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的照片里的那个人,看起来和现在毫无分别。
「我们的生长停滞了。」不大的会客厅里响起张海杏仿佛事不关己的声音,察觉到吴邪赤裸裸的视线,她横了他一眼,「看什么看,你叫姐就行了。」
那个训练营里所有的孩子都是这样,他们的身体生长到二十几岁的阶段就会像按了暂停一样失去了继续老化的能力。他们的青壮年期比普通人长得多。
吴三省沉默地抽着第二根烟,看不出是否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些话。
吴邪不置一词地听着,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只觉得奇怪,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急着告诉他他其实根本不了解张起灵?
「跟你说这些,是觉得你可能想知道,你选择和什么样一个人走在同一条道路上。」吴三省说。
吴邪忽然撑着拐站起来,吴三省依然抽着烟,张海杏则毫不掩饰地嗖地看了他一眼。
「云彩之前发来的消息,张起灵已经带着文件回住舱了。」
吴三省看了眼手腕上的通讯面板,抬头目送吴邪阖门而去。
通往住舱的走廊显得那么长,长得就像从现在通往那个人的过去的那条漫漫长路。
吴邪对手中那支从来都不知道配合自己步伐的腋下拐感到一丝恼火,但这半灭的火星一样的情绪很快被脑海中其余那些乱哄哄的信息覆盖下去。
他知道他们彼此生命的重叠之处不多,却也没料想过会是这么少。
就像张海杏曾经说的那样,他这样的人好像真的无法想象张起灵是如何活下来的。
在那些几乎双倍于吴邪年龄的冗长岁月里,在那些吴邪所无缘参与的未知过去里,他被数不尽的苦难雕凿磨砺,被死亡一手调教成现在的样子。可是在那具戴上了纹丝不动的面具的躯壳里无声挣扎着的,始终是那个一点也不像人类的人类孩子。
吴邪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这里,就几乎要流下泪来。
用胸卡刷开住舱,房间里的人坐在电脑前,一见吴邪进来就站起身子,伸出手似乎想拉过吴邪,把房间中惟一的椅子让给他。
「我不用坐。」
吴邪脱口而出,他看着对方黑漆漆的眼里闪过的一丝无措,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力的小手抓了一下。
张起灵的电脑开着,方正的屏幕上荧荧亮起一个白花花的文件页。
「云彩的文件……是什么?」吴邪撇开一问,四下移了移视线,不想让张起灵发现自己刚才盯着他的脸紧张兮兮地看了半天。
「白玛。」
张起灵吐出的字节并非吴邪熟悉的语言,大概是个藏语里的单词。
「白马?」吴邪模仿着对方的发音。
「是个人名。」
吴邪怔了怔:「谁?」
「不知道。」
张起灵答得很快,望向他的眼神却安稳得像从远处投来,深款而低徊。吴邪等着他后面的话。
「我想起以前的事了。」
吴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半屏了几秒,他咽下口边的话,直截了当地问:
「你打算告诉我吗?」
他留神瞧着张起灵的神情,满脑子却都是很久之前这个人在军区总院的病理科里在他耳边说的那句「以后告诉你」。他已经暗自思索过太多次那句话中的「以后」究竟是何时了。
这件事他已经等了太久,此时的延搁根本不足为道。
张起灵始终盯着他,眼中聚散不定的细微神情晦暗不明。
「我不是什么好人。」
得,跟张海杏一个调调。吴邪抿了抿嘴角,眨眨眼睛把翻白眼的冲动抑制住。
「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只是因为根本不了解你才……」
吴邪伸出食指,力气一点也不客气地捅了捅张起灵的胸口。
