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他第一次杀动物时候因为不忍心而把它放了。
那是一头小巧柔软的梅花鹿,双眼乌黑可怜,他把它摁在地上时它就不断的喘气蹬腿,好像那样就能逃命似的。
他拿着刀的手不断的抖,同情和怜惜让他手软,他终究还是没有下手。
为此,阿爹好好教训了他一顿,告诉他,心软并不是坏事,可是在不正确的时间心软就是坏事,他放走的是他们家半个月的吃食。他到现在还记得阿爹说话时的语气,他说:“为了活下去的杀戮不是杀戮,你放了他是好心,可没了这头鹿,这半月我们吃什么。”
冬季本来就难打猎,也许是真的找不到猎物,也许是为了让阿木长记性,那半个月,他们几乎天天干馒头就水。半月后,阿爹拖了一头鹿回来。将猎刀放在他手里。而他手里的鹿,阿木一看就知道是半月前他放走的那头。
阿木将那件事记得很牢,以至于他现在十分困惑,顾临并未害过他们,为什么要追着顾临不放,哪怕堵上的是自己的性命。
还有那些黑衣人,突然出现的时间刚刚好,如果要解释的话,那就是他们一直在暗处跟着他们。
但阿木从来都没有察觉到过,他一直以为只有他们四个人。
“不能再跑了。”钱笙忽然就拉住了云朵不再前行,也拦下了白马。
在他们面前是一片树木稀疏的几乎能称为平原的林子,钱笙脸色很不好。盯着那片林子。
“停下来干嘛,别傻站着!”周兴平从树上跳了下来,又拦腰砍断了一个蒙面人的身体。
人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多了,尸体和断肢几乎在他们来时路上铺了一地,有那些绿意蒙面的人的,也有黑衣的人的。
“那林子诡异,我并不熟悉,进去不一定出的来。”钱笙说着。
“诡异也去,反正原来的路线肯定不能走了。”周兴平说着,他的身上都是血,有新鲜得往下流淌的,有干涸后褐色粘稠的,还有浓烈得几乎浑成黑色的。
钱笙脸上没有笑容,看着林子若有所思:“这地方给我的感觉,很不好。”
周兴平狠狠的拍了云朵的屁股一下,惊得云朵拼命往前跑了起来,他大吼:“不好也要走!再站下去就该被射成筛子了!”说话间,蒙面人的箭矢又源源不断的射了过来,被周兴平挥刀拦下。
短弩的射箭量惊人,可距离有限,他们骑着马,想要射到他们还是有些难度。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阿木看到一支箭朝着他直直射过来,明明能拦下的周兴平却闪身躲过,看着它迅速射向阿木。
阿木无路可躲,他要是躲了,那箭就该射在顾临后背,他咬了牙,闭了眼睛,死死抱住顾临,等着即将到来的疼痛。
可顾临却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忽然间反身抱住他一个侧身,两人朝着马上跌下去。
千钧一发,阿木甚至都能感受到那箭矢窜过他脸旁时冒出的寒气。
两人从马背上跌下,白马受惊,狠狠嘶鸣一声抬起前蹄,眼见着就要踏到他们身上。
“公子!”周兴平大吼一声,以一种难以预料的速度冲了过来,一掌打在马腹上,那白马连声音都没有直接倒在了地上。
他想去扶顾临,可顾临只是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后立即去看阿木。
“你怎么样?”他急切得摸索着阿木的后背和臂膀,紧张得眉头都皱了起来。
阿木并没有觉得很疼,便摇了摇头,又去问顾临:“公子你有没有怎么样,疼不疼。”
顾临一把抱住了他,松松的舒了一口气。
在旁看着他们的周兴平伸出的手一顿,收了回去。
“没有第二次。”顾临突然说话,声音沙哑冷淡,透着叫人难受的压力。
