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去了书房,打算默默在心底抹两把心酸泪,却又被刘国卿打断了。如今这间书房,他进出是越来越熟稔随便了,如入无人之境。
对此应该制止的。但不知为何,心底却隐隐有些高兴。就像能体现咱俩很亲密似的,便由他去了。
刘国卿上来,怀里还抱着依宁,依宁怀里还抱着猫,可谓层层叠叠,跟西洋婚礼上的结婚蛋糕似的。我本来还有两分伤心,这一瞅,实在没忍住,乐了。
依宁很缠这个半道儿爹爹,刘国卿也惯着她,偶尔下了班,还会拉我一起去给闺女买玩具、买书本、买好贺儿,简直是百依百顺,要啥买啥,我都不好意思了,他却不在意。
“依宁你就会欺负你爹!没腿啊,还是不会走路?多大了还让人抱!过完年就要上学了,也不知羞!”我笑骂道,“成天就抱着猫崽子,它又跑不掉!”
依宁很有些小聪明,知道有刘国卿做靠山,我便奈何她不得,很仗势欺人地冲我吐了吐舌头挑衅,把猫崽子搂得更紧。
刘国卿把她放下来,摸摸小脑袋放她在一边玩,看她自娱自乐起来,才回头道:“看你不得意,我合计劝劝你,却又不知该怎么说。”
抬手止住他的话,颓唐地窝进椅子,叹气道:“没什么,只是有些矛盾罢了。沃格特对依诺好,我也是看在眼里的。可是一想到结了婚,依诺就要跟沃格特走了,我又舍不得了。”
他笑道:“你这叫断奶心理。一般新妈妈给孩子断奶的时候,心里都会失落,不过断了也就断了,你要学会适应。”又道,“依诺又不是不回来看你了,瞧你失魂落魄的。”
我一撇嘴,眼前是他伸出的手。
“打起精神来!大过年的,愁眉苦脸可不好。”
这才缓了脸色,笑着握住他的手,顺着力道站起来,拍拍脸,努力做出一副精神焕发的模样。
他眼睛转了一圈:“我赖在你家白吃白喝,也不好意──”
我白他一眼,骂了句:“马后炮,”却也心下惴惴,担心他是真不好意思,要提出告辞,忙又道,“人多热闹,你少小人之心度老子之腹!”
“是是是,您大人有大量,”他打蛇顺杆儿往上爬,“您不赶我走,我自是要继续赖着了!不过也不好不送些礼物不是?”
“你要送啥?”扬起下巴,毫不客气地摊开手,劫道儿似的,“拿来!”
他装模作样道:“您看您身居高位,俸禄多,啥也不缺,想来是没什么能看上眼的。”
我心道,只要是你给的,一粒芝麻老子都能当宝贝供着。
“物质方面的满足往往伴随着精神方面的空虚。”他笑着张开双臂,“来来来,给你一个温暖的拥抱!这可是无价的!”
脸一黑,在他扑上来之前抬脚把他踹一边儿去了:“滚蛋!”
他也不在意,放下双臂,哈哈大笑。
我做样子抖鸡皮疙瘩:“跟谁学的不正经的?以前咋没发现你这般油嘴滑舌!”
他“啧”了一声:“行了,也就跟你不正经。你就别数落我了。”
鼻子轻哼,走到他跟前,舒展手臂,把他抱了个满怀。
我家没地龙,都是烧炉子,味道呛鼻,离炉子近了,衣服上都会沾上那股味道。偏偏他身上至始至终很是清冽,闻着让人神清气爽。
我在他的盲区闭了闭眼睛,只一秒沉醉,下一刻便立刻清醒过来。
他有些纳闷儿,便扭过头看。独属于男人的肤质,似乎还带着细小的颗粒,摩擦着彼此面颊。
我抬起手,狠狠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拍得他一个踉跄往前,更加深陷在我怀里,侧过脸一阵猛咳。
我做出带着报复性的恶劣笑意,又狠狠拍了他两下:“咱是好弟兄!不说娘们儿话!是不?”
放开他,他呛得眼角都咳出了泪花,颤颤巍巍指控道:“你、你恩将仇报!”
鼻孔朝天,得意洋洋狞笑道:“小子,你还嫩着呢!功夫不到家,就乖乖跟老子学,那些手段可够你学个二三十年的哈哈!”
刘国卿脸涨得通红,看得我心里一阵快意,郁结于心的破事霎时烟消云散。
这边正和刘国卿闲磕牙,依宁那边突然“啪嗒”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依宁回头看到我俩在看她,扁扁嘴,哇地哭开了。
也不是啥大事,可心肝儿哭了,刘国卿赶忙过去哄。摔在地上的是一块儿青绿色的圆形玉佩。玉佩工艺上乘,玉质极佳,无一点瑕疵。上面镂空雕刻著相对的两条青龙,栩栩如生,龙尾交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叹了声闺女就是金贵,伸手捡起玉佩,举到依宁眼前:“没事,你看,一点都没坏。”
这块玉佩是阿玛临终前给我的,被我收在了极隐蔽的地方,经年不见天日,这次却被依宁和猫崽子给扒拉出来了。
☆、第三十四章
刘国卿搂着依宁,随手接过玉佩,翻看过后笑道:“倒是有些年头的,绝非凡品俗物。”
依宁抽抽噎噎,指着躲在墙角的猫崽子道:“不是我弄掉的,是多多弄掉的。”
我一拧她小鼻子:“爸爸也没说你呀。”
依宁这才止住哭声,别别扭扭去摸猫崽子的毛。
我和刘国卿瞅着小人儿有意思,瞅了一会儿,刘国卿低下头把玩手中玉佩道:“这后面还有一道凹痕,应该是能掰成两半的。难不成是定情信物?”
