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梦魔又在趟哪道浑水?”箜若故意把语气放得温和有礼,言辞却十足嘲讽道。
“还是之前那道浑水”,夷微不怒,笑盈盈地答,反是戏弄道,“你呢?你二人趟哪一道?”
箜若语噎,瞥他一眼,旋即挪走眸光不愿再搭理他。身侧尧安莫名生了些无奈,一面心疼着被逗弄得有些不快的箜若,一面又觉得稀奇,想着口舌伶俐的箜若,竟也会被噎着。
然而他并不厌烦这个梦魔,与之相反,心底里还抱有些许好感。大抵是因为前一次会面时,这人不知为何会带着一分善意,提醒他与箜若过些日子能去寻找朱雀的缘由。尧安开口接了这话,同样调侃道:“不是同一道,不太顺路。”
夷微听着这笑话一般的回语,霎时笑得不遮不掩,颇为愉悦。少顷,望着已无人影的那处府宅大门,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紧接着也不拐弯抹角:“两位是在找青龙吧?”话落见尧安微微一点头,又道:“我前一日见过了。”
闻言总算引得箜若转回目光,神色中显现出一丝怀疑与疑惑不解。
夷微抬眼望了望天,道:“太早了。今夜三更时,两位在这里等我可好?”
“梦魔何意?”
“你们想知道的事情,我有答案了。”话落笑一笑,转一转似乎永远执在手中的玄玉箫,转身走远。
尧安无奈叹气,原还说什么要远离魔鬼妖三界中人,谁知道根本摆脱不了。
还真是身不由己。
箜若静静地望着远处,又回眸看一看府宅,一直在尧安面前展露的平静,终于是维持不下去了。
“事情好像比我想得复杂......”他抬头对尧安道,“尧安,我脑里有些乱。”
“那就别想了。”尧安轻吻他鼻梁,安抚道,“我来想,我来解决,别担心。”
箜若颔首,心下叹气。
他怎么能不担心。
原本以为这就是青龙对他戏弄了一番罢了,哪知道自己似乎真的已身处险境,并且是谜团一般的险境。然而比起自己的安危,他眼下担心的其实是身边这人——如若自己出了什么异端,尧安......该怎么办?
“我不会有事的。”箜若道,虽不安,言语却万分坚定。
尧安微愣,旋即明白了他话中之意,也猜到了他心中所思。一时无比心疼,胸膛浅浅有些刺痛,轻轻地拥住了他,道:“嗯,我不会让你有事。”
箜若闭眼,侧脸贴在他温暖胸前。
入夜,三更锣响。
翰林学士的府宅之外,古槐枝繁叶茂。白衣男子斜倚树间,玄玉箫轻抵唇间,将一支闲淡曲子轻轻吹响,如云间风,又似山间泉,醇醇润润,坠落满地。打更人从道旁经过,仿是听闻不得,更瞧不见这人,呵欠着一路行远。
片刻后,有两人走近,在白日伫立的地方停下脚步。随即吹曲人断了箫乐跳到地上,缓缓几步走近身旁,手一挥,一簇柔光将三人笼罩,形成一个方圆几尺的屏障,与外界隔绝。
“还算守时。”夷微唇角微弯,笑意比白日浅淡。
箜若开门见山:“梦魔想说的是什么,定要约在三更时?”
