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立丘点头,想说你停一停。夏之已经弹跳起来冲进厨房,叮叮当当的拿出杯子倒水。
夏之倒来开水递给贺立丘,自己也拿着杯子捂手,“点外卖了吗?贺哥想吃什么?”说着就放下杯子掏出刚才在路边接的外卖广告单。
贺立丘听他嗓子哑得难受,放下杯子伸手一把抓住夏之把他拉到身旁坐下,“你静一下!”贺立丘箍住夏之,担心他弦绷得太紧,一不小心就会断掉。
血亲的失去,如同在心里剐掉一块肉,不能停下来细想。
夏之使劲挣了挣,连贺立丘的怀抱也不稀罕了。
“别动!”贺立丘箍得更紧。
“我去点外卖。”最后也要垂死挣扎。
“不饿。老实呆着,找揍是不是?”
夏之觉得这个人完全不讲理。“我饿了。”
“等会儿再叫外卖,现在就这么坐着,等几分钟饿不死你。”简直不可理喻。
夏之偏过头用后脑勺对着贺立丘。
贺立丘挺着劲儿等了一会儿直到他认为夏之已经静下来,稍微放松下来。
夏之也累,身心俱疲,贺立丘一放松他整个人都垮了下来,手肘撑在膝盖上,整张脸埋进两臂之间。
贺立丘习惯性得伸手揉捏夏之的后颈,言语的安慰并不是他擅长的。
夏之慌乱跳动的心被贺立丘无言的揉捏轻轻抚慰,这个男人给的一切他都甘之若饴。
隔一会儿,贺立丘听见他肚子咕噜作响。
“真饿了?”
夏之忍不住翻白眼,莫非还拿这个诳你?可这话他不敢说,只能瘪嘴点头。
贺立丘站起来说,“出去吃了再回来。”拉起夏之,是怕他呆在屋里久了,睹物思人,而现实却物是人非。
夏之被拉着不及细想,听话得跟着男人走出去。
两个人吃好了回来。
夏之去洗澡。
贺立丘给贺清明打电话。
“什么时候回来?”贺清明已经知道缘由,再恼怒也被压了下去。
“过完头七吧。”贺立丘一边打着电话一边注意着浴室水声,心里算着夏之进去的时间。
“嗯。早点休息了。”贺清明听出电话里的人心不在焉,估计是累了。
“知道了。大哥也早点休息。”贺立丘巴不得快点结束电话。
贺清明如他所愿挂掉电话。
贺立丘看了眼表,走到沙发上坐下,手指不安分的在身旁敲击,眼睛盯着浴室方向,不时翻看手表。
不过十几分钟,贺立丘把手表看了好几次。等到夏之出来,他又恢复平静模样,方才担心焦躁浮光掠影般都不见了。
“赶紧去床上躺着,感冒没好别瞎晃。”
贺立丘向来最恼夏之不爱惜身体,夏之被他训得惯了,嘴上嗯嗯答应着,只当贺立丘习惯使然。
已经形成习惯的人从不深究这些习惯,有时只针对一个特定的人。
夏之走进自己房间,把床上罩单拉开,不小的灰尘刺激得他连连咳嗽,“这尼玛得有十年的灰尘。”
好在罩单下的床铺还算干净,他又从柜子里找出另一床被子,刚要放在床上忽然意识到什么,有些愣愣得。
贺立丘以最快的速度洗完澡,走进房间就见夏之只着单薄衣服站在床边发愣,“啪啪!”走过去照着夏之屁股就是两巴掌。
“怎么回事你?我说话不好使了?叫你躺床上愣着干嘛?”贺立丘又气又急,手上力气大得惊人把人塞进被子里,隔着被子又落下几掌,一阵闷响。
“哎哎!贺哥!贺哥!”夏之裹在被子里求饶,“别别打,贺哥我错了。”
“躺好!”
