。而如今小刀愿意主动跟他讲起自己的故事,他的心里竟是雀跃的。
“再往后,菜头发现我越来越聪明,也可以做事了,就让我一起帮着打点一些楼里的事务。即使我那个时候还小,但已经知道菜头在做的是非常危险的事,所以,我知道我作为他唯一的亲人,唯一的弟弟,不论什么时候,都应该站在他身边。支持他,辅佐他,保护他。”小刀笑了笑,神色就似乎是想起了往昔一样,目光变得悠远,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瓷碗的边缘,“我擅长权谋,思虑,算计,在这方面,竟渐渐超越了他,我是他身后最好的一把刀。”
“他当然也不会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可以帮他做很多事,给他省去很多麻烦,但同时那些事都是很危险的事,也许会波及到我,伤害到我。记得我说过有一次我哥跟我不到而别?就是他知道有人要来杀我,所以他要在那些人动手之前,先去将他们杀了。就是那一次,他险些赔上自己的性命。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已经有了觉悟,不论以后发生了什么,我站在谁身边,又或者世事多么多变,我们两个绝不会背叛对方。那时候,我只有十四岁。显然我哥哥不想让我卷入这样的事情里去,他讶然于我的谋算思虑,又担心物极必反,对我来说,这样将来未必会是一件好事。所以他想一个人承担下所有的事,他要一个人扛起听风楼,而作为少年,或者说,在他眼里还是孩子的我,他就自私地保护起来,让我远离这些肮脏,人情,世道,让我在远远的地方,只做一个懂得过日子的小掌柜。”
楚长柯无话可说,伸手捉住了小刀的手,他手里的鱼汤已经不再冒着热气,而变得温凉。而小刀的手依旧是凉的,像一块白玉。
“他为了保护我,一个人扛下了所有的事,只为了我可以不用去揣度世上险恶的人心,不去碰那些阴狠的算计,他想告诉我,这个世界是美好的……还是值得相信的,是值得去……爱的。”小刀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了起来,眼眶红了,似乎在拼命的忍耐,“他一直在保护着我啊,一直。他留住了对我来说,最珍贵的东西,让我怎么能……”
话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
楚长柯咬紧牙关,定定地看着小刀,忽然长臂一揽,将他紧紧拥住。
“我也会保护你的……”他听到自己囔囔的声音,像个没出息的大男孩,“我也会保护你,还有你哥哥。”
“可是你没有。”小刀哭了,“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
☆、平息
天下大雾,远处的山白茫茫一片,此时天边鱼肚白,正是云雾聚集于山下之时,只隐约露出几个青色的山头,薄弱的晨光照进山林,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尚冷的缘故,莫名给人一种寒冷的感觉。
山间的小路上,正有两人骑着一黑一枣的马缓奔下来,看着还有段距离,不过一炷香时间,两人就到了山下。山下的村落中房屋鳞次栉比,虽不比京畿之地,却阡陌交错,有安和亲近之感。
只见枣色马上的少年勒住了缰,拗着马缰在原地踏圈,左顾右看了一番,径直往一处客栈小跑马而过,后面腰上带刀的英武男子见了,也连忙跟上。
两人将马栓在门前的马桩上,少年身着水色长衫,抖了抖袖子,看不出喜怒,径直进去就给柜台上扔了一小块儿碎银:“上菜,清淡点的,还有热茶,越开越好,一炷香之后就要离开。”
那店小二哎哎了两声,慌忙拉开抽屉找钱,一抬眼那位少年却已经往客桌走去了,只慌忙喊:“好嘞……那个您的找钱,客官!”
