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于是带着身体的酸痛和一肚子热腾腾的面汤离开了县城。车开出去很久他回头去看,灰色的水泥建筑群渐渐消失在不断涌现的山川之后,心情竟有一些莫名的伤感。
何易安的CD机里放着轻柔怅然的钢琴曲,琴声起伏辗转,音节像一些无法言说的字句,却都恰如其分,不偏不倚,正好是那一刻他心里的声音。
☆、父亲
他们到成都的时候正是饭点,母亲做了一桌子菜留何易安吃饭。平时他在家,桌上顶多也就是两菜一汤,今天几乎摆满了,还往上头摞了一盘,他活了快二十年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
“妈,你把他当成什么了……”陈朔望而兴叹,“他又不是吃饲料长大的。”
母亲瞪了他一眼。“你怎么说话的。小何这么大的个子,当然要多吃一点了。”
三个人刚围着桌子坐下,母亲就开始长长短短地问他旅途的见闻。也就出去了一天而已,他其实觉得没什么好说的,结果一开口就停不下来,说得眉飞色舞的。
何易安一直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埋头吃饭,母亲听他说了半晌,竟转头夸起了何易安。“你看小何吃饭多认真。小何真是我儿子就好了,看他吃得这么香,自己做饭也做得高兴些。”
“不是你要听的吗!”陈朔快被气死了,闷头扒拉面前的饭菜不再吱声儿。
吃完何易安去帮母亲洗碗,他登陆游戏看了看这两天有什么新鲜事,不一会儿母亲就在外面嚷起来:“小朔!小何要走了,你快来送送人家!”
“来了!”他嘴上答应着手却停不住,过了好几分钟才放下鼠标跑到玄关,连人影都没看到,心情瞬间有些失落。好歹也该说个再见再走啊。
他耷拉着嘴角正在不高兴,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怀抱暖洋洋地贴上来。
“下午临时有点事,不能陪你了。”何易安的气息出现在耳畔。
他按耐着不要喜形于色得太明显,装出郁郁的口吻。“那我怎么办。”
“你变小一点,我可以把你装在口袋里带回去。”
“不要。”陈朔果断地拒绝了。
“为什么不要。”
“变小的话,就……”陈朔的声音倏然低了一些,“不能做羞羞的事情了。”
他听到何易安很轻地笑了一声,下一秒就被转过身子摁在墙上做了一点羞羞的事情(对现在的他来说也许不算太羞了)。
他腿软得几乎站不稳的时候何易安终于放开他。他低头擦了擦嘴唇,已经被亲得湿答答的。
“我回去了。”何易安说。
“嗯。”他点头。
“我真的要回去了。”
“……你走啊。”
“下午要去陪客户,不然老板不高兴的。”
“我又没有拦着你!你走啊!”他心里其实想,就何易安这张死人脸去陪客户,客户反而高兴不起来吧。
何易安的声音软下来。“那你松手。”
他闷闷不乐地收回了一直拉着何易安衣襟的手。何易安终于还是走了,他垂头丧气地折回房间。
“小朔啊,”还在整理厨房的母亲叫住他,“你爸爸前些日子好像回成都了,他想见见你。”
陈朔愣了一下。“就不用见了吧……”
母亲停下手里的活,神色也不怎么轻松。“还是去看看他吧,他也挺想你的。”
他不忍母亲失望,犹豫半晌还是点了点头。“好吧。”
他以为答应下来也是三五天之后的事情,十分钟之后母亲却走进他的房间。“我跟你爸联系过了,你现在去找他吧。”
“现在?!”刚登进游戏,队伍都还没组齐的陈朔陷入了深深的震惊。
陈朔上次见到他爸还是初中的时候,阔别多年,倒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壮实,一根手指粗的金链明晃晃地挂在脖子上,大腹便便,双颊绯红,身上一股酒气。
“小朔,都长这么高了!想爸爸没!”父亲一见他就一巴掌拍在他肩头,力道之重,差点没把他拍趴下。
“想。”他努力让自己听起来不是特别敷衍。
父亲约的地方是一个画风清奇的咖啡馆,装修成富丽堂皇的欧式土豪风格,服务员也是穿西式制服,结果一群叔叔阿姨坐在里头喝着花茶搓麻将。
“小朔你高中念完了吧,现在在做什么啊?”他们坐在靠窗的藤编小圆桌旁,父亲熟练地用紫砂壶给他斟茶,手法相当花俏。
“学英语,准备出国。”他如实回答。
“你妈也真是,”父亲摇摇头,“男孩子念什么书啊,念书没用的,赶紧来跟着我做生意吧。”
陈朔一时说不出话来,父亲丝毫没察觉到他有些不自然的表情,自顾自地说下去。“你都19岁了吧?男人就该趁着年轻的时候在社会上好好打拼嘛,出国不就得浪费四五年?你看现在的大学生,辛辛苦苦读十几年书,到头来还不是给人打工?你妈让你出国得花多少钱啊,还不如省下来给你取媳妇儿呢。”
说到娶媳妇儿父亲更来劲了,冲他眨巴着眼睛。“怎么样,小朔,现在有合适的人选吗?”
