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诩避开剑尖,转身面对悬崖,继续说道:“试问贤王殿下,还想把我送回京师吗?”
颌首望去,峡谷内烟云环绕,深不见底,赵诩闭目缓过一阵眩晕,才适应了这高度。
最后,还是告别一声吧。
“纪礼……”红月妖异之下,赵诩背影孤寒,袍角被悬崖的风吹的四下纷飞,蹁跹如蝶。他转身撇过一眼,决然道:“愿来世再也不见。”
跨出悬崖,身带香囊和三生石,纵身下坠而去。
华伏熨却只是伫立在崖边,不曾伸手去拦。
“不要——!!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快下去救他啊!!”小田骑马飞驰而来,终究是来晚一步。
待她趴着悬崖去看,深深雾气萦绕的崖底,哪里还见得到人影子?
只怕是早已尸骨不全,魂归故里。
小田愤怒异常,扯着华伏熨吼道:“秦昌和秦纬地只差六岁!他们根本不是同族!你这个混蛋!!你还我公子!!你还我公子!!”
小田涕泗横流的斥责终于点醒了贤王殿下,他挪了挪僵硬的身躯,仿佛才幡然醒悟过来,哑着嗓子问:“你说……什么?”
“啪!”的一声,小田怒极,在众罗刹面前重重的赏了贤王一巴掌,继续咒骂道:“你这个混蛋!你不得好死!”
随后翻身上马,自行去谷中寻常赵诩下落。
桃乙车上目睹全程,终觉这阴阳两隔的结局太伤人心,下了车想扶一把贤王。却见华伏熨手中剑颓唐落地,双手举在了面前端详手心,然后对着走来的桃乙凄然道:“我……没有拦他。”
桃乙哑然。
“我竟然……没有去拦他……”
早该想到的,这是赵诩一心求死,才编配这一出,漏洞百出的故事。
他宁可背负一世骂名和华伏熨一生的怨恨去死,也不愿做大耀的傀儡国主……
妖异月色之下,除了小田先行下崖寻找赵诩的下落。峡谷另一侧的醒湖老人,却是放下罗盘,哀叹一声:“命中一劫,罢罢。”
小慧急问道:“老师,公子他……他……”想说什么,终究怕有不测触动老人心神。
醒湖挥了挥手,对此不愿多言,对车外的童侯吩咐道:“走吧。”
童侯犹豫的问:“掌柜的,是走原路吗?还是下崖?”
“原路。”
“老师!”小慧不解,急问醒湖。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要是能熬过去,便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现下追过去也是徒劳。”
童侯即刻一挥马鞭,马车辘辘而行,片刻去的远了。
☆、黑汤
景颇十六年七月十五,大耀祭天仪式后三天。质子坠崖身亡的消息传到了毕国。大皇子和二皇子先后殒命,毕老国主承受不住这样大的打击,一口气上不来,崩了。
夏风轻抚,杨盟主在湖心亭里坐了,手中闲适的品着醇香金黄的酒液,一身懒骨歪在凉亭塌靠上,对着下首人咯咯笑道:“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故事,得亏我侄儿想的出来。无端端被编排了个便宜爹,若是让经天知道了,指不定闹到什么地步。”
赤珠淡淡的捋了把手中绫纱,插话问道:“主上,要奴家去探探底吗?”
杨盟主把手中琉璃盏放下,一只手撑着头,收拾了一下乱七八糟的下摆,说道:“探什么?人都死了,再探也是一具官樽,白事有甚热闹可瞧?”
苏占在下首跪了这许久,终于憋不住怒道:“盟主阁下!世子死不见尸,难道不该派人去查探一番?”
杨盟主闻言咯咯笑个不停,一缕墨发挡了下颚,衬的肌骨霄白,唇色艳红。他懒懒的躺了下来,道:“才三天就透了消息,你当人人都像你这么傻呢?耀皇帝这样稀罕赵诩,死了当然得向毕讨债,此番却是直接透了死讯毫无动作,难道不是欲盖弥彰?”
赤珠机敏,讶道:“莫不是人……已经找到了?”
杨盟主懒回,挥挥手示意众人退出去。
水波凉亭里再无旁人。
杨盟主睡的安稳,嘴却没闲着,对着空气说道:“皇叔忒狠心肠,布个小丫头就想将功赎罪了么?人可差一点小命不保。”
想了想,转身躺舒服了,又自言自语道:“我就说呢,让散鬼去崖壁种树,你这心思存的也是深不见底。若是事不凑巧呢?若是那劳什子王爷一剑刺下去,岂不叫人笑话大了?”
空气中忽然冒出一个男声:“若是叫你在窟里杀了,岂不一了百了?”
杨盟主闻言,却连眼睛也不睁,嘴角微翘,接茬道:“挤兑谁呢?五十步笑百步。”
再默然片刻,杨盟主问道:“做什么来了?不回宫里头抢王位去?”
“我不能来么?”