阿木不知道他在跟谁说,便抬头去看,正好对上钱笙的视线。
不明意味的,复杂的,根本看不懂。
阿木想起钱笙将他抱上马背的时候,周兴平的马还是空着的,若他早就知道周兴平会跟着那些蒙面人上树,剩下三匹马正好够他们骑的话,那他这么做,也许就是想让他为顾临挡箭。
这念头闪现得太过突然,阿木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忙摇摇头,不相信自己。
他太坏了,怎么能那么想,那时候钱笙的马死了,想到两人同骑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因为坠马,那些蒙面人追了上来,不过短短几十米的距离。
周兴平握紧了刀,朝着他们吼了声,身体紧绷蓄势待发。
可那些人却停了下来,平稳得举着短弩对着他们,却并无动作。
“他们想干什么。”周兴平咬牙问着。
钱笙眯着眼睛,唇角勾起轻声说:“他们不敢进这林子。”
周兴平有些诧异,随机讽笑一声:“也就这点本事。”他回身,踢了踢那匹白马,可白马毫无声响,已经死了。他皱了眉,把自己的马拉了过来:“你和公子他们先走,我断后。”
钱笙看着那匹白马,蹲了身子,拿着刀割开了马脖子,将马血装在了水壶里,他说:“这地方不对劲,一点声音都没有。”他摁上壶盖,说道:“他们不会进来的,还是别分开的好。”
☆、第三八章
一共四匹马,死了两匹,剩下云朵和周兴平的灰马,那灰马受了惊,不停的刨着蹄子,不安的很,周兴平去拉它的时候,它甚至抬腿去踢他,被他大喝一声。
云朵仍是乖巧,自发的跑到阿木身边,水灵的眼睛看着他,又用脑袋去蹭他。阿木抱着云朵,摸了摸他的头。
那些蒙面人犹如雕塑般站在那儿,并不放箭,也不离开,面罩外的眼睛犹如狼匹般恶凉。
周兴平啐了一口,神情恨得不行,咬牙切齿的说:“老子最好的兵都在这儿交代了,他们居然还有人活着,干脆杀出去。”
“别冲动。”钱笙拍了拍他肩膀,低声说着,又看向顾临:“接下去怎么办。”
顾临没说话,看着那些蒙面人,片刻后,他说:“进林子。”
周兴平骂骂咧咧,一开始的稳重正气似乎都被鲜血抹了个干净,眼里眉间满是煞气,可他并未反驳半句,反而收了刀,清点剩下的东西。
钱笙却在那儿笑了,他的手上受了伤,深红的血都沾在了袖口上,仿若应是他那件袈裟原本的颜色,他正摁着止血的穴道,又随意裹了裹伤口,问顾临:“你看出来了?”
顾临半句话未说,抱了阿木的腰让他坐在云朵身上,自己随后翻身上去,这次他坐在了阿木的后背,牵着缰绳。
阿木还有些愣神,抓着云朵的鬓毛,问钱笙:“什么?”
钱笙眯着眼睛,眼尾勾起的弧度似笑非笑,他说:“你家公子看出了那些绿菜头是什么人了。”
绿菜?
阿木想着那些人身上墨绿的衣服,还真的挺像。
可他没有力气笑,只是继续等着钱笙说话。
钱笙上了马,马儿兜兜转着,似乎还未缓过神来,不安的很。他控制着缰绳,笑着说:“那些,是北国的人。”
阿木一愣,北国?他们要去的,不就是北国?
“可是为什么要杀我们?”阿木不解,箭矢擦着他脸颊而过的冰凉感觉仍然记忆犹新。
“我猜那北国皇帝先是找了不少刺客在这路上埋伏我们,杀了最好,杀不掉,就把我们堵到这满是死气的林子里来。”他笑得有些可怕,眼里得光黯沉得像颗黑色的珠子:“他应该是不想我们去北国的路太顺畅。”
阿木说不出话来,钱笙说的话他能听懂每个字的意思,可是连起来,却不懂了,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杀他们。
“那那些黑衣的人呢?”阿木又问。
“呸。”周兴平啐了一口,他走在钱笙旁边牵着马,杂乱粗厚的眉毛犹如钢刀般抿成弯曲的线条:“我藏了大半个月的兵,就这么全死了。”
那些是兵?
