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安暗自紧了牙关。
眼下知晓了真相,他没理由全然责怪朱雀。但青龙这梁子,不管惹不惹得起,恐怕都算是结下了。
真是恨不得压他在海底,做一颗活水源珠!
☆、第十二章
尧安竭力冷静下来。
“灵羽复苏,箜若会如何?”
朱雀抬起眼皮看了箜若一眼,明显是看透了他体内之物,把语调拖得长而缓,回道:“你都给了他一颗魂珠了,怕什么?”
话外之意,便是箜若不会被灵羽反噬。
两人闻言俱是松了口气,怎知朱雀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忽得又道:“我尽量,不让这凤凰变得痴痴傻傻。”
尧安愣了一愣,随即只一瞬间便骤然震怒,周身散发出浓重的深海龙息。宽敞的南宫正堂,突然刮起一阵混杂着海水腥咸之气的狂风。堂中帘帐晃动,朱雀却依旧泰然稳坐,拿一双笑目把他的怒意端在眼底。
箜若望着四下晃荡之物,心惊地抚上这人手背,用力攥住他手掌,好半晌才止了他突起的怒气。
“龙太子生了好大个气。”朱雀四下一瞥,挥袖将那些被吹得东倒西歪之物正形,也不知是不是诚心安抚,道,“我无法拿捏之事,当然只能说是尽量了。”
尧安冷笑出声,反手握住箜若手掌。
朱雀的话,他至少懂了个七八层。五界之大,在这世上,所有活物皆有魂魄。而所谓神智,便由魂魄支撑。如果说灵羽复苏,会使箜若痴傻,那只可能是灵羽夺取了箜若内魄的原因。
兴许朱雀的确无甚恶意,但他话语间那漫不经心的调笑态度,实在让他恼火。尧安想着,禁不住带着余怒,嘲讽回道:“看来和陵光神君的闲谈也当到此为止了。既然神君说了尽力,我也不好再为难。然而这世上没有无解之事,神君做不到的,我却不能放弃。届时护得箜若周全,我也必然会尽量照顾那灵羽,亦不让他在复苏之后,变得痴傻。”
朱雀眸色一沉,金瞳忽然灼灼炫目,凝眸深深地望向他。
尧安却不再多说,带着箜若起身告辞。箜若随他站起身来,原本已是越发不平静,却不想被两人最后这番对话一激,心中狠狠一郁后,整个人重又变得冷静。
看一看向来温柔这人,见他此时眉目间尽显晦暗阴霾之色,便顿下脚步,侧身望向朱雀。箜若语气温和,唇角含笑,神态与这堂中氛围格格不入,微微笑着开了口:“箜若愧为血凤,神力不如南海龙太子,更比不得四方上神,因而此刻真是别无他法。然而我也当尽力一为,这东西已入我灵血之内,那么既然生时共存,死便也一定带着他,陵光神君可放心?”
话落故意慢悠悠地颔首作礼,这才主动捏一捏牵在一起的手掌,拉着尧安离开堂中。
身后骤然一片静默。
行下最后几步梯阶时,忽闻那堂里传出阵阵畅快朗笑,听那声音也不知是喜是怒,一边大笑不止道:“孟章啊孟章,看看你给我惹下的烂摊子!哈哈哈......”