「我爱你,」
他觉得脸上突然绷得又紧又热,什么东西憋在身体里胀得快要裂开。互相间连「喜欢」二字都没提过的两个人,现在却用上分量这么沉重的词。吴邪话一出口就全然慌了,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忘了如何流动,连抬头看一眼对方的脸都不敢,只能直着嗓子硬说下去。
「——的意思是,我也一并爱你的过去和未来。」
眼前的人影恍了一眼,张起灵一下就来到眼前,吴邪反应过来,赶紧两根手指挡在两人几乎相贴的嘴唇间。
「别亲我……我站不稳。」
张起灵找回的片段式的记忆碎片,不同时间点的故事搅和在一起,像一部剪辑混乱的缺帧电影。
他的记忆从一无所有开始。他从拥有生物学上的自我意识起,就一直被困在这个纯白色的小小世界里。身上无时不插着抽血管和监控生命体征的各种探头。他没有味道的概念,鼻饲管将流质的营养液直接灌进食道;他一直不会说话,也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开口说话这个功能,因为从没有人和他说过话;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只知道累了就昏睡过去,醒来,眼前的景色一成不变。从他身体里源源不断输送出去的血那样殷红,在他幼小的意识里,那是世界上唯一的颜色。时间结结巴巴地流逝,穿着无菌服的研究人员在他周身来来往往,他无法认知他们和他属于同一个种族。他几乎没有任何认知,他的知识体系是一片空白。留在他印象最深处的是那个似乎无处不在的血红色狐狸脸,在所有的仪器和所有人的服装上,那个狐狸脸的图案如鬼魅一般在他的潜意识里来来去去。
他甚至没有时间的概念,他不知道自己这样无声无息像一具尸体一样,存在了已有十年之久。
十年后,研究所关闭。他只记得那一天一片斑斓杂乱,各种从未见过的颜色闯进视野。他十年来第一次被穿上衣服,别人告诉他他的名字是张起灵,因为他曾经死过又活了回来。
那是他听到的第一句人类的语言。尽管完全不知道这声音代表了什么,但它顽固地烙在了鼓膜上,直到很久之后,当他理解了「姓名」的含义。
他和一批同龄的孤儿被送上了战场,他们全都姓张。
像他们这样的小孩被视作战争的消耗品,被投放到一线战场,几乎是用肉身去为后方部队趟地雷。前一天还在营地里一起吃饭的伙伴,就在眼前被一个个诡雷炸得尸体都找不全。
被炸断了腿的孩子倒在路边,没有人会把紧缺的医疗资源浪费在他们身上。张起灵注视着濒死的孩子殷红的血流成一滩,当再也没有血流出,那孩子也再不动了。那是他第一次对生命有了含混的认识,从身体里流出的红色的东西就是生命,生命流尽就是死亡。
战争结束后,所剩无多的几十个孩子被送到了军事训练营。
他原本对任何人都是没有伤害倾向的,但当那个第一次见到的教官拿枪指着他时,他忽然明白过来。但在他明白得更透彻一些之前,身体已经自己动起来,他看着那个教官死在他面前,看着自己满手的殷红,意识到人命是何等轻易就能被夺走的东西。
这个训练营旨在训练他们成为最合格的军人。也就是说,拔除根植在他们人格深处的人性。
训练枪斗术时,镜面对射的两人真枪实弹地向对方射击,如果失败则必死无疑。为了不死,每一天都绞尽脑汁该如何把搭档杀死。
为了在生存训练中活下来,他们吃过死去队友的尸体。
为了抢夺一袋小麦,可以毫无犹豫地开枪打死田里的农民。
为了活命,什么事都做过。活着变成一件简单的事,因为无从选择。要么死,要么杀人。
那些善和恶、规则和法律是存在于观念之外的东西,没有人教过他们如何成长成一个人。所以他们变成了完全不像人的东西。
他的伤口愈合得极快,不过几天伤痕就会消失不见。
那些伤虽然消失了,却从未真正愈合过,仍在暗自流血。他身体里的生命从看不见的伤口中流失。生命流尽就是死亡。
-TBC-
☆、-卌伍-
-卌伍-
Then cometh the end.