“谁知道,”我说,“这是我阿玛给我的,一直是一整块,我试过,没掰开。不过这是两条龙,一般定情玉佩不都是一半龙一半凤的么,哪有两条龙的?”
刘国卿荤笑道:“你看这两条龙尾,还缠在一起呢,莫不是一条公的一条母的?”
我无语道:“龙凤呈祥!你这样说,把凤凰搁哪了?”
“诶,”他摇头晃脑,“雄称凤,雌称凰,统称凤凰。谁规定龙不能是一雄一雌的?”
这些歪理我说不过他,伸手要讨回来,却见他手欠,试探着掰了下。
正要劝他别白费力气,那道凹痕较浅,玉的质地又极硬,他力气不及我,我都掰不开,何况他了。
谁知还未来得及张口,只见那块完整的玉佩在他手里变成了大小一致的两块,开口圆润,根本就不像是掰开的。
刘国卿也傻眼了,左手一半右手一半,最后对上我的目光,吭哧瘪肚道:“我、我就这么轻轻地一下……”
老子当然知道他是轻轻地一下,难不成还是两下?
不过事已至此,我也只能道无妨。
刘国卿十分尴尬,拿着两半的玉不知所措。最后还是我调笑道:“玉认人,这块显然和你有缘,要么你我一家一半?”
联系到之前的定情一说,他的脸腾地涨红了,急忙把两块残玉塞进我手里,口中不停地道着歉。
我状似豁达地接过,拍拍他的肩膀:“没关系,原来我也试过,没掰开,这本来就应该是两半的不是?”
“可是,这是令尊给你的……却被我弄坏了……”
我头疼道:“别娘们儿唧唧的!告你没事儿就没事儿!”觉得口气有些冲,手上把两块玉合在一起,又道,“你看,这样不就好了嘛,破镜重圆。”
他闭上嘴,沉默半晌,又说道:“对不起。”
我挥挥手:“没事。”
其实心里也有些气闷的,却不是因为玉佩被他掰开了,而是因为他果断的拒绝了一家一半。
但本来就是玩笑性质的,他拒绝才是正常的走向。
可是心里还是会不舒服。
妈的,老子怎么也娘们儿唧唧的了!
如此过了年,刘国卿话也少了,到了初三,一大早起来便走了。我还想留一留他,他却打定主意要走,我也没辙,只能关照他初五过来吃饺子,他却含糊其辞,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刘国卿走后,用太太的话来说就是,我魂不守舍的。但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必须得打起精神来。
依宁入学的事已经差不多,现在要紧的是送依航去戒烟医院的事。年前我跟他透露过一点消息,他没说话,但显然是很不乐意的,整个年过得都闷闷不乐,见到他自个儿的大儿子了也不舒坦。
可我打定主意了,这是为他好。吸鸦片有快感,会让他感到快乐。可是他会死的。
吸毒的人最终是要死的,不在于他不可戒掉,而是他过早的消耗了他的快乐。
命运很奇特,凡事皆有定数。一生只有这么多的快乐、痛苦、悲伤、幸运,消耗完了就没有了,所以要省着用,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我是这么信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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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家里的人都要听我的,那么唯一一个不用听我的,我还得敬着的人,在初五破五这一天来了。
大姐嫁到南城那头有廿余年了。往日我们来往并不多,尤其是近些年,过节也就是差人去送点年货,算起来也有一年多不见了。
她嫁的是个商人,做的是进出口,再精确点是做些轻工业产品的生意。要说仕农工商,商排最末,大姐本是官宦人家的大小姐,如今却成了商人太太,打牌时受着那些个官太太的压制,心理落差自然是大得很。她又自恃身份,如今她家里的许多事宜,都是由这位女主人做主,而姐夫也惯着她,顺着她,很容忍她的脾气。
这门亲事是阿玛亲自敲定的,想来她恨极了阿玛。即便阿玛去世的时候,她也只是硬挤出两滴眼泪儿,甚至守灵的那些天,她还睡过去了。
但要我看,大姐嫁的这位是个难得的老实人,对自个儿太太好得不得了,在外也不沾花惹草,被骂成妻管严也不恼,这是在东北一群脾气火爆的汉子中极难得的。虽然是商人,但商人也没什么不好,至少现在大姐穿金戴银,和富家太太比着买珠宝首饰,还不是这个商人给她的。
但不管咋说,她是我们的大姐,我们要敬着她。
大姐带了两个丫头伺候,带了些应季的瓜果、芝麻糖,来了坐沙发主位上,说话不冷不热的,待奉了茶,便问依航在哪?