青龙不语,只是半敛了眸,似也幽幽作笑。
接连数日游走人界,加之先前在南海龙宫呆的那几天,已是很久未回丹穴山去。
眼下之事算是有了半个答案,再徒留热闹人间并无甚意义,箜若便想返回凤宫。尧安南海无事需他操心,且心头也放不下箜若,自然便陪着他一道回了丹穴山。
熟悉的草木与宫楼,让箜若这些天来时而隐隐惴惴之心安定下不少,月照楼宇时,不觉起了困意,如同月下凡人一般微微有些疲惫。
其实仙力护体,是不会轻易感到倦乏的,尧安心知箜若如此,必定是因其心中压着灵羽一事。他虽看透却不说破,只顺势哄箜若入睡,而自己却了无睡意,在黑暗中睁着一双浪潮汹涌的眸子,从头到尾梳理着整件事情。
箜若偎着这熟悉的体温,很快入眠,模模糊糊的,竟又做了一场梦。
梦里回到了百年前,似乎是初次遇着尧安的时候。
百无聊赖的血凤化了原身,在丹穴山的高耸崖壁上展翅,拖着旖旎华丽的七彩尾羽迎风而去。越山峦,穿云霭,不知是要飞至何处,也不知已身在神界还是人间。和风万里,天地皆在凤眸之中,只觉得十分快活。
不知不觉的便到了一片海域之上,凤凰垂首,看着海中那一抹似烈火又似斑斓彩石的倒影,心情舒畅地旋了半圈。水如明镜,心怡神悦,迟迟不忍离去。
海浪越发不平息,忽然之间一道浪柱冲天而起,南海赤龙绕着浪柱盘桓直至云端,沉沉一声龙吟,卷着那惊讶的凤凰埋入海中。凤凰原身微微有些惧海,方入水中,便急急化了人身,攀着赤龙龙鳞不敢放手,只怕被甩在浪潮中,胸膛为这突如其来之事怦怦跳着。
再回神时,这“作恶”的赤龙已带他上岸。箜若湿漉漉着一身,方才被卷入水中时,竟忘了自己有一身神力,可将那些海水阻隔,结果落得一副狼狈模样。
眼前赤龙也化作人形,站在一尺开外双目弯弯望过来。箜若坐在那儿呆呆地看他一阵,身下是一颗颗圆润光滑的鹅卵石,看着看着,随手抓起一颗,对着那赤龙就丢了过去。
——恼羞成怒,竟然又忘了自己是神仙,打人什么的,不是可以用术法吗?
箜若蹙眉愣住,尧安也是惊讶地微微张嘴,任由那石头不痛不痒得砸在胸前,片刻后忍俊不禁,放声大笑起来,直笑得眼前这落水凤凰红透了耳朵。
“我是......”许久后,那笑声止住。箜若抬首,看见这人在对他说话,然而那声音却忽然听闻不清。
眼瞧着那双薄唇一开一合,箜若蓦地有些恍惚。眼前景致忽然变得不那么真实,他轻轻地开口,似乎接上了那话语,喃喃道:“你是...尧安......”
骤然一静。
天色暗下来,汪洋大海不见踪迹,一瞬间已置身丹穴山凤宫之中。箜若站在庭院里,有些疑惑地眨一眨眼。身后伸出一双手臂,来人动作温柔地将他拥在怀里,轻声耳语道:“箜若,我喜欢你。”
胸膛一跳,柔情蜜意铺天盖地而来,箜若弯起唇角,覆上身前那双手。
想要说些什么,回过身去,却看见尧安目露担忧神色,眉心拧着打不开的结,心疼道:“箜若,别怕,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
箜若有些迷茫,偏一偏头问他:“尧安,我怎么了吗?”
尧安轻吻到他额上,回道:“你忘了吗?你的灵血里,被种下了一根朱雀灵羽。”
箜若一惊。
幽幽半敛的眸子忽得抬起,细细吻他这人却不见了。急切地转头去寻找,穿过几处庭院,却到了一个宽敞殿堂。里头两人正执子对弈,一身焰色红袍之人笑盈盈地转头望他,道:“你这小东西,不认得我了?”
一时间仿佛被迷了神智。箜若一步步走过去,朱雀伸手笑道:“是我不好,你不是徐暮桁,你只是我的灵羽。”
“我不是......”
“你不是徐暮桁。”那声音重复一次。
箜若觉得不对,他未说完的并非“徐暮桁”三字,而他想说的是什么?
——我不是灵羽?
为何不是,如果不是,那他是谁?
“我是...是箜若......”
