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让你想起了伤心事……”周涵芝觉得过意不去。
“不,这些事……我必须记着。涵芝师承陆大人,喜欢文字没关系,我这一辈子却不喜欢文职,必须要做些什么。”说罢他抬起了头,路途漫漫,而亘古的日的明光笼遍了前路。
周涵芝也抬起头,心有浩然之气,看得前途是光明大道。
行路难
周涵芝和刘瞻芳从元州分道而行,刘瞻芳扮作投靠亲戚的落魄书生往村庄去,而他从乌伤城入鹿里,专挑不大不小的城镇暗核遗留的官吏。
灯火初上,巷口卖花姑娘布衣不掩模样俊俏,木钗青裙紫缬襦,音容婉妙。新茶小孩心性买了一枝茉莉,转身的时候便碰到了满脸横肉喝醉酒的恶霸地痞。
新茶想着英雄救美,大着胆子道:“丈夫们好本事,身材健壮是我不及。可……可我不怕你们!”言语间已透出了惧意,小身板哆哆嗦嗦。
为首的一人嗤笑一声,如拂开一张纸般推了新茶一个趔趄,龌蹉的笑着往卖花姑娘跟前踱过去,一副势在必得之态,甚至轻蔑的扫了围观的众人一眼。
周涵芝本来在茶馆中听人说书,讲的是乌伤城的风雨,正讲到城名由来——鹿里多鸦,鸦孝而反哺,人不及,来这里的第一任知县事称城中孝伤,以此名改了原本的无伤城提醒后人。
他匆匆走过一遍乌伤的大街小巷,看水道交错听橹声破水。民风本是淳朴的,火耕水耨,民食鱼稻,果蔬赢蛤食物常足,药铺中从不乏坐堂的大夫,可若大部分人皆神智愚笨不改奴性,体格便如何健壮,也或只是麻木的看客,或只是狱中的木人。如此一观,几百余年过去,乌伤依旧不可以改回无伤这个名字。
他听见新茶颤着音说的话走了出去,正好挡在姑娘身前。
“哟——小哥长得倒俊,却嫌命长。不妨借几个银子,哥几个也正好陪陪你。”
周涵芝不恼,只平静的说了一句话:“请你滚开。”
“哎嗨,我还偏不了!你这是什么理,整条街都是哥儿几个的!女子自古是祸水,这小娘皮偏偏站在巷口卖花,不知又不要脸的勾引哪家汉子呢,咱们哥几个替民除害积功德而已,你看这街上可有人拦着?我和小哥推心置腹,兄弟们,来来来,扒了这废话小哥的衣服把他吊起来,让他和咱们坦诚相见,先试试咱们的厉害呐,嘿嘿嘿嘿。”
周涵芝打量了那几人一眼,默默走到了墙边上靠着,身后的姑娘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不松手,眼泪湿透了自己的袖子。
原本世上的男人竟都可以做圣贤,只是女子的祸害才阻了路呢。周涵芝但笑不语,这话真是讽刺至极,一个圣贤,何曾拘束于男女老少。男子便有百能百好,女子便是祸水附庸?这是周涵芝听过的最荒唐的笑话,若是非要再送那几人一个字,定还是一个不屑至极的“滚”字。
那人刚一抬脚,就被周涵芝身边站着的其貌不扬的侍卫掀翻了出去,不过四个人几招解决了几个地痞流氓,可并不就如此收手,好好给了他们一顿皮肉教训。
周涵芝懒懒靠着墙看着趴在地上鼻青脸肿的一伙人,啪地合上扇子,眼珠一转道:“不管是谁让你们滚来的,遇见我必须空着手回去。不服的话,尽管去报官,我倒是想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好胆量。”
他说着蹲下身,皱着眉拿扇子挑起一人的脸看了看,“我知道你姓章。啧啧,好好的一张脸,做什么都好,非要为人走狗。其实若是挑对了主人,也是万万求不得的好事。为满腹臭脂烂肠的俗人做伥鬼,还是省一省罢。对了,回去告诉你家主人,女子姣好善美,只可捧在手心,若是糟蹋了,便是天理不容的事情。而我,现在就是天理。”说完潇洒地站起身来。