夏之小心翻转过来,老实躺平,也不敢再乱想,干脆闭上眼。
贺立丘看他终于消停,抱起旁边的棉被就在夏之旁边铺开,关了灯,钻进被子里。
黑暗中夏之听见贺立丘躺上床的声音,他小心得偏过头,看见贺立丘也对着他,眼睛反射着窗外的光亮,有淡淡的白光,“闭眼。”男人在黑暗中说道。
夏之暗暗出口气,听话闭眼。
“别东想西想,睡觉。”
夏之觉得好似回到刚开始认识贺立丘的时候。
那时贺立丘不比现在,对他冷淡得够,而他感情炽烈,贺立丘的冷清非但没有浇灭夏之反而激起好胜心,没有人知道夏之入魔般的占有欲。
时间长了,夏之知道收敛,贺立丘也不再巨人于千里,两个人在专业之外不知不觉也接触得多。
贺立丘在专业上管得严,夏之学得辛苦,心里却甘之若饴。贺立丘查他笔记,常把他问得哑口无言,罚是必不可少,罚抄书都能再编两本新华字典。
夏之抄书,贺立丘在一旁看书,看累了贺立丘靠在椅子里睡去,男人睡着时的神情最没有攻击力,这时夏之总会肆无忌惮得用眼神描摹贺立丘五官。不止一次幻想跟贺立丘躺在一张床上,看着贺立丘的睡颜。
往事翻涌,夏之闭眼阻止,心尖又疼又麻,原来幻想变为现实是这种感觉。
夏之忍不住又偏头去看,贺立丘闭着眼,面目在黑暗中模糊不清。
夏之的心渐渐静下来,贺立丘是他心里白月光,月光如水,他甘愿沉溺。
到了半夜贺立丘被一阵呜咽扰醒,他下意识的伸手去够旁边的人,摸到拱起的战栗脊梁。
贺立丘一下就醒了,手上使劲把人捞进怀里,轻声问道:“怎么了?做噩梦了?”
怀里的人摇摇头,小心地转过身缩得更近一点,几乎整个蜷进男人怀里,嗅着男人的味道,渐渐没了声响。
贺立丘抚着夏之的背不再说话,有一下没一下用嘴啄着夏之的头发,颈窝里一片湿润。
“我梦见爸爸了。”夏之说,声音低得快听不清。
“小学开学他第一次送我去上学,走在路上我问他为什么鸟会飞,他说鸟有翅膀,我说我也要长翅膀带着他一起飞,他很高兴,把我抱起来让我坐在肩上,我是那天唯一一个坐在爸爸肩上进入校门的小孩……”
夏之说说停停,再说不下去,缩进贺立丘怀里,放声大哭。
这段记忆大概藏得太深,深到当事人自己都以为忘记了,淡然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反复回味了。
时间无法涂抹掉记忆的颜色,想念的朋友,抹不去的亲情。
冷不防出现在梦里,攻得个措手不及,一出场就被迫丢盔弃甲,□□裸得被斩,疼到骨子里了也叫不出声。
那些在人事交叠中远去的,淡掉的美好,只好在梦中再遇见了。
☆、十八
十八
清晨,夏之和贺立丘随车一起赶往殡仪馆。
成都灰蒙蒙的天竟飘起雨夹雪,裹挟寒霜,吹进人的心里。
夏之站在殡仪馆焚化炉门口,等着工作人员准备,凉风从走廊窗缝吹进来,他不自觉缩了下脖子。
贺立丘把人拉得远一点,“站过来。”
夏之茫茫然跟着他动,眼睛盯着忙碌的工作人员,面上表情像是被冷彻的气温冻住,眼睑下有淡色的阴影。
“来确认一下,无误就签字。”工作人员把文件夹递到夏之手上,推着夏天遗体让他确认。
夏之最后一次看向父亲完全变形的脸,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轻轻点头,眼角抽搐,赶忙埋下头寻找确认书上签字的地方,再一次把名字写上。