朱雀大笑,与之对弈的那青龙也朗朗笑开,慢悠悠摇头道:“你也不是箜若。”
朱雀依旧伸着手掌等待他,如烛火般明灭不定的嗓音仿佛是在蛊惑:“过来吧,我不会再随意让你离开了。”
箜若迷离着双目,缓缓将手递过去......
一只手被紧紧攥住,竟被捏得有些疼,耳边有声音唤得担忧:“箜若!”
惊醒睁眼,是在凤宫之中,依旧是暗夜时分。身旁尧安牢牢攥着他的手,见他总算醒来,很是松了一口气,这才问道:“做什么梦了?”一边问着,一边拭去他额上汗珠。
箜若缓了一缓,神思清明后慢慢地埋入尧安怀里,轻声道:“梦见你了。”
“嗯?”尧安沉沉笑了起来,轻抚他长发道,“还以为你做了噩梦,模样那么紧张。怎么我在你梦里,那样吓人吗?”
“你在哪里...都永远是最令我安心的那个。”
箜若也低低作笑,笑罢沉吟半晌,从他怀中抬起头来。
“尧安,我思绪明朗了。”
“什么?”
箜若凝视他双眼,抿唇认真道:“你今日在南宫那样生气,让我有些心惊。而这灵羽之事,毕竟是我自己的事情,怎么忍心由......”
“什么你自己的事情,”尧安微微有些恼火,听着这话无端端生气,打断他话语道,“你是我的,没有什么是你自己的事情。”
箜若口舌一顿,见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无奈笑着轻拍他背,又道:“我是说,不能由着你独自想办法。我会与你一起努力,护好我的灵体。”
尧安半晌没有答话,箜若轻轻晃他一下,又等了一阵子,才听他声音低哑道:“好。”
“我明日去找一下烨央,对于灵体之事,他素来比我更为了解。”本来不愿让烨央忧心此事,然而眼下事态着实不算轻松,不得不向他开口询问几句。
身边这人答应下来,他想一想又补充道:“我觉得...我可能要想起灵羽的回忆了。”
“什么意思?”尧安一时不解。
箜若想起方才的梦境,梦里的自己会被朱雀三言两语便控制住,心中必有他物牵引。又思及灵羽刚入体时的那些怪事,回道:“前些日子我总觉得忘了许多事情,就像失忆一般,可仔细一想,我却又什么都记得。思来想去,眼下终于明白......不是我忘了什么,而是灵羽忘了他的回忆。”
还有那时的奇怪梦境,想必梦中的那些声音,都是朱雀所说的话罢。
“箜若,”尧安突然叫他,认真道,“灵羽已与你共生,唯有成熟复苏才会完全脱离你的灵血。倘若灵羽的记忆迟早会在你脑里成形,那就不要阻止,也不要放任......我认为你应当先一步左右他的思想,明白我的意思吗?”
箜若略作沉思,仔细凝思他话中之意。
二灵共存,必然会争夺本体。如果他不先一步控制灵羽,那么灵羽迟早会强势过他。尧安所言正是这个理,他若不愿被灵羽左右了行动,甚至被他肆无忌惮地分走内魄,就必须限制住他。
“我明白了。”
尧安吻一吻他眉梢,又在唇角轻吻几下,如此动作仿佛也在安慰着他自己。
“好,你既然说了要与我一起努力,我便相信你能做到。”
“嗯......”箜若心软如暖春池水,少顷又道,“尧安,多谢你。”眼看这人动了一动眉,急忙吻在他眉心处,阻止了欲起的皱痕,解释道:“我是谢你这恶作剧的赤龙,竟会卷我入海水中。”
忆起梦中最初的情景,箜若禁不住眉目露笑。尧安虽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及此,却也霎时知晓他指的是什么,笑着回道:“你再飞一次,我还卷你下去。”说着把语调换轻快些,有意哄他:“哪里来的小凤凰,竟在我南海上头盘旋不去,只好请你下来玩一玩了。”
“请我玩一玩,那可就不肯走了。”
尧安陪他笑了一阵子,罢了喟叹般抱住他,似回语又似感慨道:“箜若,别走。”
箜若软了眸光,轻轻点头。
☆、第十三章
晨光罩上丹穴山顶,夜色退去,换了清爽白昼。
凤宫的一处雅致庭院里,方才起身不久的烨央散着发坐在草地上,跟一大早前来寻他的箜若聊着。神色严肃,很似担忧的模样。
“是青龙害了你?”烨央问话声中有些愤然。
箜若失笑:“哪只是他害了我,此事牵牵绕绕的,看似简单实则也复杂。”
“这青龙身为上神,还真是野惯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烨央实在是讨厌他,不屑的话语里丝毫没有客气,转而问道,“龙太子如何说?”