“爱来不来,”杨盟主扭了扭姿势,睁开了眼睛,目光洒向凉亭的天花板,喃喃道:“等你做了国主,这地方就来不了了罢?”
“舍不得我?”
这一句后是漫长的沉默。赵淮坐在凉亭顶上,手搁着膝盖,嘴里叼了支秸秆。亭子里的人不说话,他也就陪坐着,一言不发。
杨盟主心里很清楚,榆木都能守得开花,何况是个人呢?可偏偏他遇上赵淮这个混不吝,情爱之事可以散漫成夜空里的星子,东一颗西一颗。白寨的女主人已经死了那么那么久,依旧是赵淮心口无可磨灭的朱砂痣。
所以杨盟主也不妄自菲薄,诗有云“便胜却人间无数”,这一句里七个字,他也就值后四个字罢了。
最后相忘于江湖也好,总好过整日里患得患失像个弃妇。此间事了,红尘多少旖旎景色都待他一一看过,只不过,会有些寂寞罢了。
亭子顶上传来了“悉悉索索”声,杨盟主小憩未深,警觉道:“要走了吗?”
“嗯。”
再洒脱不羁,离别之际,终究还是放不下。一心只想着最后一面总是要见的,急急忙忙的坐起身来。
却是赵淮先一步飞下凉亭顶,笑着促狭道:“做什么这样急,总得用了晚膳再走。”
杨盟主僵立一瞬,顿时面红耳赤,张口结舌。
常年伶牙俐齿的簋盟主,竟也有吃瘪之时。
滙章县峡谷内,皇叔命散鬼在崖壁上种的那些个树,粗制滥造,成活率极低。它们横立在崖壁上最大的用途,便是叫赵诩东一下西一下的磕,十几棵树磕下来,倒真有那么一棵勾住了腰侧的香囊,缓去了大部分下坠的势头。
饶是如此,待坠入崖底之时,依旧使人受尽断足折臂之痛。
赵诩自忖这痛不欲生的体验,真真是不如一死来得痛快,昏昏然几番咒骂,却是那冤家又一次将人抱了起来。
有槐香囊为引,百来个黑衣罗刹地毯式的搜,效率自然是没的说,天还未亮,人已经惶急送返京师医治,行动不可谓不迅速。
耀京师。辉山黑白汤。
蝉鸣不歇,骄阳似火,大理石地板被艳阳灼烧后,烫似赤铁。洒扫太监打了沁凉的井水,每过一个时辰浇一遍地板,以此降低地表温度。每每凉水触及石面,皆有“呲呲”之声。怕是在其上打个蛋,片刻就能熟了罢。
从这处石板地往内行去,杨柳垂阴水杉盖覆,里头更是别有洞天。
树木森森之下掩藏了一个矮阁,阁内大厅四面有门,门洞皆是大开,穿堂凉风轻抚,端的是夏日避暑好地方。
啸叫的蝉已被太监捉完了,四周极为僻静。内中宫女只着足衣不踩屐履,在廊檐走动穿梭,竟是来去无声,窃窃交谈也被刻意的压低声音。一整个矮阁回廊,极为宁静安详。
厅内,两个女子跪坐在蒲草团子上,绸纱衣一浅红一淡紫,衣着之考究,可见并非寻常宫女。两人正在细致擦拭着什么,动作谨慎而熟练。先从水中取出细物,擦拭后,刺入一旁的毡布之上。如此往复,枯燥却耐心。
再瞧那毡布上,已细细密密排列了许多的银针。这些银针却和寻常的银针不同,大小长短参差不齐,针身虽细,却还镌刻了细密繁复的花纹。想是在阳光之下,必然熠熠生辉。
不一会儿,一盆银针洗净,浅红衣女子先停了手,压低声音问道:“慧姐姐,今日还施针吗?”
淡紫衣未答,把最后一支银针插上毡布,再将毡布细致的卷了,才道:“不了,三日施一遍就好。”
“那,公子今日晚间得入汤,我……”
“男女授受不亲,小丫头还想随公子进汤不成?”淡紫衣笑道。
“可黑汤这样刚猛,公子能受得住吗?”
“受不住也得受,不是准备了人看着么?”淡紫衣将毡布卷放入药箱,接着道:“你若不放心,倒是可以在外头守着,不过那过程可能……”
“可能什么?”
“分筋错骨之痛,非常人能受得住,何况公子这般伤势。”
两个姑娘一道沉默下来,不一会儿,淡紫衣牵强的笑道:“公子大难不死,这点子痛大抵也能熬过来,放心罢。”
“慧姐姐,”浅红衣欲言又止的问道:“若是……一旦公子受不住,会怎么样?”