夷微回道:“我想带两位做一回看客,但此前,先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箜若颔首答应,尧安施一道术法,幻化出石桌一张,石凳三只,伸手作请,三人一同坐下。
夷微伸手一抓,凭空又是一只酒壶,酒水倾泻下,酒杯便幻化成形,伴着清酒入杯声笑道:“有桌却无酒,龙太子好小气。”
尧安失笑,方才施法,只怕故事太长,想让箜若坐会儿,哪想着这么诗情画意的东西。况且说是故事,却也是问题的答案,这是他心中所焦虑的事情,自然无法与月下饮酒这样的轻松惬意相衬。
但眼下酒已斟满,便也顺手拿到跟前,轻轻一抿,等着梦魔开口。
“陵光神君有一枚最为奇殊的朱雀灵羽,特别之处在于,那枚雀羽是有灵性的。”夷微缓缓开口,双眸慢悠悠阖敛了一些,渐入回忆,语调悠长,“他曾经也不知晓,只是忘了在何时,那雀羽突然便活了。”
话到此处兀自截断话语,戏笑道:“很奇妙是不是?身边突然多了个会说话的小东西,陵光神君也着实喜爱他。”
“可这大火鸟也不知是发了什么神经,舍得让这小灵羽下人间。”夷微扬眉,蓦地便换了语气与称呼,“只怪另外那三个不正不经的,非要同他开那么个玩笑话...陵光本就想一出是一出的,当即便让那灵羽入了轮回道......”
故事慢慢地拉长。
☆、第十章
虚无之境,漫天云华,清寒且空灵,一目望去了无杂尘。
红衣似火之人甩一甩烈焰般的长袖,将上头沾染的一丝云露拂去。如此习惯的动作,便惹来身后一阵爽朗的笑,朱雀回头,望着这笑声的主人。
“监兵,你又笑什么?”
那白虎眉目愉快,啧啧两声后,学他模样理起云白衣裳,一字一字地答:“我笑你,当真是半点他物也近不得身。云露含香,你却都要拂了去,若是将你至于凡尘,你岂不是要天天泡在浴桶里了?”
朱雀顺眸露笑,眼瞧他一席话说得青龙玄武齐齐欢快,不由也生出几分新奇:“所以我才是朱雀,而非凡人。可你们说,在尘世里的朱雀,会是何样呢?”
尘世,自然是红尘万千,哪有人能在尘世里一身清净,如朱雀这般的人,如何在那个地方生存下去。
抬手,焰色袖口下滑,露出银芒烁烁的指尖,如此动作,蓦地止了身边三人的笑。
“朱雀,别乱来。”玄武蹙眉,语气平淡清冷。
“乱来?游戏而已,若我上古神兽,亦会如天界皇帝的臣子一般遵从所谓神令,那才是乱来。”朱雀笑,指尖灵光层层汇聚,渐成灵羽之形。
“此后,朱雀就去人间,”笑着将那灵羽触近唇边,含笑轻言,仿佛耳语低诉,“你在凡间的名字便作徐暮桁,你可记住?”
身后青龙半眯了眸子,看着那人松手,小小灵羽缓缓跌入凡尘......
故事并未终了,讲述人却停了下来。
尧安猜到了续文,手指轻轻磨蹭着冰凉酒杯,偏头望向府宅,问道:“所以里头那个人,叫徐暮桁吧。”看似疑问,语气却很是确定。
箜若神色疑惑,道:“可那个人身上,没有灵力。”
“那是因为,故事并没有讲完。”夷微挪身换一换坐姿,一条腿轻松驾到另一腿上,万分惬意地拿起了玄玉箫,道,“接下来的故事,你们可以随我去看了。”
箫音起,微涩微潮,仿佛洗涤过曲声,不含心带欲。
空气如同化作了清透水流,慢慢起了波纹,四周可见之物逐渐扭曲,无法清晰辨明。身处之所不再是这一条长街,天色也不再是幽幽深夜。
人声嚷嚷的街头,那名与朱雀有着同样眉目的少年站在长长的队列中,任金乌烈阳照头,等着买一盒酥饼。远处有另一名少年走来,笑融融地给他看新买到的彩墨,炫耀道:“答应你的那幅画,今晚就画给你。你喜欢的那卷词,我也抄好了。”
