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尴尬时,四周忽地又安静了下来,乌鸦察觉到有脚步声靠近,仰起脸,看见一双鹿皮长靴和灰色布袍的下摆。
出尘子神色自若,蹲下来低声说:“别出声,跟我来。”说着,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块湿淋淋的破布,一劈为二,分别糊到两人的脸上。乌鸦只觉腥臭扑鼻,几欲作呕,四肢倒是渐渐恢复了力气。他一咕噜爬起来,随意朝稻草处瞧了瞧,只见黯淡灯光下,躺着一个浑身赤露的男子,长手长脚,性|器硕大,垂在腿间,肌肤上起了一层细汗,也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
出尘子一手抓住一人手腕,推门而出,冲向夜幕下的树林。此夜繁星点点,林间事物依稀可辨。出尘子不暇思索,在树林里健步如飞。也幸亏李乌二人身体强壮,才能跟得上他。乌鸦只觉耳边风声呼呼,草木摇晃,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三人累的满头大汗,渐渐放慢了步子,出尘子把手一松,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喘着气说:“坐下歇歇吧,我师兄一时还赶不到这里。”
乌鸦和李越也都坐下,李越道:“你和你师兄是相好?怎么你又躲着他?”
出尘子摘来宽大的树叶,把露水收集起来清洗身体和头发,他朝李越翻了一个白眼,道:“你哪看出来我跟他是相好了?”
李越语塞,朝乌鸦看了一眼。乌鸦说:“出尘子,你把我们骗到这里,有什么企图?”
出尘子哼了一声:“我可一句话也没说,腿在你们自己身上,你们爱去哪就去哪儿,我管得着吗?”
李越大怒,霍地站了起来,一把抓住出尘子的衣领,刚触到他的衣角,忽然哎呦一声,倒退了几步,扬手一挥,一条拇指粗细的竹叶青被摔在地上。乌鸦抢上来握住李越的手腕,眼看上面已经有两个血洞,伤口周围乌气森森。
乌鸦看了一眼李越,问道:“疼不疼?”
李越面若白纸,牙齿咯咯作响,回道:“不疼,有点痒。”
乌鸦听了,已知是剧毒,转过脸看向出尘子,冷声道:“把解药拿出来。”
出尘子坦然自若地坐在地上,淡淡道:“你这位朋友话太多了,我很不喜欢,叫他吃点苦头也是应该的……”
话未说话,忽然腰身一紧,身子一轻,竟被乌鸦抱着腾空而起。出尘子脸色一红,怒道:“放开我……”
乌鸦也不理他,一口气攀上了十几米高的榕树枝干,他自己站在最顶尖一根拇指粗细的树枝上,出尘子却被拎着后衣领,飘飘扬扬地悬在半空中,微风过处,两人的身子一起摇晃。
乌鸦道:“把解药拿出来。”
出尘子脸色发白,咬牙道:“没有。”
乌鸦的另一只手里捏着那只奄奄一息的竹叶青,他摇晃了一下蛇头,往出尘子的衣领里凑了一下,出尘子吓得哇哇大叫,说道:“在我怀里,蓝色瓷瓶。”
乌鸦这才带着他落到地面,却又倒提着他的双足,胡乱摇晃了一下,只听的叮叮当当一顿响,落下来好多瓶罐器皿。这些有的是出尘子自己的,有的却是从那位大师兄身上搜刮出来的。
乌鸦捡到那个蓝色瓷瓶,见里面是几粒药丸,他先倒出一粒,拖过出尘子的身体,往他嘴巴里灌。出尘子哇哇叫道:“药不能随便乱吃的,唔,这种药很贵的。”
停了一会儿,眼看出尘子并无异样,乌鸦这才把药丸喂到李越的嘴巴里,见他神智昏迷,吞咽困难,就找来叶子上的露水,慢慢地滴进他嘴里。
李越服了药丸,身上青紫渐渐退下了,只是神色依旧有些倦怠,他朝出尘子看了一眼,笑道:“喂,你的师父有没有教过你,往别人头上拉屎时,不要把自己弄得一身臭。”
出尘子颇为讪讪,又道:“你得意什么,要不是他,你这会儿身子都凉了。”
李越神色得意,摇头晃脑地说:“用不着你提醒,我们俩是一体的。”
眼看两人又要在一些细枝末节上打口水官司,乌鸦正色道:“出尘子,你老老实实地把事情原委讲出来。不然我和李越绝饶不过你。”李越亦摆出一副要打架的架势。
出尘子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从小在南疆长大,师从于无涯派,我师父的法号叫做赤炎,是本地有名的大法师,能呼风唤雨,起死回生,本地人都叫他上仙。”眼看乌鸦和李越面露不屑,出尘子当即怒道:“我师父的法术精妙绝伦,你们这些中原莽夫又如何能懂?”