(1 Corinthians 15:24)
再后,末期到了。
(格林多前书十五章24节)
UTC-5凌晨二时许,北加勒比海。CL号启示录级核潜艇正在海平面下200米的浅水区以28节的速度潜航。
执勤的声呐兵正在声呐舱内监听着主被动搜索与攻击型低频艇壳声呐,正当他们紧盯着水声测位仪上的深度表时,突然不约而同地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纹信号。声呐兵们紧急进行声纹对比,并将结果立即发往声呐总舱:
「报告声呐长,距我舰35海里处发现一艘不明潜航物。」
声纹信号和对比信息同时被传往声呐总舱和指挥舱。由于这片海域200米以上有两个水声跃变层,无法精确定位,然而声呐总舱的指挥官在接听了声纹资料后,面色陡然剧变:
「不是潜艇,是潜射鱼雷!」
「报告指挥舱,我舰已被反潜巡逻机锁定。」
深水鱼雷破浪而来,留给他们的时间不足半分钟。指挥舱立即下令降低航速,几千米长的拖曳式声纳阵被投放。
「打开全部鱼雷舱,左满舵加速变向!」
这个指令还没来得及向下传达,全舰就猛地一震。尾部方向舵及舰尾航行灯被炸碎。
「一舱顶部!升降舵动作机构受损!」
「鱼雷管发射开关受损!」
「停止发射!停止发——」
然而已经开始读秒的发射程序没能停下,艇前鱼雷舱内处在发射阵位的鱼雷兵当场被炸死。
庞然巨物一般的舰身剧烈抖动着朝一边倾斜,又一枚空投鱼雷贴身擦过,十层厚度的潜艇耐压壳未被击穿,但巨大的撞击波沿着潜艇腔体如同海浪般扩散开来。全舰在振动波中转向剧震,核动力反应堆出现异常升温。
五分钟前。
按照母舰内的12小时换班制,此时已经是换班时的饭点。资源陷入窘境,生理实验室里没有什么工作能正常继续,所以一到饭点研究员就你推我挤地一涌而出。这段时间的日子过得的确没什么盼头,就连越来越简素的工作餐都成了生活中惟一的调剂。
实验室里的人已经空了,就连解语花都打了个招呼早早去吃饭了,吴邪想尽快跟进自己受伤休养的那几天落下的实验进程,所以打算盯完这组洗脱实验再去吃饭。他盯着洗脱仪上显示的数值缓缓接近标准值,想要伸手去拿笔,一瓶试剂柜里的苯胺兰溶液却突然掉落出来,砸在他手边。没等他想明白好端端的试剂瓶怎么会从橱柜里弹出来,一排柜子都轰然倾斜,整个空间像是被钩子猛拽一下,一瞬间所有的器具和桌椅都彼此滑脱移位。吴邪被甩得撞在操作台上,一下子扑倒在地,桌面上的物品像被龙卷风袭落般七零八落地砸了他满头满脸。
地面还在大幅震动旋转,吴邪扶着手边的什么东西好不容易站起来,又被一股巨力拖出去几米。这时,全舰广播中传出了紧急避难的提示音:
「请右舷舰尾所有人员立即前往艇首失事排水站避难。」
避难信息滚动播放着,吴邪一边摸爬滚打地往实验室外跑,一边摸索着掏出通讯手机,然而在他拨通前,耳机便赫然响起通讯连通的电流音。那一端传来的声音,正来自他企图拨通的号码。
「在哪?」张起灵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听起来不甚明晰。
「出实验室了,正在往……」吴邪的话语和脚步都被出现在视野中的画面阻断了,他面前通往舰首的通道正以崩毁般的速度坍陷着。
「237舱走不过去了……」吴邪一边急急忙忙地向另一个人汇报自身的情况,一边转身往反方向加快脚步。这样的步幅和先前的摔倒已经让腿上的枪伤复又疼痛起来,「到底发生什么了?」
「被反潜机发现了,」张起灵短促地说道,不知是不是因为电流传输的微阻,他的语气听上去不太稳定,「保持移动,我在锁定你。」
