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连眼睛闪过什么别过头去:“那朕敢问少傅,那些是什么?”他一挥手,众人抬进来几口箱子,是我的行李。我原本想着若是我能有幸刀口逃生,在最后,就和云西京一道会广西,可惜,可惜。
我说:“行李。”
禹连忽然大笑,笑得眼角出了泪花:“朕以为是少傅骗了朕,却没想到,朕还没这个本事让少傅来骗啊!敢情少傅根本不曾记得以前答应过朕,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禹连,少傅竟然把这两个字说得这么轻巧么!”
我一愣,忽然想起那日他中毒之时,我曾抱着他安慰,说少傅不走,原本以为只是他昏迷之中胡言乱语,却不曾想,他当了真。
禹连很多时候都在跟我开玩笑,到最后,我竟有时候都分不清他说得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借着笑话说出的真心话。
我长叹一声:“少傅对不住你。”
他把那些东西摔在我面前,拂袖走了。
我看在他单薄的背影,轻声道:“皇上慢走。”那背影似有摇晃一下,走得更快,留下这一屋子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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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天色渐黑,窗外风声呼啸,一片漆黑,有人来我门前,犹豫许久不曾敲门。
我听那脚步声就已经认出来人。
是钟临。
我道:“师父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
那人应声推开门,灯火下,更显憔悴,还是那身不染尘的白衣,还是那个清高孤独的人,此刻走到我面前,长叹一声:“延之,你既然……为师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钟临见我不语,在我身旁坐下,铺开一盘棋,“还记得这个么?”
我轻声嗯了一声:“闲敲棋子落灯花。可惜一直太忙,没这个时间等人,也没这个时间与人下棋。”
钟临摆棋,笑道:“当年我与白少景,一个授你文学,一个传你武艺,都觉得此生收了你这个徒弟是一生幸事,用尽平生全部心血去教你。我待你,绝不必他待你差分毫。只是时至今日我依旧不明白,为何你请白少景帮你,却一直苦苦瞒着我。”
然后他向我一送手:“到你了。”
我没有落子,半晌,才咬唇道:“师父是君子,学生行的是小人之事,怕脏了师父的眼。如今学生狡诈阴险狠毒与王恒无异,传出去,脏了师父的清名。”
钟临一愣。
我低头,道:“学生为了报一己之仇,置天下苍生于不顾,年少时师父教我的圣人之道,被我违反了个干净,有何面目再把师父拉进这趟浑水里?”
钟临摇头:“我记得你少年时常常犯错,那时我就与你说过,无论你犯了什么错,你都是我的学生,为师永远,不会怪你。”然后他轻哼一声:“除了一直把为师当外人!”
我咬唇,道:“我为了曹公的西北兵符,娶了他女儿。”
钟临笑道:“那就一辈子好好待她。”
我抬眼看他:“来不及了。”
钟临一愣:“什么?”
我把脸别开去,又道:“我为了离间曹公和王恒,三年前勾结土匪截了朝廷的赈灾银子,尽数倒进黄河之中,虽然把罪名安到了曹公头上,却连累了几千万无辜百姓,害得他们因无赈济钱粮而饿死冻死。做这些事情的安延之,心狠,手毒,比之小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不配当你学生。”
我把手里捏了许久的那枚棋子丢回棋筒:“所以今日,我还是不是你的学生。师父要是为难,更不必认我。”
我怕他骂我,怕他怪我,这时候竟然情不自禁想要一走了之,省的看钟临那张失望的脸,却没料到他站起来,走过来一把将我揽在怀里:“不怪你。”
我一愣,他怀抱温暖,我下意识没有挣开。
钟临说:“都是我无能,我若是早能狠下心扳倒王恒,也不至于让天下离乱,皇室衰微。”
我忽然就哭出来了,哭得像个蠢货,我一直语无伦次地跟他说,我说我就是恨,我恨王恒害得我家破人亡,我恨他杀我父母,我恨他害得我一无所成日日躲在广西的深山里,我恨他杀西京……
可是我呢,我因为一己之私,害得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我又比他好到哪里去?
这时,窗外忽然一阵火光,嘈杂之声响起,我奔到门前,见整个洛阳像被点燃了一样,街道上是战马嘶鸣之声,骑马的士兵举着火把,把这黑夜的洛阳,照得如白昼一般!
第四十章
王恒在帐篷里思考如何下一步怎么走的时候,已经有一个人骑了马,在夜里奔着,快马加鞭赶到一处军营前,手中举着兵符,大喝:“如今奸臣王恒已被擒获,圣上有旨,各位将军应即刻带兵追捕余孽,违者格杀勿论!”
那将军匆匆忙忙赶出来,惊道:“陈大人!”
陈启跃语速极快:“完了完了,王恒失足,我们若是不即刻弃暗投明,必死无疑!”