乌鸦敛起笑容,点头道:“你继续讲,我们认真听就是了。”李越又插嘴道:“你的师父要用活人练习法术,所以你才骗我们来这里吗?”
“当然不是!”出尘子道:“我没有想过要骗你们,你们身上的蛊我是可以解开的,但你后来又把我打成重伤,使我体力不济。好在你二人阴差阳错地把我送回了南疆,也算是功过相抵。”顿了顿又继续讲述:“九年前我师父在魔云洞内闭关,无涯派众弟子无人约束,渐渐地放浪形骸起来。今年五月初五是师父出关的日子,也是他老人家的生辰,因此我们师兄弟几个都从各地赶来给他拜寿,你们之前见到的就是大师兄。“
乌鸦心道,从来没听说过无涯派,想来是边疆地区的邪派魔教,倒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当下并不做声。那李越却问道:“你们师兄弟多年未见,为何不叙离别之情,反而那样。”
出尘子瞪圆了眼睛:“那样?”
李越挑了挑眉毛,含糊道:“先是易容,然后又……”做了一个脱衣服的动作。
出尘子脸颊一红,争辩道:“他不知道你二人是友是敌,只好先弄晕了。本派师兄弟间本来就没什么感情,不以入门的先后分尊卑,而是以能力强弱来定长幼的。我杀了他,明日我就是大师兄了。若是有人能杀了我,自然又可称为大师兄。”
乌鸦点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们二人年纪差不多,你却叫他大师兄,他又叫你小师弟。”
出尘子脸颊更红,喃喃道:“本派功夫包罗万象,棋艺书画、□□暗器,插花下蛊,武艺茶道,我只擅长下蛊,大师兄武艺高强,我自然比不过他了。”
同门相残
南疆的树林茂密且多野兽,三人一时之间出不去,又要抵御那位大师兄的追杀。乌鸦遂对出尘子说:“请你将我二人的蛊毒解开,我们俩可以帮你抵御仇敌。”
出尘子自知能力不济,往后的日子很需他俩帮助,倒也爽快地同意了。他请二人坐下,然后从怀里取出一柄短刀、一个手掌大小的铜碗,走到二人面前,说:“请把衣衫解开。”
乌鸦解开胸前衣襟,又看向李越,李越垂着头不说话,忽然站起来要走,却被乌鸦一把拉住。
“李越。”乌鸦看着他,没有说别的话,然而眼神冰冷严肃,宛如利箭。
李越心中一酸,慢慢坐下来,头发垂下来遮住半张脸,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自己的脚尖。乌鸦想了想,对出尘子道:“劳驾你先回避,我跟他有些体己话要说。”
出尘子歪着头,笑道:“啧啧,神女有心,襄王无梦,可惜,可惜。”这样说着,果然走开,站在一棵大榕树下面摆弄树须。
乌鸦转过脸看向李越,轻声说:“我们是从去年春天离开大漠的,在一起一年多了,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不令你讨厌吧?”
