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走进坤宁宫的时候还真是吓了一跳,整个宫殿里乱成一团,连个照看的人都没有,我一个王家人的死敌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走了进去。
朝廷,哪儿还有什么朝廷!
走到正殿前,听见一声瓷器碎裂声和一个声嘶力竭地吼声:“找不到,那就去找!”
匆匆退出来的小宫女捂着流血的额角,掩着泪喊了一声见过太傅,就哭着跑远了。
我走进去,原本以为会见到满面红光修养声息的一个女人,却不料见到一个面色枯槁的人,整个人脸上都是病态的蜡黄色。
她见到我,笑得阴险:“如今可顺了你的意了?”
我说:“我与太后娘娘全无交集,如何又顺了我的意?我既不盼着娘娘好,也不盼着娘娘坏,娘娘是生是死都跟我没关系,又如何会顺了我的意?”
王蔷冷笑:“我如今众叛亲离,身边的人一个个离我而去,难道不都是因为 你安延之么!抓了柳月的是你,想必带走云麓的也是你——”
她脸色难看,一腔的怒火都像排泄一样倒出来,越发显得头上的金簪沉重,越发显得这华丽的宫中晦涩不明。
我说:“我没带走云麓,但我或许能把她送回来。”说罢拿出一个手镯来,道:“为着要娘娘帮我一件事。”
王蔷见了那镯子,踉踉跄跄扑到我面前来,冷笑:“安延之,你好大的本事!连我身边的侍女你如今都能——”
我把镯子丢还给她:“我再说一遍,我没那个本事把你身边的人带走,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她给你带回来,所以——云麓知道你多少事情,我如今就知道你多少事情,你我之间说话便不必委婉,你若是想要云麓回来,得帮我个忙。”
王蔷冷笑:“我?帮你?”
我说得很平静:“大理寺判了柳月斩立决,你倒是不在意,可惜,我却在意得很。”
王蔷眼中尽是不屑。
我道:“我有个师父,混迹江湖多年,行刑那天竟然把这个柳月给认错了,你久居深宫,想必不知道那一天江湖来了不少人吧?”
王蔷——当今的太后娘娘,那习惯了用鼻孔看人的女人,忽然在金座之上一个哆嗦,转过她那张越发枯槁的脸向我看过来,定定地盯着我。
我说:“云麓对我说起一件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说给娘娘听听可好?”
王蔷从那座上站起来,几个踉跄走到我面前,凄厉道:“你闭嘴!”
她脚下一软,忽然狼狈扑在我面前,头上的金簪掉落,珠玉散落。
我说:“从前有一个剑客,刺杀御史不成,被朝廷追究,他幕后的人怕事情暴露,把他送出去让他替罪,他能逃,可是逃到了江湖上都是追杀他的人……”
王蔷扶着椅子的底座站起来,厉声道:“安延之,你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你父母家人死尽,你能比我好到哪里去?笑话!这天底下所有人都能笑话我命苦,可是你,你凭什么!”
她在我面前疯癫,我说得却很平静:“那家的女儿质问自己的哥哥,你明明权倾朝野,为什么连一个人都护不了?那人冷笑道,这话,等你自己权倾朝野了再来与我说……”
我不清楚她为何低着头,我不知道她想起什么。
“于是那女子便嫁与这山河,着华裳,簪金凤,母仪天下,就为了把一个江湖剑客从大牢里送出去,可是这天下之大,她能送到哪里去?”
王蔷缓缓抬起头:“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说得很平静:“不管事情过去多少年,江湖恩怨,就是江湖恩怨。王恒手上有朝廷,我手上,有江湖。我没权,没势,没帮派,但我知道怎么把你弄平了的水挑起来——到时候你自身都难保,还想去救千里之外的别人么!”
王蔷再怎么迟钝,也听出了别的东西:“你说什么?”
我道:“皇后娘娘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就没想过原因么?你是丞相大人的亲妹妹,当今太后,谁敢在你饭菜里下药?谁敢把你的贴身侍婢调走?”
我不是在说胡话,我不信王蔷自己就没有怀疑过!
她弑君,再怎么封杀消息,也迟早遮掩不住。王恒想要个好名声,她偏偏坏了这个好名声,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她死了给皇帝陪葬,才能消弭流言。事情一出,只需要说太后娘娘终日思念先皇,服毒自尽,去见先皇,到时候所有人都不会再说死人的不是。
到头来,无非,就是一场丑闻里的佳话罢了。
王蔷神色黯然:“其实我知道……那又如何?我宁愿死在我兄长手里,也不会帮你分毫!”