众人皆惊,王恒一死,群龙无首,这拿兵符的人正是他幕僚陈启跃,说得话岂能有假?
陈启跃一鞭子打在马上:“快!去的晚了,就是叛军!”
一时间,整个洛阳城外的军营大乱,王恒在帐中正疑惑,一走出帐篷,却见军营大乱,林竟夕带兵陈列在帐前,喝道:“大胆逆贼,你还不认罪吗!如今你的四万军队已经阵脚大乱,所有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你还要做困兽之斗么!”
王恒震惊:“我死了?笑话!这话说出去谁会信!”
另一人身穿军装,驱马向前,笑得不羁:“自然没人信,可惜那是我说的!”
白马上坐着的,恰是他那个忠心幕僚,陈启跃!
如今的洛阳城外,众人混乱,只见火光漫天,黑夜里看不清军队是谁,草木皆兵,原本还有些怀疑的人也开始大喊:“不好,他们已经投降了!”
而在前面的人同样不知情况:“那后面的军队是来追捕我们的吗!我们已经愿意投降了,他们还不肯放过?”
正如此刻陈启跃在王恒面前说得:“军心大乱,群龙无首,你的大军就是乌合之众!一盘散沙!你看看他们,前面的以为后面的是敌军,后面的以为前面已经投降,如今可还有人来管你,快快投降!”
这时,另一骑马上的人道:“把他拿下!”
众人哗啦啦跪了一地:“吾皇万岁,万万岁!”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虽然胸口的一个地方一跳一跳的疼痛,却觉得无比的开心。
千军万马之中,那昔日少年人依旧长袍猎猎飞扬,在白马上欢呼一声,看向我。
我亦向他微笑。
王恒,你就算是死也想不到,我的王牌,早在九年前就安插到了你身边,他不是往日里时常帮我的慕容息,而是那个处处和慕容息刁难的、曾于乱军之中救你性命的陈启跃。
或者说,他叫千诚。
千诚师兄在白马上欢呼几声,还是往日里吃到了叫花鸡时的得意模样,他驱马过来,向我展开双臂,微笑:“延之——“
然而就在一瞬间,一只羽箭破空而来,凌厉地贯穿了他的胸膛。时空仿佛在他中箭的一瞬间停滞,什么都变慢了,周围人的喝彩与惊呼声,他的血液喷涌出来的速度,那时我几乎可以看得到那些鲜红的液体一点一点地向我冲过来,染在我脸上,虽然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一瞬间。
林竟夕当即大喝:“护驾!”
我冲过去想要扶住他,然而千诚整个人失去重心,从马上跌了下来,重重砸在我身上,带着鲜血的腥气,我看见那一只羽箭插在他胸口。
禹连也要冲过来,被林竟夕一把钳住:“陛下去不得!那里危险!”
禹连的声音锋利地像刀子:“放开朕,少傅还在哪里!蠢货!放开!”
温热的血从他腹部淌到我怀里,我费力扛起他,在人群中向前走,近乎失语地喊着:有没有大夫?有没有大夫?
灰暗的人群。灰暗的天际。
我把千诚送上马车前回头看了一眼,那放箭的人已被众人踩在地上,反扭住双手。
我认得那张脸。
是王宸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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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牢中,隔着一层木栏,我坐在他面前,狭小的窗子里,透过几缕凄凉的光,照在他蓬乱的头发上。
王恒苦笑:“我千算万算,竟然万万没想到,启跃竟然是你安插的奸细。可惜我当日收留他时,见他热血赤诚,竟然是如此。”
我道:“不错,千诚师兄就是热血赤诚,没有心机,所以一切都是我在操控,你根本看不出来他有什么心机,因为他根本没有城府。”
王恒忽然大笑:“败给你,我今日才知道是服了!”
我冷冷地看着他:“其实你一直怀疑的人根本不是陈启跃,而是那个对你忠心耿耿的慕容息,因为他处处向着我,可是你为什么就想不到,我想要骗一个像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让我的手下暴露?你错,就错在自负。”
王恒道:“我每每都觉得遗憾,我明明聪明了一世,却带出来宸忆这么个没用的孩子,你父亲败在我手里,却养出了你这么厉害的角色,我想不透啊,怎么想,都想不透。”
我看着已经败了一切的他,轻蔑道:“王恒,你错了,把我变成这个样子的不是我父亲,是你王恒。如果不是你十年前杀了我一家,我根本不会有今天,可能十年过去,我还是靠着过去的那些才名混吃混喝,可是你把我逼到广西的深山里,逼得我走投无路,逼得我下跪求人,才有我的今天。”
王恒大笑:“斩草不除根,必然有后患!当日我若是连你一起杀了,今日早就稳稳当当坐上那皇位了!我到底还是心软啊……看见那大雪的日子里,宸忆拿刀割了自己的手腕,那鲜红色的血一路滴在地上,他就那么一脸无所谓地踏着雪走过来,跟我说,父亲,安延之有恙,我便和他一样……我若是狠一狠心,哪里会有今天的下场?”