淡紫衣的小慧答道:“黑白汤是相对的,黑汤错筋骨,白汤解意瘴。两厢互补两厢克制,白汤过损则伤,黑汤过损则痴。”
“黑汤过损则痴……”浅红衣愈加不安,“担忧”二字已然爬上了眉头。
小慧笑道:“别担心了,我还未见过泡黑汤泡傻的先例呢。”
小田极为好哄,片刻便开了颜。
小慧却是依旧心下忐忑,还未见过泡黑汤泡傻的先例,是因为黑汤毕竟世间罕有……
赵诩就暂居在矮阁后的小院子里,时而昏沉时而清醒,大多时候沉默着。对所有人避而不见,若是华伏熨,更是只当空气。
整日里缠绵病榻,生活乏善可陈,连个簋盟消息也懒得看,几乎有些消极弃世。这几日疼痛如跗骨之蛆,换了谁也开怀不得,今日还得进劳什子黑汤,不更是自讨苦吃?
小院子内一侧是个露天的玉质温汤池,不大,丈许的宽度,却有一人深,玉质温润兼刻有八仙过海,除了好看,还能防滑。入夜,下人引了黑汤到这玉池里,潺潺水流不尽,片刻注满了一整个玉池。
赵诩依旧在榻上困倦,左肩右腿一阵疼似一阵,已多日了,这叫人如何睡的好?
“公子,我扶您入汤。”小太监推了木轮椅,唯唯诺诺的在榻边相请。
毕二皇子对外已经死了,所以下人的称呼均是“公子”而非“世子”。
“不去!”
“这……”小太监滴溜溜转了眼珠子,陪笑道:“这汤温正好,公子赶紧的罢。”
“出去!”
小太监脸色变白,但依旧不气馁的站在边上,道:“公子且安心,小慧姑娘就在院子外头守着,奴才和小顺子就候在您边上,定不会有什么差池。”
“我说出去!”
暴怒令小太监有些不爽,赵诩不是世子了,没有品阶,一个太监的官也足以压制于他,因而小太监反而换了副嘴脸,不软不硬的道:“公子,您还是坐过来罢,别耽误了时辰。”
“出去。”这次说这话的不是赵诩,华伏熨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脸色不善。
小太监见了尊大佛,不敢造次,躬身退出去,还未走到门口,贤王殿下道:“为下不敬,去内务府领二十板子!”
小太监背影一僵,片刻才凄凄惨惨的道:“喳。”
赵诩一如之前许多次一般,闭目假寐,视他如无物。
这次华伏熨也不跟人说话了,直接伸手去揽人。
一大片阴影欺身而来,赵诩警觉道:“做什么!”
“别动,扭到伤处疼的是你自己!”
全身上下只有右手是好的,那就只用右手去掐去打,华伏熨生生忍了这爪子放肆,两人一道裹衣踏入黑池。
☆、激将
作者有话要说: 看来本周完结不了了嘤嘤嘤,我错了不该说大话。。
本章略污~嘻
外面好冷,各位注意保暖防寒哦~
赵诩被从卧榻一路抱下玉池子,伤处虽绑缚了木板,行动大为受限,却依旧被颠簸的疼及,咬牙切齿的命令道:“放我下来!”
“放下来你能走?”
“我不入汤!”
“不浸你的腿就废了!”
如此这般两厢较劲了一路,总算是入了黑漆漆的汤水内。
甫一入水,方才还牙尖嘴利的人一声闷哼,立即趴伏于贤王肩侧,牙床紧咬,片刻抖如筛糠。
黑汤之烈,当年魏昭一介武夫都直呼受不住,何况断骨未愈的赵诩?
华伏熨凭内力守住一分清明,这分筋错骨之痛倒也还可忍耐。却发现怀里人僵滞不语,无声无息。
待将人扯开了些,却见方才生龙活虎的赵诩,面上已然苍白如纸,抿着嘴闭着眼,眉头深锁,忍痛忍的异常辛苦。
华伏熨用了些力才将人剥离开一丝距离,鼻尖对着鼻尖,柔声细语的道:“疼?别咬牙,疼就喊出来。”
劝也无效,赵诩好似老僧入定,除了用力抓握在肩膀的右手,根本已失去接收外界消息的能力。
“别咬牙。”
只不过入汤片刻的功夫,疼痛便汹涌如潮,赵诩早已被这过程勾去了神智,竭尽全力来抵御痛苦,管你咬牙咬嘴,便是咬了金砖又如何?若是能令这痛散去一毫一厘,咬掉舌头也无妨!
这样咬了不过片刻,一行浅血溢出嘴角,苍白面色上立即显出三分妍丽,华伏熨骇然见到这条血线,急忙去捏他下颚:“别咬!叫出来!”
嘴被强行的捏出了一条缝隙,溢出一声似是哭泣一般的呜咽。
为了让他不咬到舌头,华伏熨下手颇重,两颊的疼痛让赵诩神思清明了些,张嘴咬牙切齿的说了一句什么。
可惜华伏熨没听清。为转移他注意力,贤王殿下收了力道,耐心询问之:“你说什么?”
“我,”赵诩一字一字的往外蹦:“恨,你。”
恨你偏听偏信,恨你翻脸无情,恨你流连花丛却从不驻足。恨你如此薄情寡义,贺迎果真是瞎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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