徐暮桁抬起手臂替他拭去额角汗珠,队伍上前了一些,方巧到了他。花十几个铜板买了一盒热乎乎的酥饼,笑着回那人话:“你喜欢的酥饼,我也买好了。”说着扬一扬手。
两人相视一笑,并肩归去。
九天之外,有人手执玄境,静静地看着。如此十数年,亲眼看着名叫徐暮桁的朱雀灵羽投生普通人家,逐渐长大成人,然后遇见这名叫刑少律的凡人。
素来清冷的朱雀心中静水起了波纹,慢慢对这凡人间的喜怒哀乐上了瘾,并慢慢地明白,所谓“人间的朱雀”根本不是朱雀,那只是一个普通凡胎,只是有了他的容貌而已。任他如何羡慕,笑容也不可能似徐暮桁那般爽朗。
徐暮桁与刑少律二人之间结着万缕情愫,彼此待若珍宝。凡人力量贫瘠,两人的付出都尤为普通;小户人家,所做之事也载不进史册,却日复一日地让朱雀深深嫉妒。
夜深,一双似乎永远洁白无污的鞋底难得踏上了尘间大地。踏实稳妥的感觉,不同于行走云间,就仿佛坦然承认脑中欲念的一瞬间,终于安心的感觉。
朱雀推开人间一处房门,走进房中,望着早已没有前世记忆的朱雀灵羽。少年徐暮桁抬头,面上神情惊讶,又好似透着惊喜,随即抿上微张的双唇,弯了眼眸。
“你不问问我是谁?”朱雀道。
眼前少年毫不畏惧地浅浅作笑,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像是看着久违的故人,莫名流露出一分眷恋,回道:“我听过你的声音......应当是在梦里的时候。从幼时起到现在,十几年时间了...原来不只是一个梦啊,没想到这世上还有另一个我。”
依旧没问来人的身份,朱雀心中微微一动,听着这短短几句话,复杂心绪中无法抑制地含了一抹骄傲,想着这就是他的灵羽,身为凡人,却有着超脱凡人的神智。走近一些,想要抚一抚那张一模一样、只是更显稚嫩的脸庞,探出去的手略微停顿,随即覆到头上,揉一揉发顶。
“长大了,从前未曾见你化形过,原来模样是一样的。”朱雀似自言自语,心中动摇,半晌后还是沉沉缓缓地问出口,“听说过朱雀吗?”
徐暮桁有些不解,还是点了点头作答:“小时候听祖母讲过神话传奇。”
“你所知道的朱雀是什么样子的?”
徐暮桁认真凝视他,脑中想法已明晰,笑道:“你这样问了,那应当就是你这个样子吧。”
朱雀一时无言,神思怔愣了片刻,慢慢地笑出声来,蓦地有些后悔当日的纵意妄为,竟会把这么灵巧个小东西从身边送走。且还送到与云端遥遥相隔的人界大地上,让他变成了自己心疼又嫉妒的模样。
“你很聪明,我是朱雀,那你知道你是谁吗?”朱雀指尖泛着炫目银光,从徐暮桁发顶顺下,缓慢摩挲在刑少律曾亲吻过的面上。
徐暮桁总算没了答案,也起了些好奇,摇头等他解释。
“你是我身上的一根灵羽。”朱雀道,“你不属于人界,你以为是你的父母生养了你,但其实就连徐暮桁这个名字,都是我给你的。”
“不属于?”徐暮桁轻轻一蹙眉,眸底笑容终于敛了去,问话中微含了惊讶与不解。
朱雀却不回答,只是低声道:“是不是该让你回去了......”
眼前少年明显为他这句话所惊到,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只摇了摇头。
“徐暮桁,你不该拥有那些。”
“哪些?”
“原本你就是代替朱雀来人间的。”朱雀依旧弯着双眸。
徐暮桁呆住,神情在听着“代替”二字时微微有变,好似捉住了什么。思量半晌,忽然变了脸色。
“你不满意了?我在人间拥有的东西让你不满意了是吗?”徐暮桁往后退了一步,避开那只手,追问着,“如何不满意的?”