还是一样的泼妇性子啊……
我很平静:“那娘娘就是坐视逸剑尘去死了。”
她不语。
我知道时间不多,若不能及时说动她,我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不管如何心急如焚,不管那消息已经传到了哪里,我都必须赶在别人之前,办到这件事。
多说无益,我只是死死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整个江湖。”
终于,那枯槁的女子转过脸来,带着几丝绝望看着我:“你到底想要怎样?”
我松了一口气,带着笑,问出了那个整整困扰我十年的问题:“世家子弟总是多如云,为何王恒只有一个独子?”
王蔷一开始没明白我说的意思,反问:“什么?”
我道:“这世上有多少不能生育的女子,就有多少不能传宗接代的男子,太后娘娘,我说得可对?”
三十四章
王蔷听了这话,忽然大笑,仿佛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用那带着假指甲的手指着我,大声道:“安延之啊安延之,你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吗!我还以为你能做出多大的事情来啊,从柳月到太子,你使得那些手段,全都是宫中妇人的笑手段,原来你已经堕落到这地步了,哈哈哈,你也不比我们强到哪里去!”
妇人的手段么……
“宸忆一心一意护着你,倒头来,你反倒想用他来扳倒他父亲,安延之,你真是可悲……”
是啊,无非是用那些被王家人一层一层掩埋起来的丑闻来翻牌,那又怎么样?
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是输了,至于过程,成王败寇,谁会在乎?
我就那么站着看着她,不管她笑也好,哭也好,甚至丑态毕露扑在地上也好,我只是站着,静静看着。
我说得很简单:“逸剑尘的命,对我而言,根本不值钱。对王恒,连你的命都不值钱,还会在乎一个早就该死的剑客吗?”
“娘娘,您如今已经是自身难保,王恒摆明了让你给先皇陪葬,连你身边的侍女都支开了,若是我保你,你或许在这深宫还有生存的可能——”
王蔷脸上依旧挂着笑:“所以说我要么背叛我兄长,害得宸忆一生抬不起头来,要么害死逸剑尘?”
我提醒:“是一个盼着你死的兄长——他把逸剑尘送进大牢,把你送到深宫之中,葬送了你一生的兄长——”
王蔷从墙上拿下那把挂在壁上早已生尘的剑,指向我:“说了半天,你却一直都不提我那个好侄子,安延之,你是不敢吧?你连提都不敢提他,却还要用他一辈子来换你要的东西……”
说罢细细端赏那把剑:“当年他教我的剑法,我都十数年年没用过了,不知是否生疏了?”
她要杀我?
我若死在这坤宁宫中,她救不了爱人,更帮不了兄长——岂不是把他们二人往火坑里推?
更何况,她怎么杀得了我?
她这做法,和当初给禹连下药,有什么区别?一时愤怒,一时泄恨,有什么用?
然而我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一把剑,剑锋一转,竟疾速地插向她自己的胸口!
出招凌厉,毫不留情,鲜红的血从那九凤翱翔的金色衣衫里喷涌出来,由于距离过近,竟然喷了我满脸。
那极度艳丽的血,在枯槁的面容下,纷飞如一世落花,美得令人心痛。
那是逸剑尘的三千繁花,早已绝迹江湖,如今竟在这个女人手里使出,一瞬间,血幕落下,空空荡荡。
她踉跄两步跌到在地上,大笑:“安延之,你在后宫之中杀死太后,你师父钟临也好,那傻皇帝也好,都救不了你……”
我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眼睁睁看着她把剑从胸口□□,喷出的血沾染在我衣袂上,宛若鲜红的花朵。
王蔷的声音一点点弱下去,却带着几分快意:“想不到吧……我兄长要我死,我便死给他看……我是王家的女儿,是剑尘的徒弟,我谁都不能背叛……谁告诉你一定要做出选择?大不了他和我一起死……九泉之下再相见——”
她声音弱下去,却在最后一刻变得尖利,涣散的眼中射出光芒来:“我不会输给你……绝对不会……”
她头靠在冰冷的地上,带了白发的青丝混在鲜血之中,明明已经没气了,脸上却还带着那种狰狞。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听见身后有婢女尖叫,整个坤宁宫一片慌乱,宫中侍卫在事发后迅速集结,将坤宁宫层层包了起来,刀剑相向。
我逃不掉。
那一刻,我看着在面前死去的王蔷,感到一阵战栗,女人都是疯子么?
明明可以有选择,为什么把自己和别人一起逼到绝路上?
她要和我同归于尽!
我被送进大牢的时间何其短暂,短暂得我甚至不相信这一切,明明之前的一切都胜券在握,刹那间就一败涂地!