还没喊完眼前身影一掠,一身黑衣的挎刀男子就到了面前,直接从他手里拿过找钱,点了点头:“不好意思。”
店小二见他径直走到那少年那桌,心知两人是一道的,也变没多话,没一会儿就上了一荤一素,两万热粥,热茶,看两人风卷残云一样吃完了,也不说话,谈笑,径直就走了。
“真是奇怪的两人啊……”店小二挠了挠脑袋。
楚长柯和小刀这么一上路,直接就到了傍晚,路上只停下来休息了一次,吃了一点东西,小刀也没怎么休息,一路上就知道赶路,急着回到听风楼去,打探菜头的消息。眼看着天色昏沉,两人沉默了一路,一前一后,这会儿楚长柯终于是熬不住了,加快马步上前与小刀并肩:“都赶了一整天了,今夜必然是到不了,前边就有村子,现在这里休息一晚上,明日一早再赶路吧?”
小刀不理,只斜过眼看了他一下,表示听见了,然后继续赶路。
楚长柯不放松,依旧紧紧跟着他:“你别同我置气了,如今菜头在哪里都不知道,听风楼上下恐怕也是忙成一团,你现在回去,一定会被其他事缠得脱不开身,哪里还有时间找他?”
这回小刀总算是答话了:“谁说我要去听风楼的?”
他这一答,又换到楚长柯愣了:“不去听风楼,这个方向,你要到哪里去?”
“我现在去哪里,都没什么关系吧?”
楚长柯就听不得他说这话,眉头不自觉皱起:“你现在身子刚好,月叔昨天才说你可以下地,今天就要上马,身子吃不消。我知道你担心,但路上若把自己整垮,接下来要找人就很难了。”
小刀终于放宽了马步,一人一马渐渐停了下来,远处孤风平原,残云映日,衬着他单薄的身子和有些萧索的神情,竟凭空生出一股怆然况味来。
“那,我们这究竟是去哪里?”楚长柯与他这一路来,小刀一直柴米油盐不进,眼看着这会儿能听进去点人话了,心中不免大喜,面上却装作沉定的模样,溜着小马踏上前去,不安地在小刀周围搭着马踏,“你去的地方若是进,我们今晚也许能赶到,你也好休息,免得一早就起,对身子不好。”
小刀这一路上硬的更块石头似的,楚长柯不由得口气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小刀一个不高兴,就同他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此时见到小刀有放软的意思,楚长柯心中便如同一块石头落了地,可石头还没落稳,却又听小刀叹气:“家都没有了,还管对身子好不好有什么用?”
说着眼神闪烁,转过头来神情复杂地看着楚长柯:“呆子,不如你我……”
“赶路,我们继续赶路,前边的村子不远了,不论待会儿还走不走,今晚现在这凑合一顿,吃饱了再说。”楚长柯几乎不敢听下去,抽气一鞭子就跑远了,背影乱七八糟,看上去竟像落荒而逃。
小刀看着楚长柯渐渐跑远的马,又一次叹气,最后还是撇了撇嘴,抽鞭跟上。
两人这么一前一后到了村庄之中,奈何天色太晚,客栈只剩下一间房,小刀便和楚长柯凑合了。
夜幕四合,只剩下一盏烛火昏黄,影影绰绰透出一小撮影子来。小刀早已和衣睡下,躺在最里面背对着外头,楚长柯在床榻前迟疑了一下,还是脱了外袍,上了床榻,从后边面对着小刀的后背,心中不知在想什么,神思不宁。
“现在能告诉我,我们要去哪里了吧?”
“去山庄。”
“山庄?”
“找无双。”小刀的身子动了动,“记得之前她说过他在菜头身上有下一种粉药,不论多远都能找到他。现在还有谁知道菜头的下落,一定就是她了。”
楚长柯想了想,又问:“你同她可有联系?”