原本让依航住过来是为了就近看着他戒烟。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规矩,便没通知大姐。现下她点名说了,知道了依航在我这,不知道她是认定了依航会在过年时节搁我家赖到正月十五,还是说她老早便知道了我把依航接过来有个把月了。这倒有些棘手。
不过看她的态度,应该是前者吧。
太太赔笑道:“小叔现在午睡没起呢,大姐您也别急,晚上就能见着了不是?今天便在这儿住下吧。”
大姐用眼角瞥她一眼,道:“我自是要在这儿住些日子的。”说着摆尽了主人的架势,吩咐柳叔找人给她收拾房间,一定要朝东朝南的。
太太脸色不是太好看,变了变,末了又笑道,“小妹和她交的朋友去了保安电影院,也不知道这大过年的,咋还有电影放?她不知道您今儿来,不过年前从欧洲回来的时候给您带了礼物,是个是新出的粉饼,还是个洋牌子,我也不知道怎么念,小妹却说很好用。我这就让人取下来。”
大姐慢条斯理地啜口茶,微含了一会儿方咽下。我一直坐旁边不说话,眼睛看着她手指头上套着的六枚不同颜色的钻戒,一动就闪出一道光。
作者有话要说: 吭哧瘪肚:吞吞吐吐
☆、第三十五章
“不必了,”茶盅撂进茶碟里,声音清脆而突兀,“那些个洋牌子,要我看,就是卖个噱头罢了,小妹有这份心意便好,倒是你,”说着转向了我,“这个年过的,也不说给我传个信儿。要不是我来,我看也见不着你们了,你也不想着家里人。怎麽,当了大官儿,瞧不上我这泼出去做商人妇的水了?”
不可理喻。都是在日本人手下讨生活,谁瞧不起谁啊?
太太微微尴尬,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看着我,想我拿主意。
我不理大姐后面的挖苦,只把茶给她斟好,边笑道:“小弟小妹都想极了您,这两天总算能吃上个团圆饭了,不知道会怎么高兴呢。”
大姐轻哼出声,却没再说得更难听。
我继续没话找话道:“姐夫最近可好?”
“他?”大姐蹙紧了眉头,神情微妙,冷哼道,“成天打仗,买卖是越做越不行了。前些个儿刚从上海那边儿回来,本想去香港,结果绕了路,回来的可晚呢!”
“咋还绕了路?”
她乜斜我一眼:“你不知道?”说着又立刻道,“也对,我们这儿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倒奇了,我自有我的消息来源,怎的还会有不知道的事儿?
大姐看了眼周边,使了个眼色,伺候的几个人很是机灵,一溜烟儿都走没了。
见了这,她才压低声音,小声道:“我听说呀,南京现在变成了座鬼城!”
我一愣。
太太不懂这些,听着吓坏了,但还是忍不住想继续听下去,便问道:“什么鬼城?”
“上海沦陷了,日本人继续往周边打,前不久南京也被打下来了,然后就屠了城!整整一个城的人啊,好几十万人,全杀光了!连小孩儿、女人都杀,”说着面露厌恶惊恐,“听人说,水都被血染红了,尸体一摞子一摞子的,想想都吓人!一到晚上,阴风阵阵,鬼哭狼嚎,可不是鬼城?”
撑着眼皮听她白话,沉思片刻,问道:“你听谁说的?”
大姐慢慢直起腰,喝了茶润嗓子:“你姐夫呗。南京现在准进不准出,他就傻嘛,老想赶在年前回来,傻了吧唧进了南京城,差点没死里头!”
太太急忙道:“现在可平安回来了?”
“回来了。遇到了一个外国记者,再加上一些朋友帮忙,可算是没出什么大事。”过了会儿又加了句,“就是有些被吓着了。”
说着不停地拿眼角瞥我。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这番拐弯抹角把背景说了说,意思便很明确了。
我也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诶呀,那将来的生意可难做咯!”
太太不懂隐藏其中的话中话,曲起胳膊肘可劲儿搥了我一下子:“怎么说话呢?”又对大姐道,“人没事儿就好,以后可得小心着些。”
大姐应了声:“不过我们不像你家吃皇粮,不遥哪跑,就没饭吃。诶,身份一亮,一看是中国人,也没人买账,东北外的日本人照样说弄死你就弄死你,可咋整你说?”
太太不吱声了,话说到这份上,傻子才不懂大姐费劲心力来这一趟,面对和她自小便不大对盘的弟弟,撂下脸面求人为啥。
但不管怎么说,都是一家人,再硬着头皮也只好道:“您早说嘛,我直接叫搞民政的给姐夫做个假证件。就香港的吧,那地方归英国人管,外面的日本人再猖狂,也要顾及英国人。况且姐夫经常去香港谈生意,通关证办起来也麻烦。有了这个,直接就放行了,也用不着什么通关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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