李越哼了一声,低声说:“你实在是非常讨厌。”
乌鸦笑了一下,说道:“我却并不讨厌你,虽然你常常把我惹生气,不过我挺愿意跟你在一起的。”
李越猛地抬起头,一双红彤彤的眼睛里露出异样的光彩。
乌鸦继续说:“就算蛊解开了,要是你愿意跟着我,我们俩可以回到楼兰,其实我喜欢那个地方,也喜欢和李苏住过的那个宫殿,咱们三个可以都住在王宫里。李苏是端庄严肃的人,他忙着处理军国大事时,咱们两个可以外出打猎,或者去天山采雪莲。”
李越本来脸上带着笑的,但听见他说到李苏两个字,那笑容瞬间就碎掉了。
乌鸦说:“很久之前我迷恋一个女人,以为她是我人生的全部。失去她之后,我非常痛苦,就像你现在这样。李越,我希望能让你好受一些,我一点也不想伤害你。”
李越面白如纸,双目微微泛红,沉默了许久,忽然对远处的出尘子道:“你过来,动手吧。”
出尘子笑嘻嘻地走近,又点燃了一簇篝火,一面用火给刀子消毒,一面说道:“哎呦,你两位谈妥了。”他提起刀尖在乌鸦胸口划了一个口子,又把指尖咬破,往铜碗里滴入鲜血,将铜碗靠近伤口,只见胸前肌肤晃动了几下,忽然一只黑色小虫从伤口钻出,一跃跳入盆中,出尘子笑道:“好了。”又依此法在李越身上取出了蛊虫。
两人朝铜碗里探视,只见一寸厚的血泊里,似有两块血团盈盈蠕动。出尘子将铜碗盖上,扣上机关,郑重放入怀中,说道:“说不得明日大有用处。”抬起头看了看天,眼看天色将明,郑重道:“今日是我师父出关的日子,咱们快去吧。”
乌鸦从地上抓了一把草木灰,随手在两人伤口上抹了一把,正要走时,李越拉住他,轻声说:“蛊已经解了,还理他作甚?”乌鸦道:“大丈夫言而有信,咱们既然答应要帮他,怎能半途而废。”李越听了,也只好跟在他身后。
三人在林间走了一阵,视线渐渐开阔起来,远处有一座极高的牌坊,上面用红字写着无涯派三字,字迹斑驳,颇见风霜,牌坊后面是一片红墙黄瓦的房子,林林总总约有十几幢,房屋虽然巍峨,细看却十分破旧,地上散落着瓦片碎砖,青石道路上百草丛生,想来许多年没有人烟了。
李越和乌鸦大喜,他俩奔波了这几天,早已经又累又饿了。出尘子却呆呆地站住,脸上有些发白,半晌才喃喃道:“想不到无涯派竟衰落至此。”须臾,才缓缓走过了牌坊。三人朝院子里走,忽然一股浓烈的腥臭味袭来,其中夹杂着簌簌声音。
三人都是一愣,抬眼看去,只见四处青草剧烈晃动,宛如地下有巨兽一般。忽然李越尖叫了一声:“有蛇。”出尘子眼疾手快,挥手洒出一包硫磺,在三人周围设下屏障。果然草木晃动出,涌出成千上万条绿色小蛇,口中吐涎,身体扭曲晃动,前蛇在硫磺面前止步,后蛇又翻涌而至,顷刻间成了一尺多高的蛇墙。其中腥臭味道扑面而至,毒液四处横流,令人观止欲呕。
正在惊疑不定时,远处走来一个白衣男子,三十多岁年纪,清瘦儒雅,手执长棍,不时驱赶群蛇,将四处游荡的蛇挑回蛇阵。想来就是群蛇的主人了。
出尘子见了他,哼了一声,说道:“二师兄,怎么大白天在此牧蛇?”
白衣男子假作才看见他,走上来笑道:“咦,小师弟,你也来了?很好呀,咱们无涯派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出尘子冷冷地看着他,并不吭声。
白衣男子道:“听说大师兄被你杀了?”目光朝他身后看了看,又道:“原来是找了外援,我说凭你的本事,怎么动的了他?”
出尘子朗声道:“碧游子已经被我杀了,现在我才是无涯派的大师兄,摘星子,还不收了蛇阵,向大师兄磕头?”