禁卫军抓我的时候我一言不发,就这么给他们反扣了手,直接送到大牢里,林竟夕亲自送我进了牢狱,路上什么都没问,锁上门,转身走了。
我在大牢之中一呆就是三天,整整三天,没有人来看我,我坐在干草上,想不通这怎么会这样。我说过,我用了十年,我以为算透了洛阳,却不想,有两个人,我一直没看懂。
两个女人。
我该说王蔷傻么?
到了第四日的时候,云西京混进来看我,脸上都是憔悴之色,我苦笑:“我没有杀她。”
他慌忙道:“我知道,你怎么会杀她?你只要在这里等着就是,我们一定想办法带你出去——”
我说得很平静:“西京,反正我早晚要死,索性让王恒杀了我,这样他或许还能放松警惕,到时候,我们希望反而大一点……”
西京隔着木栅栏笑了:“胡说什么,在里面等着就是。”
我看着他,道:“你们根本救不出我去,铁证凿凿,太后在我面前死了,整个宫里一个证人都没有,就算有,也只有王恒的证人,别说救我,就连让我存个全尸,都不可能。”
云西京笑得如旧:“别胡说……这牢狱太深,我不能时常来看你……你……你要保重。外面的事情,我托白如安告诉你,就当养心了,好么?”
这大理寺是白如安的地方,他为何不能来看我?
云西京勉强安慰我几句,似还有急事,就这么转身出去了。回想几天前我来这里的时候,我在外面,刘长宏在里面。短短一天不到,竟然倒了个位置。
我目送西京离开,一不经意,见到那拐角处,一个明黄色的衣袂一闪而过。
此刻,监牢外。
正是黎明时分,初冬的天晦暗不明,白如安站在寒风中,看着从大牢里走出来的两个人影。
他微微向后退了一步,避开相见的尴尬。
是,他不喜欢云西京,但更不喜欢当今皇帝的这种做法,但是为人臣子,除了尽忠之外,别无他法。
谁知刚刚退向那阴暗之处,就听见一声轻笑:“怎么,白大人不想见朕么?”
白如安暗自头痛,从暗处走出来,撩袍跪下:“臣不敢。”
秦禹连脸上的阴戾之气加重:“既然如此,就不该躲朕。”
白如安头低得更低:“臣万死。”
那个众人面前的傻子,如今,却是越发的能耐了。登基为皇,身上的阴鸷之气一天天增多,人前人后,完全两个模样。
白如安低着头,看那身影从身边走过,九龙腾云的金黄长袍拂过尸横遍地鲜血漫流的青砖,毫不动容。
延之啊延之,你不知道,这三日之内,都发生了什么。
大理寺之外。
天色渐明,却还是看不清眼前的东西。清晨雾气重,人烟更加稀少,砭骨寒风从空中拂来,钻透厚厚的棉衣,让人心里一寒。
那少年眼中的光芒陡然凌厉:“你敢跟朕讲条件?”
云西京面色不动:“皇上根基不稳,如今赶走了草民,对江山,对自己,都没有半分好处。等来日皇上把这皇位坐稳了,除了奸臣逆贼,再将草民赶出洛阳不迟。”
秦禹连神色阴暗:“朕要你现在就滚。”
云西京看着那刚满十八岁的孩子,神色中多了一丝怜悯:“草民谢陛下不杀之恩。”
秦禹连冷笑一声:“云西京,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么!”
云西京缓缓道:“草民的命贱,不配皇上动手。但是如果当初没有草民,皇上今日也不是皇上;现在杀了草民,皇上也依旧是皇上,草民走不走、死不死,什么都不会变。”
这洛阳的时局,已经由不得他再任性了。
※
正午
白安安心里慌得很,连妆都不曾画好,便上了马车。她靠在一直颠簸的车上,手里紧紧握着一张纸。
马车走得快,绕过喧嚣地区,一路冲撞,来到白府门前。白安安提着裙子在台阶上紧跑几步,被那青石台阶绊了一跤,一个踉跄摔在地上,身后侍女慌忙赶过来扶她:“夫人——”
她又站起来,继续向里面快步走,侍女在后面叫道:“夫人,夫人慢些——”
白如安没想到妹妹来得如此之快,他瞒着事情,自己心虚,见到白安安一脸着急,先是乱了阵脚,还以为她知道了什么,赶紧挤出一脸笑:“安安来啦?”
白安安急道:“大哥,洛阳是不是出了大事?”
白如安一愣,宫中秘事,安安是个妇人,如何知晓?他正要说什么,却见白安安哽咽道:“哥,你带我去延之哥哥帮忙……一定是出事了……”
白如安最怕见到妹妹哭,一下子慌了手脚,更何况如今的事情怎么能让她见安延之啊,只得心虚道:“见……见延之啊?你……不见也罢……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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