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啦咔啦地摸索安全栓的声音也传进了通讯器,耳边张起灵的声音听上去忽然严厉起来:
「躺好别动。」
而说出这话的人已经擅自离开会议往吴邪的房间走去。
耳机中传来的声音让人心里发紧,吴邪说话间虚浮的喘声和短促不稳的呼吸音,都在电流传输而来的信号中微微发着颤。
说出「躺好别动」四个字后,对面一下子安静了,隔了几秒,才传来因为使不上力而咬字发软的声音,用打报告一般的语气说道:
「……我不动了。」
听上去乖得要命。
张起灵有点想叹气,觉得心里痒痒的,不知道是心疼还是除此之外的什么感觉,在心头像百足之虫一样慢慢地爬着。
「我过来了。」
这句话刚传进吴邪耳中,病房的门就开了。黑暗里他感觉到有人在靠近,安全栓悉数弹开,一只手用毯子把他裹着扶了起来。
吴邪觉得自己好像忽然腾空了,但颠簸的船内空间让他的方位感有些错乱。海浪好像一下子变得温柔,像是棉花做的,剧烈的震动变成了轻缓的摇荡,体感变得舒适了些。
张起灵把吴邪抱进与病房相连的盥洗室。受伤的腿站不稳,吴邪只能跪在马桶旁吐起来。很久没有进食的胃中没什么东西可吐,食物吐尽,就吐混着血丝的酸水和胆汁。倒流的胃酸腐蚀着食道,吴邪疼得眼泪都快一并流下。
张起灵抚摩着吴邪呕得震抖的背,凸起的脊节在毛毯和衣料下触感鲜明。
而吴邪已经吐得近乎脱水,再也呕不出东西来,面色惨白得都有些发青。
张起灵递过一杯漱口水,喂目光有些失神的人喝进去再吐出来。吴邪在他怀里像是窝成了一团,虚弱的冷汗濡了满脸,轻小地用嘴呼吸着。
张起灵用手臂撑着像被抽了骨头的人,把杯中剩下的水倒进手里帮他抹掉嘴边残留的污物。
臂中的身体温度高得滚烫,即使裹着毛毯也冷得发抖,眼睛却半耷着好像乏力得又要睡过去。
「回床上,好不好?」张起灵低声劝道,沉下的嗓音里几乎渗出诱哄的意味。
而吴邪只是目光直直地看着他,估计人已经晕乎得不明不白,眼里的神情几乎像个孩子。
张起灵看着吴邪发烧的脸上洇着淡红,衬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更如同白蜡,忍不住凑上去吻他的眼睛。眨动的睫毛扫在嘴唇上,微微翕张的痒意和心里少量的无奈感产生了共振。这人只有虚弱得快要不省人事的时候才这样毫无负担地依赖他,简直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只有这种时候,怀里的人才像这样乖得不像话。张起灵几乎不用力地把吴邪的脑袋按在自己身上,暂时把他关在自己双臂触及得到的范围内。
不管张起灵再轻手轻脚,把人重新抱回床上的移动中还是让他因为腿上的伤而紧紧皱起眉头。
把吴邪放安稳后,张起灵在重新接上的静脉注射管里加大了止疼剂的计量。
「怎么中弹的?」
吴邪听见另一个人的声音这样问道。但疼痛渐渐被困意所取代,他闭着眼睛,连嘴巴都不想动弹,只含糊地回道:
「张海杏……」
张起灵没有说话,好像只是重复着和往常一样的沉默。但吴邪在重新跌落进睡意之前,听到了一声砰的巨响,像是病房的门被狠狠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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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红色的夜航灯在通道中有节律地闪烁。