朱雀敛眉,灵羽太聪明,也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
“父母天伦,兄弟情笃,还是......”少年忽然震惊,徘徊了片刻,试探着说出了那句话,“你喜欢刑少律?”
蓦然一瞬间,朱雀亦讶异万端。
少年便更肯定了些,不知是自嘲还是笑他,道:“你喜欢他,身为神仙?”
“你也不是凡人。”
“我是,”徐暮桁颔首确定道,“至少我现在是凡人,我跟你不一样。最起码刑少律喜欢我,我可以作为一个凡人陪他走一辈子。”
“我的时间不会比你短。”
“你不否认了?”徐暮桁轻笑一声,“果然是喜欢他......朱雀...神仙,我不知道如何称呼更为尊敬。我只知道你与天地同寿,我一个凡人,自然无法同你比。所以如果是你,是不是会看着刑少律独自容颜变老,然后孤身赴轮回?那之后,朱雀神仙,是打算依旧如此模样地回到天上去吗?”
一番言辞,竟让从来高高在上的陵光神君隐隐挫败。
少年笑容倔强地留在面上,墨黑瞳仁中到底是掩不住怒意,流泄出几分起初并不存在的冷漠。
静了半晌,朱雀竟忍不住发笑:“你这小东西,也不怕惹我生气了。”
眼前的徐暮桁闭口不语,朱雀也不再多话,领教了万分无奈的滋味后,轻轻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把距离拉回来,随即抬手到少年发顶之上,直到一根雀羽从少年身体里浮出。
“让你做凡人,和朱雀再无牵连。”朱雀攥紧了手中羽毛,在少年万分不可置信的沉沉目光中离开。
徐暮桁静立原地,房中早已没有他人气息,许久后胸膛才骤然一疼。揪着胸前衣物,步伐不稳地回退一步,身后书桌被撞得一晃,桌上毛笔从笔搁上滑落,在宣纸上滚过几圈,留下长长一道墨痕。
箫音断,故事了。
做了一场看客,一回神,仍坐在月色之下。
箜若与尧安皆有些失神,久久沉浸在方才的场景之中,不知开口说什么。
“这就是徐暮桁藏在梦里的故事,”夷微收起玉箫,喝了一口清酒润唇,轻声道,“那火鸟...喜欢那个叫刑少律的凡人。”语气中似有琢磨不透的东西。
箜若摇头,反驳他这话,道:“陵光神君不是喜欢这个凡人,大概只是喜欢这凡人的情意......而这情意却并不是对他,所以倘若有谁能这般对待他,他才会真的珍爱喜欢吧。”
夷微偏头看他,手中杯停在唇边忘了将酒饮下,沉静眸光忽然汹涌不息,少顷徘徊问道:“你说他不喜欢刑少律?”
“不喜欢,若喜欢,哪那么容易放弃,明明取代那灵羽是轻而易举之事,他却主动收了手。”箜若不觉有误,加以确定道。
桌对这人不再接话,双唇紧抿,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许久之后才露出笑来,将余酒一饮而尽,神色欢愉地抬头向箜若:“你解了我的惑,作为回报,我告诉你这件事跟你的关系。”
他讲道:“当日那灵羽从徐暮桁体内出来,便已失了灵息,和普通雀羽无甚区别。而青龙朱雀向来交好,这青龙又是个恐天下不乱之人,在知道徐暮桁的事情之后,便打了歪主意,想把会说会笑、活着的灵羽带还给朱雀。”夷微略作停顿,讲到了重要之处:“所以他从朱雀身边偷走了灵羽,然后,放到了你的身体里。”
箜若万分诧异。
尧安牙关咬紧,早在这人话间就猜着了事由,然而听他确切言出,还是更为愤怒。
“箜若会如何?”
“若好,便不会如何,只会借他血凤灵气重新养活那根灵羽,届时灵羽离身,箜若还是箜若;若不好,箜若便成了灵羽,一旦灵羽离身,再无箜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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