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未及三十,非要那么急吗?”
“当、当然不是!”
封不染铺好了地铺,身后忽然传来噗通一声。
回过头去,那少年头朝下栽在地毯上,龇牙咧嘴的翻过身来,却满脸喜色。黑漆漆的双眼里冒着亮光,像两团燃烧着的火簇。团着身体,滚啊滚啊,滚到自己脚下。
“啊~元帅大人~”赵永昼双手并用抱住封不染的腿,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哭是笑,但看得出很兴奋。
“请务必让我睡在地上吧元帅!元帅元帅元帅!”
封不染皱眉看着脚边激动的小鬼,完全没弄明白自己戳了他哪个兴奋点。前一刻还哀似怨妇后一刻就欢似拱了白菜的猪……虽然这个比喻有点奇怪。不愧是在河馆那种地方也能混得跟大爷一样的白五,思想永远脱出常规。
“那好吧。”
封不染站起来,他没那种习惯谦虚的跟人让过来让过去,翻身躺到床上就睡了。临睡前又说:“桌子上有饭菜,饿了自己吃点儿。”
反正那小鬼那么喜欢在地上玩儿,自己爬过去吃吧。
“啊啊,我看到了。”
赵永昼抱着被褥幸福的在地上滚来滚去。好在地上铺了厚厚的毛毯,否则封大元帅的帐篷里估计就要起沙尘暴。
兴奋了一会儿,地毯里的赵永昼忽然身体一顿,回想了封不染方才的话。他说他没有夫人?没有夫人?他当年不是和赵静……
被蒙住的头悄悄露出来,床上的人似乎睡着了。
腿长腰细,肩宽背厚的,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成熟男人的优雅醇厚。比起十多年前那个清冷孤傲的大学士,褪去了自恃清高和举世皆醉我独醒的做作,这样的封不染更引人入胜。但是这个封不染,赵永昼也是完全陌生的。但认真说起来,封不染于他从来就是陌生的,两个人从来就没有好好认识过。真正算得上的交谈也只有寥寥可数的那么几次而已。
慢慢爬到桌子旁边,费力的坐在椅子上。一碗米饭,一份小炒青菜,两个鸡腿。半壶清水。还有一坛未开封的酒。
看来封不染真是个好人啊。赵永昼淡淡一笑,瞟了床上的人一眼,这样也算是上天的恩赐吧。
这个时候那些传言还没到赵永昼耳朵里,所以完全不知道封不染是个多么可怕的人。
腹中虽然饥饿,但他更饥渴难耐。手直接就伸向了那坛酒,用力排开封口,左右没寻着空碗,便抱着仰头咕咚咕咚灌。
放下坛子的时候转头看见封不染正看着他,眼里的神色有些看不清。
“元帅,可否与小人共饮一壶?”赵永昼将手一扬,微笑着邀请。
封不染刚要开口拒绝,赵永昼宛然一笑,被清酒润泽的唇在晕黄的灯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泽。
“良辰难得,错过今宵,不知何时才能……”
这小子,竟然把对付客人的那套拿出来了。当他是那些嫖-客吗?可是,他竟然说不出半个不字来。身体自然而然的坐起来,接过酒坛,在少年笑盈盈的目光中仰头灌酒。
记忆中,以这样的方式喝酒,也就是十三年前的那一次。护城河畔,那个孩子的尸体旁……
封不染的眼睛垂下来,似乎在方才那一瞬间蕴藏了无限伤感。
将酒坛接过抱在怀里,赵永昼歪着脑袋说,“像元帅这样的人,也藏着不能释怀之事呢。”
封不染知道他在风月场所早就练出了察言观色知人心事的本领,此刻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稀奇。
“怎么,我是什么样的人?”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封不染的语音里也带了几分笑意。
“啊。”赵永昼滴溜溜转了转眼珠,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封不染,接着眉眼弯弯一笑,无限风情。
“说不出来,就像天上的月亮吧。”
月亮。封不染微微怔住,他记得,那封‘情书’里也有那样的字眼。眼神诧异的看着对面的人,这个白五,会不会太会猜测人心思了啊……
“总觉得,像元帅这样的人中龙凤,大概是神仙下凡来体验生活的吧?世间万事皆在手中,决胜千里什么的……能有什么遗憾呢。”赵永昼说着拿起鸡腿啃了起来,毕竟肚皮已经饿的不行了。
“月亮有什么好的,冷清清的挂在天上,世人纵然仰望,谁能体会高处不甚寒……”封不染忽然打住了话头。
他跟这个白五说这些做什么呢。
赵永昼诧异的抬头,“诶?元帅是这样的心思么?”