一个女人的身影像纸片人一样从几米开外飞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骇人的动静,然后掉落在地上不动了。
张海杏尝到了浓重的血味,她的内脏肯定出血了,肋骨不知道断了几根,呼吸声里夹杂啸音,看来肺也受损了。她垂着头倒在墙下,身体还不能动弹,只能眼看着地面上男人被拉长的影子慢慢靠近。
「真意外,他对你的影……咳,」
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用手摸了摸嘴角的血,那里几乎失去知觉了。她没想过还手,因为根本没有机会,面前这个男人在她动手前就能料理了她。她不想再做一件蠢事。
「……影响这么大,你跟以前……」
张海杏忍着剧痛抬起头,看见张起灵的脸,觉得这辈子都没见过谁的怒火像这样让她战栗。
「完全不一样了。」
她用尽身体里剩下的全力接下他一拳,但下一瞬间手就陷进了身后裂缝的墙体中。
疼痛在叠加,但这样的痛苦是有好处的。她默默地想着。疼痛能让人清醒。
「如果是为了救他的话,你也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我的。」
张海杏盯着张起灵的眼睛,平静地说道。
-TBC-
☆、卌叁
-卌叁-
那是最后的七天,
他来到耶路撒冷,
历史翻到了最后一篇。
有人说起了那片土坡,
还有悬崖边的沙漠,
撒旦在那里施了诱惑,
应许给他世上的万国。
——《尤里·日瓦戈的诗作》二十二《受难之日》
吴邪发现自己完全用不惯腋下拐。不仅是因为半边肩膀被卡得生疼,没有受伤的腿也因为过度使用而肌肉酸痛,更是因为自中枪以来张起灵不让走不让动,整个伺候得像个残疾人,再加上一支拐杖,他这腿脚残废的身份算是坐实了。
吴邪正慢吞吞地撑着拐走在通往水上特勤训练场的路上。皮肤上包裹着软绵绵的病号服,体表包裹着多日卧床不动而变得软绵绵的肌肉,吴邪怀疑自己要是再按张起灵的意思躺下去骨骼肌都要萎缩了。
在这五天内,母舰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水电管制和配餐标准降低倒还再次,张海杏的所作所为和阿宁曾投诚CH的事终究纸不包火。为了换取母舰方面的信任,阿宁似乎愿意提供她所接触到的CH网络中的所有秘钥,以及她带回电子文件。论倒戈速度,这姑娘也算是一绝了,而且似乎不管她到哪都留了后手来确保自己的安全。
用阿宁在裁决会上的话说,就是:「我是拿钱办事,又不是拿钱卖命。当然是那艘船沉得慢就上哪艘。」对此,在席的胖子表现出由衷的理解:「人死鸟朝天,树倒猢狲散,是这个理。小妹妹,哥懂你的。」阿宁听了,盯着胖子看了一秒,没有说话,转头用口型问和她一样被拷着的张海杏:这恶心的胖子是谁?
联席裁决书最终同意了阿宁以情报换取母舰职位的交易。如今,云彩的部门正针对阿宁提供的秘钥编码方向努力破译敌方的通讯组网。
吴邪感觉花了漫长的几个小时才把自己挪到水上特勤训练场的门外。刷了胸卡后,访客登记处的工作人员看了他一眼,把需要签字的表格推到他面前。吴邪盯着来访人员人份栏里已经填好的「家属」二字,瞪了几秒,最终一声不吭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家属?吴邪一边往里走着,一边还在琢磨这个谜一般的身份分类。
还没来得及呼吸到训练场里想必充满了汗水和男人味的空气,吴邪就被不知何时居然来到眼前的张起灵挡住了去路。
「呃……」吴邪瞟了眼面前人的脸色,本来就因为一路走来而密布汗水的额角多出了几颗冷汗。
他知道张起灵要他躺十天不许下床,不过训练场里屏蔽所有通讯,他也是不得已才选择了走过来找人这方法。