“尧安在南宫没克制住,当着朱雀与青龙发了脾气,那两位神位在上,如此已算是冒犯了。眼下他看起来还算冷静,但我知道...他担心我得很。”
“他当然会担心,但只是担心也没用,可有想出什么好的主意?”
箜若摇头。
“他把魂珠都给了我一颗,然而更好的主意,我与他都还未想出。”他回道,见已谈到此,便把来意说明,“烨央,我此来寻你,就是想打听打听,可有什么办法能牢牢地护住我内魄?”
烨央凝眉思索一阵,仔细同他讲道:“以我所知,他那魂珠可护得你的灵体不被外灵吞噬,但对魂与魄的助力却是不大......虽说天下活物皆有魂魄,可差别却十分之大,如我们神界中人,只要魂魄无损,哪怕是毁了肉身,也能将之重塑;可人界凡人却不一样,肉身与魂魄相依,一旦失去肉身,就再也不是凡人。逢着机缘或可成为其他四界之灵,否则连鬼都做不得,只能算是一道孤魂,等着再度轮回,得到新的肉身。”
箜若恍恍然有那么些懂了他的意思,顺他话中之意疑问一句:“你的意思是,五界生灵,凡人力量最为薄弱,可他们在世时,魂魄与本体的牵连反倒是最为紧密的?”
“对,”烨央满意点头,他知道箜若聪明,从不需他多费口舌,随即便又进一步说道,“神魔妖可以魂魄离体,他们却不能这般玩命,兴许是本能的自保,不觉便会将魂魄锁紧。然而尽管如此,凡人中依旧有人能做到神魂出窍,这些人明显比普通人更懂得如何护住魂魄——看似出窍,实则却如同绑了一条线在魂魄与肉身之间,紧密相联。”
“所以我应当去寻找这样的凡人,用人界的奇特方式,锁住自己的魂魄?”
烨央眉目认真地颔首:“这些人,在人界被称作修真者。”
修真者,半人半仙,虽不如神仙一般能活得数万年或者更多,甚至寿与天齐,然比起普通凡人,却已算十分长寿,少则几百,多则能得几千年寿命。
人界。
俗尘凡世之外,青山隐隐,绿水绕山而过,漂摇漫向天际。
起伏连绵的山峦之间,密林重重,竟然隐藏着一处结界。结界无形地包裹住五座山峰,主峰巍然伫立正中,四峰将其环绕。座座山峰高耸入天,云如薄絮,亦如丝带,柔软缠绕峰身。
隐约流溢着仙气之地,正是人界赫赫有名的修仙大派——飘渺宗。
山路之上,结界之外,一驾难掩富贵的神秘车队静静地候在石碑外侧。一名年轻妇人双眸含泪,将臂间婴儿递交给眼前道人,满是依依不舍。道人眉目瞧来无比年轻,却不知年岁,一袭青衣边角随风轻扬,仔细接过襁褓中的婴儿。妇人松手的霎那,满眶泪水终于再忍不住,眼泪如断线珠子一般顺腮而下,身旁男子搂住她单薄的肩膀,面上亦是万分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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