“有倒是有……但是我跟人家差距挺大的。”看到父亲闪闪发亮的眼睛,他还没说完就开始后悔了。
“怎么差距大了?来跟爸爸说说,爸爸这儿就没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人家嫌你条件不好还是怎么的?”
“不是……”他不知该从何解释。“就是他学历高,人又好看,工作也还算年轻有成,我就一个不学无术的小混混,跟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父亲一拍大腿。“你看你这话说的!我还以为人家嫌你没钱呢,这些事儿算什么!我跟你说,”父亲亲昵地揽过他的肩膀,他赶紧往外挪了挪,“你听老爸的,你现在就跟你妈说,出什么国,不去了!来跟着爸爸做生意,赚够了钱,哪还有什么泡不到的妞儿!”
“不是妞儿……”他小声嘀咕。不过想到何易安每天穿着围裙做饭忙碌的小媳妇样,竟然觉得还蛮开心的。
父亲大手一挥。“男的女的都一样!只要你手里有票子,人人都喜欢你!我这么一大把年纪,这副尊容,还不知道多少小姑娘求着来跟我好呢!”
话音刚落,父亲的电话响起来,粗声粗气地“喂”了一声,随后立马就软下来,脸上不自觉地浮起谗媚的神色。“小倩啊,你别瞎猜,我在外头跟客人聊天呢。什么?好好,我现在就来,马上就来,十分钟。”
父亲放下电话,冲他笑笑。“秘书说有事情叫我过去,我得赶紧回去忙了。下次咱们父子俩再好好聚聚!”
信你一句才有鬼了。陈朔尽力装出不舍但懂事的样子。“那你去忙吧,注意身体。”
父亲临出门还转过头来,“记得跟你妈说!别出国了,出啥国啊,糟蹋钱!”
陈朔目送父亲离开,终于收起脸上的笑容,精疲力竭地倒回椅子上。
他不得不承认他自己也有念书其实没什么用的想法,这会儿听父亲这么一说,忽然觉得应该好好反思一下自己了。
☆、程姐
他离开咖啡馆,回家的一路上脑海中都回响着父亲的话,越想越觉得不安。他自己有很多念头都跟父亲不谋而合,被这样放大了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反而显得有些荒唐了。
母亲不在家。他在游戏里晃了好一阵,心思却完全游离着,连王旭发来的组队请求都直到失效了才看到。他再发请求回去,王旭没有接受,大概是在赌气。他也懒得解释,关掉游戏,在客厅的沙发上抱着膝盖缩起来打电话给何易安。
“怎么了。”等待音响了好几声何易安才接起来,那头吵吵嚷嚷的,像有很多人在。
“我能不能去找你。”他盯着自己的脚趾头问。
他照旧听不出何易安声音里的情绪。“我还在外面,等这边结束了去找你。”
“可是……”他尽量显得不那么得寸进尺,“我不想待在家里。”
一瞬间的沉默让他有些提心吊胆,好在何易安的声音重新响起来,似乎也没有生气。“我晚上还要回公司加班,你先过去等我吧,有同事在。”
“好。”他于是欢天喜地地挂了电话,出门之前还特地换了件衣服。
他想了去早了何易安也不在,于是坐公交慢慢过去的。培训中心和何易安的公司在同一层楼,走进电梯里的时候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像又要去上英语课一样。
出了电梯他转向不太熟悉的那个方向,直到看见公司的招牌,心情才倏然忐忑起来。
就这么走进去好像会很尴尬,而且他要怎么跟何易安的同事自我介绍呢,说自己是何易安的表弟会不会有点可疑,说是朋友好像也很可疑……他在门口徘徊了好一阵,玻璃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出现在门里。“你是小何的男朋友吧?快进来坐。”
他愣了一下才想起点头。“哦……好。”
领他进门的女人穿得比实际年龄还要成熟一点,枣红的口红,头发盘得一丝不苟,踩着一双鞋跟细得像筷子一样的高跟鞋,走起路来噔噔地响。“先坐我这边吧,”女人带他进了一间办公室,指了指靠墙的沙发,“喝咖啡还是茶?”
“不用麻烦了。”他连忙摆手。
“别客气啊,”女人冲他笑,脸颊上两个甜甜的酒窝,“年轻人还是喝茶吧,龙井可以吗?”