而张起灵却没说话,只是伸手搭在吴邪腰上,仿佛并没有用力,被揽着腰的人却感觉到了一股颇具重量的压力,不自觉地就坐在了身后的椅子上。这里是供人探视的区域,有一排靠墙的座椅。
张起灵他们似乎在进行特种射击的训练,场地里的特勤战士们满身满脸都布满训练弹和漆弹射中的痕迹,人人看上去都是一片狼藉,只有吴邪旁边站着的这位一身训练服清清爽爽,比吴邪身上的病号服还干净。
吴邪坐下来后,才发现自己轻微地喘着气,低水平的身体机能需求着更大量的氧气,看来走这一大段路对枪伤未愈的他来说还是有些勉强。他注意到站在身边的张起灵正盯着自己看,于是指了指几米开外几个软泥一样瘫在地上的特勤战士问道:
「他们没事吧,跟死了一样。」
张起灵并不移开视线,仍然注视着吴邪答道:
「没下死手。」
敢情他们是你的杰作啊。吴邪额头上的冷汗更密集了。
「胖子他们队,第一次离舰任务,护送一部分舰上平民回安全区。」吴邪说明起来意,「咱们去送他一下。」
张起灵轻轻「嗯」了声,吴邪知道他想干嘛,一把抢过自己的拐杖撑着站了起来。
「我自己走。」
张起灵的脸色显见地难看起来,一把扯下头上的特种军帽,另一手压着吴邪的脑袋狠狠咬了一口。虽然眼里透露些微凶光,嘴上的动作却只是象征性地惩罚了一下就立马温柔下来。
吴邪笑了笑,搁以前这人身上要是出现这么明显的表露情绪的小动作可是很难想象的。
张起灵的胳膊绕进吴邪的肘窝,帮他在迈步时依撑着飘忽的重心。有了另一人的搀扶,行走变得顺畅多了,身边人的身体靠上去感觉比腋下拐还牢靠,吴邪觉得自己简直能蹦跶几下。胖子他们的出发舱离得不远,张起灵用手帮吴邪撑住最后一道防火门的时候,吴邪一眼瞥见了他耳后贴着的那一块小小创面贴。
「你这早就好了吧,」穿过防火门后,吴邪一边朝几步外的胖子招手一边问道,「多久了,怎么还贴着?」
「你懂啥啊,这是吴邪亲手给他贴的啊,亲手。」窜过来的胖子一身齐整的沙漠迷彩,冲两人身后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后,脸色由丰润转为愤慨,「吴邪你能干点啥,说好的云彩妹妹呢?」
吴邪被胖子的上一句调侃得有点脸热,没好气地答道:
「云彩忙着呢。你俩根本没戏。」
「年轻人你会不会说话,怎么就没戏了?胖爷这回打算真爱了,你别给老子臭嘴。」
「云彩图你啥,买猪油不用上菜市场?」
中队长下了归队令,胖子冲吴邪比了根中指,套好头面盔跟上队伍走进隔水门。吴邪目送穿齐装备还有那么几分样子的胖子消失在出发舱的另一边,耳边听到张起灵的通讯面板滴滴响了一声,伸头去看,原来是三叔发给张起灵的直传命令。
张起灵扫了眼字列便不动声色地收起面板,圈着吴邪的胳膊紧了紧,把他和离开出发舱的人流隔开。
「看上去挺急的,你不快去?」吴邪问。
「送你回去。」
张起灵的语气不为所动,扶着吴邪避开人群往舱外移动。
为了不让三叔等待太久而大发雷霆,又不让身边的关怀残疾人爱心楷模强行勒令他慢点走,吴邪在不被张起灵发觉的范围内尽量加快了脚步。终于回到住舱在床边坐下时,他忍不住舒了口气。带伤疾行,体虚盗汗,这运动量对他来说果然还是过火了点。
「还疼?」张起灵把腋下拐靠墙放好,在吴邪身前蹲下。
「不了,右腿有点酸……」
没受伤的那条腿承担了主要的承重任务,使用过度的肌肉如今隐隐抽痛着。吴邪感觉到审视般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稍许有些紧张。他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怎样,要是看上去不太好,张起灵把三叔的命令置之不理怎么办?