“姑娘请安心,容貌是好处也是戳心的地方,但日后只会是你的好处。”周涵芝道,眼睫弯弯笑入心底,说完不顾围观之人走出了巷子。
回下榻处后周涵芝在楼下点了一盘花生和一盘芝麻小酥饼,身侧围了圈总角小儿说着童言稚语,孩子说话无心而单纯,言辞朴实不假,讲出的民生疾苦也带着诗酒天真的意味,一堆孩子吃完了豆子他便再点一盘,桌上的花生壳堆出了小尖。
乌伤城知县事郁匣跑了来,坐在角落里打量了周涵芝半天,只见他斜坐在长凳上,披了白边橙红底的衫子,肩处绣了赤金的鸾鸟。橙黄的衣裳挑人,周涵芝披着却让人莫名觉得亲和,与方才说话时的狂放并不相符。
“郁大人不一起吗?”周涵芝察觉他的目光问了一声,“干喝酒有什么乐趣?”
郁匣被他一句话吓了不轻,只好走过来道:“在下见公子气度不凡,心中私欲交往之。”
“不敢不敢。”周涵芝对他敷衍的笑了笑,递给他两封信,“大人,只说一样罢。乌伤的书院庠校都很好,经费补给及时——学田膏土肥沃租银不少,公款生息利利相增,大人的养廉银和乡绅的资助相益,好极了。只是……我有一事不明。难道是我识字太多,怎么乌伤好些人还是只会写上大人之类的字呢?”
“这……这……这……”郁匣接过信封想了半天,左右他是这里最大的主子,一想又有了心气,便岔开了这个问题,“我只欲知晓公子名姓,这些问题不归我,你问别人罢!再者公子年纪轻轻却这么多事,怕是活不长!”
“鄙姓胡,一派胡言的胡。大人的属下管教好了?”周涵芝笑眯眯的问他,说完站起身走了,留下郁匣站呆呆在桌前许久没反应过来。
第二日大清早周涵芝已在公衙署前,衣着朴素无华,从戒石坊下走过时看着戒石坊上刻的恪恭首牧四个字不屑的笑了笑。郁匣正在三堂中温经习字,衙役打量了周涵芝一眼,不允他往东花厅去通报拜访,怕打扰了郁匣。周涵芝便往二堂西的启事厅走了过去,果然有幕僚在其中,只是连抬眼看周涵芝都不看。
周涵芝从袖中摸出一张银票,动作自如的放在了幕僚的桌上,又用书盖了上去,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幕僚面上不动声色,虽没抬眼看他,却知道他是个官场老手,实实在在高兴了。
“有劳先生了。”周涵芝和幕僚的目光相对,二人心照不宣,幕僚站起来转身出了屋子。
“请吧——”他叫周涵芝道。
郁匣昨夜看了周涵芝给他的信,第二封信中罗列着他的罪状,许多是他都忘了的,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夜里睡不安稳,大清早起了正在三堂内烦躁的看着书,忽然看见了周涵芝,赶忙挥退了幕僚和众人请周涵芝坐下。
“大人想好了?”周涵芝问,把玩着手里的水晶佩。一个小小的知县事,周涵芝的确不曾放在心上,甚至难入他的眼。温和心软只留给秦容顾和身边人,处公事需凭手段与良心,凌厉刻薄容不得仁和宽厚。
“昨日那个不是本官的人!本官为人清正!”郁匣一口咬定。
“哦。”隔了很久周涵芝淡淡应了一声,“信看了?”说着拿出一份秦容顾额外给他的假身份公文递过去,“这是我的身份。大人若是真的清白,我替大人选第二封信,反正身正不怕影歪,我在信中胡说些,大人也不怕朝中再派了别人来暗查。再者过半月肃正台设试后添了新人,在鹿里设好察院,大人也不怕他们细查。”
“胡大人!”郁匣忽然大喊了一声,“啪”一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是下官无礼了!下官选第一封信,还请大人……千万‘实话实说’!”