“联系,但没有回信。”小刀叹气。
“江湖上出了这样大的事,闹的人人皆知,就算无双那天不在,这会儿应已听到风声了吧?如果他真有法子找到菜头,这会儿约莫已经出发,所以你的书信她自然也就接不到了。”
小刀的身子又动了两下,似乎有些怕冷地缩紧了身子:“也许吧,但愿如此……”
楚长柯顿了一下,随即一只手犹豫片刻,还是搭在了小刀腰上。他能感到小刀沉默地僵了僵身子,但没什么反应,这才渐渐圈紧了小刀,将人按入自己怀里。他感到小刀的浑身肌肉一下子都绷紧了,就像一只有所戒备的小动物。
心中虽有些难过,却不动声色,楚长柯收紧手臂,感到怀里渐渐暖和,小刀身子也渐渐放松,这才叹气:“我会保护你,也会保护你哥,我说到做到。”
“那天在客栈,我中毒的时候,你也曾说过差不多的话。”小刀淡淡道。
楚长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是几人还在城中时,那时小刀中了毒,神志不清,是菜头将小刀救了出来,楚长柯带着小刀安顿。那时候小刀清醒的时间没多少,还是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对他动了心思,吻了他说,以后不会再让他一个人。
原来他是知道的。
原来他早就是听见的了。
“我……”
“睡吧,真的困了。”
怀里的身子缩了缩,把头缩了一半到被子里,埋着脑袋不再理会他。楚长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即隔空弹了弹指头,将火烛熄灭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是青黑色的,小刀就心急火燎地起床了。两人昨晚睡得晚,原想怎么也要到天稍微亮一些时候再走,却不想小刀醒的这样早,想是思虑过重,深思不宁导致睡不踏实。一路上楚长柯没少照顾她,生怕小刀大病初愈的身体会受不了。
那天,身受重伤之后楚长柯马不停蹄地带小刀直奔西江月的住处。那本来是致命的伤,却被西江月三两下就给医好了,只说静养十天,就能下地走路,楚长柯自然是大喜,只是眼前看着小刀大伤初愈就这样胡闹,却偏偏又没法拦着,心中不禁焦急。
菜头是小刀的底线,楚长柯知道。只是他从来没像如今这样清楚地知道,如果没有菜头,那不论他们俩之间的感情有多深厚,小刀都没法子跟他在一起,何况菜头的事,说白了小刀还在怪他。实际上,若是小刀不怪,楚长柯兴许反而会觉得不能安心,至少怪他,就把他当做是自己的,作为家人,没能保护好家人,是他的失职。
楚长柯现下无能为力,唯一能祈祷的,就是小刀能找到一个活生生完好的,活蹦乱跳的菜头。可能要等到那个时候,他这一颗心,才能算是彻底地放下了。
三天后,依旧是林间小路上,两人两马,一前一后走着,只是这次没有急切的马步,少年脸上也冷得像冰霜,青黑得让人见到都不敢同他打招呼。而他身后的男人的脸色也不好,目光却时不时总盯在少年脸上。
前面,缓缓走来一位老人,竹杖芒鞋,半头花白的发,眼眯成了细细的一条。这会儿和楚长柯与小刀迎面走来,站到一边定了定身子,想让马先过去,小刀却上前勒住了马缰:“老先生,想问问路可好?”
耳背的老先生总算把眼睛瞪大了些:“啥……啥?”
楚长柯在小刀身后一抖马缰上前:“敢问这山间有一处山坳,听说冬日也有雪梅,很有名,却不知怎么走?”
耳背的老人总算听到了关键词:“哦,山坳,雪梅,那里,那里呀……”
小刀和楚长柯朝着老人指去的方向看了看,做了然状,对老人作了个揖,也不再多话,直接拔马转路了。
“等等我,别急。”
“……”
“哎,既然无双她师傅都说了,八成菜头就是在山坳中养伤了,怎么你脸色还是这般不好?”
“你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小刀说着乜了一眼楚长柯,“断胳膊短腿儿满脸血的年轻人……这话,不论是说我哥还是说的不是我哥,对我来说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吧?”
楚长柯有点为难地抓了抓头发:“既然是无双亲手安置他,想必定然是放心的,就算十几天前状态再怎么不好,现在恐怕也没什么干系了,不论如何,人活下来是关键。”
“承你吉言,要是山坳里养伤那人真是菜头,我就同他在这住下了,一切等他伤好了之后再说。”小刀说着加快了马步。
楚长柯愣了一下,随即也加快速度跟了上去:“那我呢?”
“你?有你什么事儿?”
楚长柯一听便急了:“我也在这儿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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