吴邪还在担忧三叔的脾气,脚踝却已被一手托起,蹲在面前的人替他按揉起小腿。张起灵一只手的力气可能比吴邪全身的力气都大,此时却拿捏得不差毫厘,恰到好处的力道正揉着最酸胀的地方,舒服得吴邪直想喟叹出声。
吴邪的视线顺着张起灵发顶的旋心一路下滑,落到面前人低眉垂目的脸上。不同于往常的俯视角度似乎藏匿起大部分吴邪熟识的冷厉,此时这张发丝微晃下的脸看起来专注而柔和。
「他运气好,什么都忘了,才越活越像个人样。」
张海杏的话不合时宜地从脑中冒出来,惊得吴邪觉得半边身子都软了,片刻后,他才发现是自己偏重一侧的坐姿压麻了神经。
「别揉了,三叔叫你呢。」
吴邪低声说道,张起灵半抬起目光,两人的眼睛正对上。
「自己揉揉。」张起灵站起身子,把为了腿部按摩而脱下的手套重新戴回手上。
吴邪点点头,用眼神催促他赶紧赴命去。
住舱的门被合上,吴邪小心翼翼地让身体躺下,闭上眼睛时,不分彼此的许多思绪在暗幕里盘旋。在张海杏的意识里,张起灵变得越来越像人了。
自从很久之前的那个下午,吴邪被黑眼镜叫到公安厅的那个下午以来,他们两几乎一天也没有分开过。那些细枝末节的微末变化逐一生长,现在他所看到的张起灵,和多年前在云南初遇的那个人相比,好像是存在于不同维度里的两个人。很久以前,他记忆中的那人是一个单薄至极的存在,好像自我这个概念被压缩成了一张纸片,存在于这张纸片边缘以外的世界都与他毫无瓜葛。
手边的通讯器无休止地响起消息音。让吴邪没想到的是,距离张起灵离开不到十分钟,他自己也收到了三叔的通讯,让他见信即刻出现在指挥舱。
-TBC-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要出本啦XDD
☆、卌肆
-卌肆-
God is not the God of the dead, but of the living.
(Matthew 22:32,Luke 20:38,Mark12:27)
神不是死人的神,乃是活人的神。
(马太福音22:32,马可福音12:27,路加福音20:38)
1970年。中国西藏墨脱县,海拔近四千米的卡尔仁峰西麓。深黑色的夜幕把连亘的雪峰染成蓝灰色,两架武装直升机正在漫天絮雪中靠近卡尔仁峰位于雅鲁藏布大峡谷附近的低矮山脚。夜色遮蔽下,很难看见那里的山体中透出些微光线。那是一座建国初期就专门在这高寒无人区凿山而建的秘密实验室,新中国的西医药理学发展缓慢,国外的药物专利管制让国内的药厂几乎无法生产药物。中央只能把希望暂寄于国内已有的药理领域,所以几乎所有拥有藏医藏药知识的人都在这里参与新药开发。
这两架直升机是美军制式,从中亚越境进入卡尔仁峰山区。他们的目标是带走这个无人知晓的实验室中的一个年轻女人。直升机里的人并不知道为什么要秘密擒获这个女人,只知道目标的名字,以及她曾在西方世界攻读神经物理学的身份背景。
「任务对象,白玛,距离伞降还有一分钟。」
直升机中战斗乘员的对讲机中传出同样的指令,他们还不知道,这个女人在几十分钟前已经被另一批人从这里转移走了。
50分钟前。
年轻的女人背对熟睡的舍友,坐在自己的床上。这研究员宿舍建在雪峰山体岩石中,没有窗户,也没有像样的供暖。白玛闭着眼睛,安稳的呼吸形成一团团白雾,像是等待着某位必定会造访的来客。夜很深了。
房间门无声无息地打开,她听见极微弱的脚步声,和轻轻的一声「噗」响。
她睁开眼睛时,宿舍里已站了三名荷枪实弹的人。
「谢谢。」白玛说道。
「谢什么?我们不是来救你的。」三人中打头的人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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