他把确认书递还给工作人员,那人低头瞟了一眼随意放在一边,两手推起夏天的遗体送到焚化炉边,另一个工作人员帮着他把夏天遗体抬上火炉的平台。
轻轻的一声“咚。”,夏天在平台上被翻了个。
“爸!!”夏之撕声喊叫,直到最后破音。平台上这轻微的声响似千钧落在夏之心上,砸得他浑身发抖,心要裂开似的。
贺立丘从后面抱住他,使尽全力才不至于让夏之冲出去,“夏之,夏之,好了好了,别叫了别叫了,乖,听话……”贺立丘箍得辛苦,不停在夏之耳边安慰他,不多时只觉双臂酸软,心也跟着痛。
若不是贺立丘支撑,夏之已经瘫倒下去,他颓然无力的靠在贺立丘怀里,所有力气都随着夏天进入了焚化炉,消散成一股青烟。
接下来的几天夏天忙着办理夏天去世后的各种手续,整理遗物,等着头七把夏天下葬。
他翻开夏天手机,发现通讯录上真的只有他一个人的电话是存进去的,夏之叹气,夏天这人到底是太固执了。
夏之翻着自己的手机准备给大伯——夏黎东打电话,他是夏天唯一的亲兄弟。
夏天和夏黎东分家早,两兄弟后来都不怎么见面,再加上夏天性子怪,夏天在高中时就没见过夏黎东,夏之会给夏黎东发短信送节日祝福,夏黎东偶尔回复,更多时是沉默。
电话打通后,夏黎东长久沉默,最后才说:“我们见面说吧。”
最终他们定在一家茶楼见面。
贺立丘陪着夏之去,一路无言,贺立丘担心得看着夏之,夏之转过头冲男人笑笑,那个笑只在嘴角动作,眼里浸满酸涩。
贺立丘忍不住去抱夏之,大街上,夏之轻轻挣开,他不怕别人怎么看他,他怕别人怎么看贺立丘。贺立丘怎样都好,没有人能和贺立丘比。
被夏之挣开,贺立丘有点发愣,转瞬他便知缘由,他这样聪明,对于夏之他一向觉得摸得透的。
贺立丘抬手轻轻拍下夏之肩膀,两人并肩往茶楼走去。
进茶楼前,贺立丘接到学校的电话,他接起来抬手示意夏之先进去。
贺立丘随后进入茶楼,下午时分,并不是茶楼高峰期,大厅里寥落两三桌客人。贺立丘看见夏之,背对着他,对面坐着个五十上下的中年男人,应该就是夏黎东了,他走过去,捡了个旁边的座位坐下,隔着一点距离,他知道这是夏之家事,不需要他插手。
服务生走过来点水。
贺立丘随意点了杯花茶,坐好了,听见夏黎东说:“我们早就分家了你要想清楚,公墓钱还要我来出?你是夏天的儿啊,你姓夏你晓不晓得!”
“你知道分家时你爸吞了多少钱?我们一家也过得很拮据,你现在来找我要钱?你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夏黎东瞪着不大的眼睛,所有的表情都在诉说他的抱怨。他提醒夏之不要忘了是谁的儿子。
却忘了他自己也姓夏。
夏之本意并不是要找这个大伯要钱,只是考虑作为亲兄弟的夏黎东应该会想要做些什么。只是他想得太浅,这层亲情的关系,被岁月和金钱无情斩碎了。
夏黎东喋喋不休的抱怨那些话,终于成为利刃,无声无息剐着夏之心里关于亲人的一切。
对于至亲亲情能不能割舍这个论题,还在少年时的夏之有肯定也有否定。不完整的家庭让他吃尽苦头,他以前怨恨夏天,直到夏天化为一堆白骨,那恨再无从生根。
时间是个残忍的东西,总是随意睥睨人间,尽情销毁一切,任性鄙视所有,唯独只尊重生命的消逝。
到了现在,夏之只觉无奈。
这是人性中无法评价是非的无奈。