饶是危急关头,乌鸦听见这白衣男子的法号叫摘星子,还是笑了一下,李越奇道:“你笑什么?”乌鸦道:“他叫摘星子,嗯,好大的口气。”
摘星子脸色阴晴不定,缓缓走上前来,那些蛇在他前后左右翻腾,却并不袭击他,想来他自己带的有驱蛇灵药,摘星子阴测测地说:“碧游子本事虽大,却有一点不好——是个色中饿鬼,我想你纵然能杀的了他,手段也不怎么高明。你那点狐媚手段,能迷倒师父师兄,在我这里却是行不通的。”
一席话说得出尘子脸颊紫涨,勃然大怒,唰唰抽出长剑朝他刺去。摘星子口中做哨音,群蛇暴起,朝三人身上扑去。出尘子挥剑将蛇斩做两端,那蛇却有成千上万条,哪里砍得过来?乌鸦抓住李越的手且战且退,眼看四周皆是毒蛇,他忽然一跃而起,带着李越攀上了几十米高的牌坊上。那群蛇遂攀援着柱子朝上爬行,奈何石柱被风雨打磨,十分光滑 ,爬不到半米,又噗噗摔下去。
乌鸦遂对出尘子喊:“快上来。”
出尘子全身被蛇覆盖,已经力不能支,听了乌鸦的话,遂收起长剑,纵身爬上牌坊,三人勉强在石牌上安身,出尘子摘掉脖子上的几条小蛇,脱了上衣,露出后背。李越啊地一声,几欲晕厥,只见苍白瘦削的脊背上,纵横交错着十几条青色小蛇,蛇口紧咬皮肉,涎水将皮肤浸的油光发亮。
乌鸦纵然头皮发麻,也只得取出小刀,将这些蛇一条条挑落。出尘子神色淡淡的,取出解药给二人服下,又捡起在身上蠕动的青蛇,一条条掐死,取出蛇胆服下。
三人守在牌坊之上,一时间倒也难以靠近。摘星子在下面急得跳脚大骂,却又无可奈何。他武艺其实一般,所凭借的只有毒蛇,让他跳上牌坊跟三人搏斗,那是绝无可能的。
摘星子骂了一阵,又笑道:“我不信你能在上面待一辈子。反正今天晚上师父就要出关了。哼,等我得了师父的真传,再来收拾你们。”这样说着,又指挥手下在牌坊下面铺设酒席,喝酒吃肉。
三人相互依靠着休息了一会儿,李越嚷着肚子饿,要跳下去,他说道:“你们是师兄弟,哪有自相残杀的道理。”乌鸦看了他一眼,说道:“亲兄弟还要自相残杀,况师兄弟呢?”
李越气得不说话。
出尘子呆了一会儿,才道歉说:“连累两位了。”又说:“我们虽然是同门,关系其实很淡。师父总是单独教我们武功,每人教的路数都不一样,或者奇门遁甲,或者暗器下毒。我们暗地里用功,待学有所成之后,才向其他师兄弟挑战,若是打赢了某个师兄,就能取代他的排名。输了的人便会受到同门排挤唾骂,一辈子抬不起头。因此众师兄弟们虽然是同门,实则是仇敌,恨不能杀对方而后快。”
两人听了都目瞪口呆,乌鸦道:“竟有这种门派,真是闻所未闻。”李越却说:“此法虽然跟世间的正统礼教相违背,然而却能激发众人潜力,使人人争先,不敢落后。将贵派武学发扬光大。”
出尘子笑道:“就是这个理呢。我师父最厌烦汉人虚情假意的那一套了。他说,无涯派以功夫高低论尊卑,若是有人能打赢了他,嗯,他也会把掌教的位置让给那人。”顿了顿又说:“不过我师父的武学造诣极高,有通天彻地之能,我们就算再修炼几百年,也不及他功力的十分之一。”
出尘子说这些话的时候,满脸微笑,顾盼生辉,十分动人。
李越听了很不以为然,想说几句嘲笑的话,却被乌鸦打了一下手背,只好识趣的闭嘴了。
牌坊下面酒席已经散去,唯有毒蛇团团而立,只增不减。三人又饥又渴,正在商量突围的策略。忽然瞧见远处一红衣男子呼天抢地而来,手舞足蹈,做撕裂衣服状。跑得近了,才看清这人竟然就是摘星子,他满脸血污,身上白衣已经被鲜血浸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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