阿木记起那个推他下树却也是救了他一命的人。
可是他却连他的脸都想不起。
他低了头,无精打采又难过的说:“里面有个人救了我的命……”
一时间没人说话,只有马儿喷洒鼻息的声音。
周兴平用衣服擦着刀上的血,那些凝结的血粘在上面,难擦的很,擦掉一层又是一层,他使劲儿的擦着,对着阿木说:“要不是你及时发现了那些人在树上,破了他们的埋伏,我们说不定也走不到这儿来。”他走近阿木,仰头看着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腿:“小子,带着他的命好好活下去才是真的。”
他的手很大,上面的茧子又厚,阿木只觉得腿上被块石头拍了又拍,刺鼻的腥味儿直往他鼻子里窜,他手上还没干透的血就透到了他裤子上。
“走吧,天黑前找个落脚的地方。”钱笙说着,抬脚踢了踢周兴平的后背:“上来吧。”
周兴平伸手挥开钱笙的脚,大声的说道:“上什么上,两个大男人乘一匹马,像什么样子。”
阿木听了脸就泛红,他和顾临,不就是乘的一匹吗。
钱笙勾着唇笑,前仰了身子摸了摸马儿的鬓毛:“这儿又没个姑娘,你想和姑娘骑一匹也不行啊。”他半伸了手,说道:“知道你和我骑嫂子还能吃醋不成,上来吧,不知什么时候能出去,省点力气。”
周兴平犹豫半响,还是低低咒骂一声上了马,坐得笔挺,样子看上去别扭的很。
因为不熟路,他们走的慢,且总是谨慎。
越是走,越是奇怪,就连阿木也察觉到了异样的感觉。
本该是生机盎然的林子却半点声音也没有,鲜绿的树木不知什么原因长得都歪歪扭扭,从根部到顶端都有着粗糙歪曲的灰色结块,树枝上都是深色的枯叶,偶尔有些没有枯透的,呈现一种即将死去的深红色,攀着枝头摇摇欲坠。
明明是夏日,却半点也不觉得热,身上冷飕飕的。
阿木抬头望天,并看不见太阳,密厚的云层叠了好几层,光都透不过,风不大的天气里云层却移动的十分快速。
“天怎么突然黑了。”周兴平问钱笙。
钱笙从进了林子来眉头就没松开过,他的手伸在半空,偶尔拂动,似乎在感受风的流向:“暴雨的征兆。”他说,又摇了摇头:“又不像要下下来的样子,找个地方歇吧,太阳也快下去了。”
阿木从刚才开始就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十分的不好闻,仿佛是腐烂的尸骨堆砌在一起后又用火焚烧的味道,空气里装满了那种味道的颗粒,时不时便能闻到。
然而他们越是往前走,那味道就越缥缈,变成一种裹着甜腻味道的香,清淡的,几乎融在了空气里。
阿木只当是花香,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眼前的路逐渐宽阔起来,打着褐色结扣的歪扭树木越来越少,树梢上的叶子也多了起来,风吹来时摇摇摆摆,马蹄被伏地的长草掩盖,带着生机的绿意逐渐多了起来。
骑在他们面前的钱笙忽然停了下来,一动也不动。
云朵的耳朵转了转,自发的小跑起来站在了灰马旁边。
阿木看着眼前的东西,半天没说出话来。
那是一条小湖,一条仿佛流淌着琼浆玉露的小湖,只有仙人行过才能留下的景致。
湖水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奇异深绿,□□在水面上的树木根基裹着厚厚一层黑绿青苔,埋在水底的树木根基犹如刀子般深扎在湖底,仿佛是他们耗尽灵性,日渐浸透了湖水才造就出了这种美妙的颜色。
极其巨大的参天大树就那样安静的立在湖水中央,盘根节错又苍老古朴,零散的树叶漂浮在水面上,枯萎的线条脉络凸显,如同被水洗掉了颜色。
所有的风都停下了,阿木没有了任何感觉,眼中只有那颗矗立在湖水中央的古老苍木,枝头的树叶忽然静悄悄的滑下一片,落在湖面上抹来一圈涟漪,温柔又静谧。
就连云朵都竖起了耳朵,漆黑的眼睛一动不动看着那里。
“好美……”阿木轻轻的说着,他根本无法想象在这样一个几乎枯萎了生命的林间还有那么美丽的景色。他有些不相信的回头,轻轻的问顾临:“这是……树精吗?”
钱笙噗嗤一声笑出来,眼角都弯了起来,他摇着头:“精怪皆世人臆想,并无证实,再者要真是树精,怎么会待在这么一个快要死去的林子里,早生腿跑了。”
阿木被钱笙说的脸红,低着头不说话了,顾临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那树够大,有雨也不怕,去下面先将就一晚上。”周兴平似乎也被那景色震住了,好一会儿才说道。
钱笙摇头:“先等会。”说罢下了马,走到那湖水旁,将先前灌在水壶的马血倒进去了一部分。
鲜红的血在湖面上晕开,一点点融了进去。
半响后,湖面并没有任何异样。钱笙对着他们点了头:“过来吧,湖里没食肉的活物。”
他们这才走了过去,要去湖中央,必定要踩进水里,和阿木想象中会粘稠的感觉不同,水十分的清冽,凉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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