我听着他说,心里微微一动。
我记得那个雪天,王宸忆站在他身后,在漫天大雪里,他腕上红的嫣然,宛若一朵盛放的花朵。
王恒向后一仰,看着我道:“说说吧,为什么留我到今日,费这么大周章。陈启跃在我身边九年,随时都可以杀了我,为什么让我活到现在?”
我笑了,对着那个我曾经恨得入骨的人大笑起来:“因为我要你活着啊,我要你活着,眼睁睁看着自己经营的一切都顺水漂走,家业霸业尽数凋零,让你尝尝离成功一步之遥的滋味,你不是以为刺杀的目的是你吗?偏不是,我要杀的是慕容息,让你尝尝这孤家寡人的滋味。我不仅要你活着,还要你永远活着,看着外面高楼起,高楼塌,看看这咫尺之地,举国繁华,而你,你什么都没有。”
王恒忽得站起来,向我扑过来:“你恨我也好,杀我也罢,宸忆真心待你,你放他一条生路!”
我坦然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向大牢门外走去,王恒的声音还在大牢里凄厉地回荡着:“宸忆真心待你,你放他一条生路!安延之,我王恒求你了!安延之!”
我走得远了,依旧听得见他还在声嘶力竭地喊着:“你让我做牛做马都可以,我只求你放了他……”
大牢之外,是雪后晴朗的天空。我刚踏出大牢,就被侍卫团团围住:“奉陛下口谕,即今日起,安太傅不得离开安府一步!”
第四十一章
禹连把我软禁在安府,不许任何人见我,也不许我走出去一步。吴妈这几日给我做菜,做得倒是都是好吃的,同我说些家常,我陪她聊一聊,就是一整天过去了。
千诚在我府里养伤,他身子硬,那一箭避开了要害,流得血多,却痊愈地快。
我给他换药的时候,他时常同我说过去的事情:“老子替你受了这么多罪,就当报答你那几日的叫花鸡了!”
我笑道:“可不是,每次都是你偷鸡,我挨打,不过这几年,倒觉得当时挨的那些打值得了。”
千诚大笑:“你小子坑了我整整十年!还不值么!”
我给他倒了水:“其实我有时也觉得凶险,你是武将,慕容息是文人,我总担心王恒一个不小心就想起当年师父门下三个徒弟,除去大师兄和我,联想到你,可他竟然一直没看破。”
千诚对我道:“我问你,你会怀疑钟临吗?”
我说:“怀疑他作甚,他是忠义之人。“
千诚笑道:“这就对了,王恒也是如是想。怀疑我作甚?我是忠义之人。有时候忠义这两个字,可是很好的伪装衣啊。”
说得我感慨万千。
这一日早起,我整理了一下东西,到门口对那看管我的人说:“你去与陛下说,我想见他。”
那人慌忙道:“太傅,小的不敢啊,皇上说了,不能让您出去。”
我说:“我不出去,在这里等他旨意。”
那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去皇宫里了。过来半日,禹连宣我入宫。他如今已经不再住在东宫,这正殿的轩昂之气,远胜于东宫那个破地方。
我进去的时候,一身便衣,他却穿着龙袍,显然是刚下朝回来,见了我,分外高兴:“少傅来了?”
他笑起来,还是很像那个孩子。“少傅终于肯见禹连了么?”
我说:“皇上,罪臣有事相求。”
他脸色僵了一下:“少傅是我大晁平定叛乱的功臣,何来的罪臣,少傅言重了。”
我说:“那既然如此,功臣,可不可以讨个赏。”
禹连拉着我坐下,兴致勃勃道:“少傅的要求,禹连哪里有拒绝的道理,少傅中午可以陪禹连一起用午膳吗?”
我说:“王恒虽然有罪,但是他儿子王宸忆到底不曾参与。如今王家一党已经拔除干净,想要请皇上一个恩准,饶了他牢狱之苦。”
禹连脸上的笑僵了僵:“然后呢?”
我说:“他当年割腕救我,我欠他一个救命之恩,想送他去别处,权当报答。”
禹连眼中黯淡下去,寂寞道:“少傅是要丢下禹连,和王公子远走高飞了么?”
我叹了口气:“我只说要送走他,何曾说过我同他一起走?”
禹连一愣,眼里的失望顿时转为惊喜:“少傅当真不走?”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那少年依旧是稚嫩的模样,阳光照在他发丝上,镶了一层金边。我叹道:“禹连在这儿,少傅走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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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府。
我看着王宸忆一身囚衣,被押到安府来,手上还带着镣铐。如今天寒,他身上只有一件囚衣,如何受的住。我解了外衣替他披上,问道:“你想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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