“呵……十万两,一丝也少不得。大人守着这,不愁没银子拿。”周涵芝漫不经心的说着,眼中仿佛根本没郁匣这个人,“大人若是愿意替我保守身份,我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大人以往的事,自然是政绩平泰。大人才长年青,我美言几句加职上调,也不怕察院再查你,你也记得我的好。”说完对他一笑,“不过昨晚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是城东章家的人!真的与下官无关……虽然下官的妻子是章家人。”
“劝大人一句,你要好好整治乌伤的冤案与恶霸,最近给自己攒点名声。这种时候不能姑息养奸,就算是臂膀也要亲手狠心砍掉的,得罪他们怕什么,如今我才是大人的贵人。这个道理,对是不对?”
“是,大人说得对。”郁匣深吸了一口气,周涵芝看着温和,字里行间给他的压迫让他喘不过气来。
“对了,郁大人。”周涵芝淡漠叫了他一声,郁匣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着周涵芝心思不在,恍若世间再无事可入他的眼,可实实在在是唤了他一声。
“大人有话请讲,下官……定尽力而为。”
“你的儿子是个好苗子,”周涵芝勾着唇角笑了笑,郁匣心中咯噔一声,血瞬间凉了,“令公子在书院‘亲昵’贫家子弟。唉……玩弄这个词本来是说给掌中宝玉的,如今蒙了尘,大人的好儿子喜欢玩弄别人,想必定是心智单纯竟玩出了人命,使我心中悲痛。大人懂得家贫的苦楚,拿了银子想息事宁人。大人,他的祖母穷,家中还有弟弟要活,无权无势无金银,自然可以收你钱财。我爱金玉也可以收你的钱财,可管不了百姓不喜欢你的钱财,只想看你的良心——”
“下官这就去把这逆子叫来!大人放心,好一顿鞭笞、几个耳刮子都少不了这个忘八蛋的!”
“大人难道那时未曾说过他?我不想看你打他一顿,可他又犯了这个毛病。”周涵芝微微摇了摇头,“今有不才之子,父母怒之弗为改,乡人诮之弗为动,师长教之弗为变。父母之爱、乡人之行、师长之智,三美加而终无动于衷,丝毫不改,只好有州部之吏操官兵推公法求索奸人。父母之爱不足以教子,必待州部严刑,非我心狠,按律以命偿命罢。大人还年轻,来得及再要一个儿子。”
郁匣愣了,直勾勾盯着周涵芝,周涵芝语气不重,面色不怒,看不出到底是不是开玩笑。
“大人,不要说这是同侪间玩闹的事,你的儿子不大,性子倒恶劣。不对的你还要说成对的?我不吝惜仁不讲人情世故,仁义是国之大盗,所以只讲律法。既然敢做,就不要怕有今日了……人与草兽之差仅在人之思,令公子不是傻子。诚然父亲不会杀儿子,我只会看见一个知县事杀死奸恶之人。”
郁匣仿佛被不知名的力量捏住了脖颈的肥鸭子,伸着脖子喘不上气来,小眼如今倒是睁得大,只怕下一刻反应过来会瘫倒在地。他还有些理智,思忖了许久朝周涵芝磕了一个头,“劳烦大人了。”
“只有三日,我会亲自在公堂外看着你审案。”周涵芝抬手示意他站起来,“长祚二年的所有案件,大人一一查过,不要出一丝差错,与你有关就把这责……推给自己的爪牙罢。银子四日后送来时,劳烦大人扮成小给吏,放心地看过我的文书后一齐将文书发往王都。大人,我把你祖宗三代都摸清楚了,可以直接揭发你,但我爱金玉,也善为好人,嗯?”