吴邪知道他是在用通讯手机互相定位的功能搜索自己的位置。位置匹配只花了几秒,代表吴邪的那个小圆点就出现在了张起灵面前的荧光屏上。
「这边的路也堵住了……」
「后退十米,从座舱左拐。」
耳机中不断传来的远程指示帮吴邪甄择着逃出最危险区域的最优路线。吴邪压按住再次绽裂出血的大腿,在满耳的轰隆声和管道爆炸起火的舱室间奋力穿梭。
「右转,往9号隔水门……快点!」
耳机中的声音倏而发紧。吴邪扭头往传出了一声炸响的身后看了一眼,然后朝隔水门的方向没命地狂奔起来。他的身后,巨型爆炸引发的焰浪正从走廊那头以万钧之势喷涌而来,而他前方的舱室隔水门开启了密封程序,正在缓慢关闭。
腿上的伤痛让他几度险些摔倒,而隔水门两扇电子门板间的距离只剩下不足一人宽。
「来不及了……」
刹那间就填塞满了意识的一句话脱口而出,吴邪的脑中已是一片空白,尖锐的痛楚一下子顺着伤口钻进身体里。耳机里却响起救世主一般的话语:
「我来了。」
一个黑色的身影出现在隔水门后。吴邪重心不稳地一个猛栽,踉跄了一下,然后发了疯似的飞跑起来。背后已被热浪烧得像蜕了几层皮一样又痛又痒,吴邪看见隔水门后的那个人硬是把身子卡进正在重合的门缝里,两手狠狠一扳。吴邪怀疑自己是看花了眼,闭合力近吨的两扇门竟好像停止了靠近。
离隔水门还剩最后几米,身后一股爆燃的空气突然喷薄,吴邪被气浪掀得腾空起来,直接撞在撑住了门的张起灵身上,两个人团团抱七手八脚地滚出去老远。
吴邪只觉得自己给摔得神经核团都前后调了个儿,满脸懵懵然地看着护在他身上的张起灵支起身子。两人身后,隔水门间最后一丝缝隙中喷出的火舌被紧闭的门扇夹断。
吴邪不知为何觉得有种窒息般的晕眩感,心脏还在胸腔里飞快地鼓动。他忍着头重脚轻的不平衡感,探身去看张起灵未被特战服包裹的手臂。刚才他撑住了闭合中的隔水门,这在吴邪看来根本不是人类的肌肉力量有可能做到的事。
入眼的景象几乎惨烈,吴邪只能努力抑制着想要移开目光的欲望。张起灵的胳膊就像被扎入了几百个箭头,数不清的细长血口蜿蜒豁张,甚至能看到受损的血管从中裂出。异常收缩的肌肉像是不受控般微微翕颤,血从每一次颤动中涌出。
张起灵看见吴邪眼中显见的徊惶,手臂往身侧收了收,却被对方轻轻半握住。
「好烫。」吴邪低声说着,垂下目光,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作何感想。掌心接触到的皮肤异常高温,绝对超出了人类应有的体温范畴。
异样的肌肉力量,异样的肢端温度,看来张起灵的身体早已起了变化。而且他自己也早就知道。
母舰仍处在极不安定的震动中。张起灵扶着吴邪来到舰首的避难舱,吴邪在那里看到一连五个并列的舱室中,几乎挤满了母舰上所有熟悉的面孔。
「能救出来的都在这里了。」解语花说。
这里的人大部分还并不真正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母舰被深海鱼雷重创,四分之一的舰舱都被震毁。每个人的耳机里只是重复听见来自指挥舱的安抚性通告。没有直接死亡的无战力人员都被暂时转移到了这里,但这种行动所产生的破坏均衡的力矩很大,会对潜艇的平衡产生影响,但所有的安全座椅都留给了女人和儿童,所以吴邪只有扶在张起灵身上才能颤颤巍巍地在地上坐个半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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