而贺立丘初遇这个论题时,还处在幼年时,那年父母初逝,他是家中幼子,一切事务都有贺清明来处理,实在忙不过来,贺冬芝也会帮衬。反而贺立丘成了最无事的人,失去至亲的疼痛在幼年的脑袋里并没有太多的停留,即使早惠如他,对于感情,却浑噩很久。
叔父在老宅里吵架,大哥站在一旁面色铁青,大姐在夜晚沉默垂泪,幼年的贺立丘意识到亲人只能带来伤害。
夏之低头不响,任由夏黎东啰嗦。
贺立丘终于知道,侵一尺而退一丈的修为,夏之是从哪里修来的。
他坐在一旁拿着茶杯看了眼夏黎东,夏黎东转头横眉冷对,“你谁啊?看什么看?瓜娃子。”夏黎东用方言骂了句脏话。
夏之一下站起来,“大伯!”厉声喝道。
夏黎东吓得惊跳,转过头望着夏之,他印象中夏之从来温顺。
夏之周身紧绷,眼里的戾气毫不掩饰得挥洒出来,夏黎东只觉发冷。
“夏之。”
贺立丘站起来,叫他。
夏之转头,眼中戾气还未褪尽,贺立丘心下一震,再温顺的人也是有脾气的。
夏之以为男人要发作。
贺立丘是绅士,他并不会在意旁人无端迁怒,平静的点点头,挑了下眉,“我有点饿,去吃东西吧。”
天下没有解决不了的事,唯有填饱肚子才是最紧要的。
两人再次并肩往家走。
夏之低头盯牢地面,好似能捡钱。
“抬头看路走。”贺立丘低声说道,“一切都会好。”
夏之抬头望向贺立丘,贺立丘并没有看他,继续说,“你还有我。”
贺立丘是他夏之贫瘠生命里的一点火星,他情愿被烧尽,万劫不复。
一直到夏天的头七,郭寒露才出现。
头七白天,夏之和贺立丘把夏天下葬,晚上,在小区楼下一块草地上,他们把东西给准备妥当,便坐在一旁等时辰。
到了八点,他们才点燃蜡烛。
夏之一边把钱纸放进火堆,一边低声呢喃,也不知道具体说什么。
钱纸的灰烬随着夜风上升消散,缭绕飞升中,夏之看见不远处站着的几个人,中间身材纤细的女人不是郭寒露是谁。
夏之张嘴说话,然而只是做了口型,长久的疏远,竟连妈妈也叫不出声。
贺立丘也看过去,他站起来仔细分辨走来的三个人,明显是一家人。但是贺立丘不会错意刚才夏之想喊出的称呼。
三个人走到近前,还带着稚嫩面孔的少年对着夏之唤道:“哥。”
几人相对无言。
郭寒露拿起地上的一叠纸钱,捻起几张放入火堆。
邢双姜和邢经哲也蹲下来加入。
夜晚湿气重,又吹起风,蜡烛几次熄灭,夏之费劲重新燃上,两支蜡烛却同时跟他作对。
贺立丘帮他,拿着点火的香不厌其烦得燃上,直到两支蜡烛彻底燃尽。
“这是我妈,叔叔,我弟,你见过的,妈,这是贺立丘,我朋友,”夏之向双方介绍,说到贺立丘,身份转换成朋友,不再是学长,不再是老师。
贺立丘对这种称呼并未表态,他伸手轻轻握住郭寒露的手,朝她点头,又与邢双姜握手,夏之叫这男人叔叔,贺立丘能猜出是什么关系。
一年也见不了面的人,郭寒露并不了解她这个大儿子,所以夏之说是朋友便是朋友,郭寒露并不上心。
反倒是邢经哲又带着少年独有的眼神,审视贺立丘。
贺立丘不动声色。
几人稍微寒暄几句,“交女朋友了吗?”邢双姜纯粹是作为一个长辈随口问着。
“还没。”夏之笑笑,敷衍着应答。
“你也该找了。”郭寒露看着夏之,这个大儿子已经高过她,模样俊朗,她心知亏欠太多,仍带有女性特有的温柔。“叫你朋友也帮你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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