“一定。”郁匣应了,像不娴熟的手艺人手中的提线木偶一般动作僵硬,“下官恭送大人,送走大人便去议事厅翻看卷宗,逢五逢十开大审。”
“送我不必了,免得起疑。”周涵芝道,“但是大人的幕僚——日子过得真是滋润呢。虽然他是大人的叔父,可是……再者,所有罪过也要找人背上。”
郁匣不再说什么,或许是失了说话的力气,弯着腰陪着周涵芝走出三堂的门。天是万里无云的好天,他叫着衙役以欺上瞒下和贪墨等一串的罪名将幕僚抓了,腆着肚子下令时脸上倒显出一种奇异的凛然正气,将将盖住了眼中挥之不去的沉沉死气。
芦花笛
数点渔灯依古岸,月笼龙沙亮似雪,白鹭眠栖苇下,有笛声依约芦花里。
周涵芝坐在小舟头,从始至终未言一句,方承砚忽然收了笛子。
“大人不姓胡。”方承砚先开口道,声音醇厚沉稳,带着安定人心的柔和,教人生不出一丝嫌弃,“大人姓周,可对?我从前在王都时偶遇过大人,可那时我人微言轻,没有人会记得。”
“多谢方知州派人暗中护卫,”周涵芝出神地凝望着水面,“可您这样让我为难。这次来,我即使知道也不想查到大人身上,我敬重大人。士贵君不贵,大人颇涉文史,少有膂力,本该是声名煊赫流芳后世的封疆大吏。大人不让着我,我不能得知大人的罪过。”
“自我为鹿里宰辅,只知道这里从心开始溃烂已没法自救。我先前为人臣,仅算叛主使子弑父一条,已是不忠;我先前为人夫,为出人头地博取秦谈殊信任,使程肃正杀我发妻,已是不义。”方承砚苦笑着继续道,“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卖主杀妻之人当不得重用,也不该再苟活。修齐治平本末倒置,我从自己身上将世人之恶看得太清楚了。我帮大人,把天下扫得干干净净罢。我是毒草,担不起陛下的厚爱。狡兔已死,所以窝边毒草也要拔去,不能有一丝怜悯。”
“涵芝只奇怪,为何大人如此看重钱权……”
“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怎可忘?有金银,以后再有喜欢的人可以夺来,喜欢的东西可以随意买来。我有良宅数百,一日一日轮着住一年也住不完——除常住的宅第,其余的不过是多余的东西,我也想知道为何我却依旧觉得金银最重要。大概是,只有看见这些才觉得还有一丝慰藉,心里踏实。”
“除了金银珠玉,大人不觉得有什么别的东西更使人安心?”
“大人有至爱,可我那时不懂,直到如今的不惑之年也不想懂了,只当人心轻贱。你经历过生死不畏人言,不怕天下人阻碍,活得自在。可我心里有愧,不能由别人提起一点这件事。我甘心做程肃正的爪牙,也是因为权财,已失了道与德。”
“我欣赏大人敢作敢当,却不想哪日由我亲自使大人往黄泉而去。大人看轻生死,不论正邪反正可得鹿里官吏信服,请不要推辞。关于贪墨这件事——大人未曾动过那些银两,我只管是大人替百姓掌管了几年。没人比大人更合适在这里为政。陛下和各位大人皆这样想,大人不要辜负才华。”
“如果你们说的才华就是我当了一个好细作,我当然承认。我没有正气,身歪自弃甘于堕落,读书只为博科第登显要,只为扬眉吐气。若大人不欲放承砚走,则请赐一死,切莫再言其他。大人惜才,天下能人不可尽数。”
“渔父樵夫不适合大人,才不能为我用,只望大人不要怪我。”周涵芝站起身,一步跨到了岸上转头接着道,“最多三月,世上不会有方承砚,鹿里不会有庸官恶吏。”
19/22 首页 上一页 17 18 19 20 21 2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