女人不等他回答便转身去泡好了茶,放到他手边。陈朔暗暗观察着,女人脸上的笑容尽管甜美,却显得有些生疏和不可靠,好像和何易安的面瘫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都是将自己的真实情绪藏得滴水不漏,脸上戴的不过是不同款式的面具罢了。
“忘了自我介绍,我姓程,是小何的同事,你可以叫我程姐。你先坐一会儿,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女人嫣然一笑,坐回办公桌旁。
他坐着也无聊,四处张望了一圈就开始低头玩手机。程姐打了好几个电话出去,一半是流利的英语,英式口音标准得像他考试考的听力录音,另外一半是一种何易安完全摸不着头绪的语言,有点像法语又有点像德语,反正是听不懂的。
隔了一会儿程姐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用中文说的“喂”,陈朔便不自觉地抬起头看她。
“人在我这儿呢,你别担心了。……你喝了酒就别开车了,打车过来吧,车先放在那边我下班了帮你开回去。……麻烦什么啊,可别跟我见外。”
程姐挂了电话转过头来,正巧对上他的视线,他匆匆忙忙地想掩饰,程姐却好像压根没有发现他的窥视,脸上仍是不变的笑容。“小何不放心你,还专门打电话来问呢。”
他傻坐着不知如何接话。
“我们还一直猜小何会找个什么样的对象呢,今天可算让我见着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话都没经过大脑就说了出口。“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失望?”
女人脸上浮现出一点恰到好处的责怪。“话可不能这么说,但确实跟我们想象中的类型不太一样。”
女人不必讲他也大概能猜到,在旁人眼里何易安应该喜欢什么样的类型,要好看,要优秀,简而言之就是另一个何易安。像他这样一眼就能看穿底细的毛头小子,是会觉得不太合适吧。
“但换个角度想,这样其实最合适不过了,”女人像是能看穿他的心思,“男人在感情里总喜欢找一个比自己弱势的对象,这是定理。小何就是太独立了,才想找个可以让自己照顾的人。”女人说着还冲他眨眼一笑。“小何是我们公司的头牌,你可要好好把握住啊。”
他觉得女人说得字字在理,可他听完却生气极了,窝着手机的手指都忍不住开始发抖。这不就是变着花样在说他配不上何易安吗。
像这么聪明的女人,当然知道这些话是会伤害到他的,哪怕是藏在那样软绵绵的笑容底下。在她看来,他跟那些傍大款的年轻姑娘大概是毫无分别的,何易安也就是一时精虫上脑罢了。是啊,女人看不起他,可他又有什么让人看得起的资本吗。何易安帮他联系学校,做饭给他吃,带他旅行,而他呢,除了喜欢的心意之外,他有哪怕一点点东西,可以回报给何易安吗。
他想了很久,从一开始气得眼睛发红,后来越来越冷静理智,最后终于心如死水,觉得自己已想得足够透彻。无论父亲还是程姐,都把感情看得太势利了,但确乎也有他们的道理。
“我有点累,先回去了,”他站起来,用毫无起伏的声音对程姐说,“打扰你了,等何易安过来,你帮我解释一下吧。”
女人仍是满面笑容,并不挽留。“那你路上注意安全,我会转告他的。”
他以为自己彻底冷却,在下行的电梯里,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前一天夜里他还睡在何易安怀里,现在却变成了当时的自己完全无法想象的另一种心情。
有一个十分痛苦的决定浮现在心头,他想躲开它,可它始终如影随形地追着他,投下一大片黑色的影子。
他在走出电梯之前擦干眼角,关掉了手机。他想试一试何易安的真心,也想试一试自己。
☆、决心
他回到家就开始打开邮箱,各种字典和翻译软件都快点坏了,才终于在两个小时以后写好了给学校的邮件,询问自己是否可以从商科转到美术专业,有什么具体的要求。
其实时间还很早,但是写完邮件脑细胞仿佛死了一半,他努力撑着沉重的眼皮又检查了好几遍语法和拼写,一边打哈欠一边点了发送。躺上床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去摸手机,随即又反应过来,把死气沉沉的已经变成砖的手机扔到床头柜上,连充电线也没有插。
不要想那个人,他反复在心里对自己说,一边强迫自己去想一些别的事情,想他如果去英国,会是怎样的生活;如果不去,是否还有别的出路。可思绪还是忍不住往何易安那边跑,他去英国上学,也许就有三五年都见不了何易安;他不去,何易安对他而言就永远是遥远的来自另一个宇宙的人。
他又做了那个关于何易安和海岛的梦。他骑着小象狂奔到岛岸,何易安却站在高耸的悬崖之上,在他眼前只有一条细长蜿蜒的石阶连接着顶部。可是父亲和程姐化成两个巨大的怪兽守在石阶两侧,他望着何易安就快掉下眼泪来,却始终不能前进一步。
难得睡得这样早,于是醒得也很早,睁开眼时天刚亮不久,灰白天色中还参杂着几分暗蓝。他起床先检查了邮箱,里面空空如也,心情难免有些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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