封不染忽然抬手熄灭了所有的灯盏,帐篷里一片漆黑。
“睡觉。”态度直转一个后空翻,语气冰冷的让人生寒。
“啊啊,我还没吃完啊!”赵永昼嚷嚷着,可是忽然感觉大帐内一股股杀气逼人。心中大骇,赶紧爬进被窝。纳闷的想着,即便是被惹毛了什么的,这封大元帅也不该是这种反应啊……
☆、第22章 军营
“喂!起来了!”
赵永昼正梦见自己功成名回到京城,坐在马上接受着四周人的欢庆,忽然那马尥蹶子将他摔在地上,屁股生疼。他嗷呜一声醒过来,就看见灰蒙蒙的光线中上方一个大头兵在用力的踢他。之所以叫这人大头兵,是因为他头大,没别的意思。
因为那软筋散的缘故,赵永昼每每入睡千辛万苦,起床时更像被万马践踏过一样浑身无力。好不容易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看清楚周围。
四周一片有序的忙碌,扑灭的火堆,被收起的帐篷,匆忙跑过的厨子,还有耳边响亮的军号声。
啊,是在军营呢。赵永昼回过神来。
“起来,跟老子走。”大头兵在头上呵斥道。他一大早的刚要吃早饭,就被喊来带这个小子去后方的甘草车,现在正一肚子火呢。
赵永昼默默的爬起来,忍着脚上的不适应跟在大头兵后面走。天色还灰蒙蒙的,晨雾未消,寒露袭人。赵永昼打了个哆嗦,摸着腹内空空,后悔昨晚上没把鸡腿藏起来。
一列士兵踏着整齐的步伐走过,看来是要出发了。赵永昼到处看,本来想看看封不染在什么地方,却看见王彪和王全那两兄弟在人堆里焦急的张望。
“诶!”赵永昼大声喊道,冲他们挥手。兄弟两看见了,忙忙慌慌的跑过来。
大头兵问,“干什么的?”
“回军爷,我们是押送这小子的差人。”王彪说道,一边手伸进怀里要拿文书。大头兵一挥手,“跟着!”
王彪和王全跟在赵永昼后面,赵永昼回头,“两位哥哥,吃过早饭没?”
“方才跟军爷们用过了。”王全嘿嘿一笑。赵永昼注意到他肩上还挎着自己的包袱,心里想着那里面还装着君左他们给自己的荞麦饼子呢。
绕过大部队,来到后方几辆载着草堆的马车前。大头兵揪着一个正在将地上未用完的草堆抱上车的小兵,“封校尉的命令……”
在大头兵跟马车夫叨叨的时候,赵永昼扭头看着身旁皱着鼻子闻马粪的王全,“能给我一个饼子么?”
王全愣了一下,取下包袱打开。赵永昼从里面拿了一个,“你们要么?”
两兄弟摇摇头。
赵永昼将饼子凑到嘴边,刚要张嘴吃。那边大头兵已经跟人商量好了,转过身拎起赵永昼,一个弯腰甩膀子将人扔上了马车草堆上。走人。
“噗……”赵永昼吐出嘴里的甘草,抬头看着大头兵跑得尘土飞扬的背影,很想大声吼一句:军爷,好俊的功夫!
“那位军爷是什么官位?”王全跟马车夫打听。
“是个屯长,手下领着五百兵呢。”
王全听了吃惊的伸出舌头。
这时军队已经出发了。王彪帮着车夫绑好马头,一边问:“他口里的封校尉又是何人?”
“封校尉啊,那个更厉害了。禁军出身,手底下领着五千精兵。没听他姓封么?那是封元帅的亲族子弟。诶?你们这是个什么犯人?劳动封校尉的大驾?”车夫坐上车。
王彪忙着拽马头,王全急急地接过嘴,“我们这个来历可大了!三清县的花魁白五少爷,你听说过没有?”
“没有。”车夫的头摇地似拨浪鼓,但乐得有人帮他驾马车,还有人唠嗑。“我只听说过锦鸿阁的千翎羽公子。”
“那护国公你总该知道吧?”
“哪个护国公?”在本朝,护国公多是虚衔。皇帝已经不知道给多少人发了护国名号,京城里护国公一抓一大把,更别说其他回乡种田的。
“陈远洲陈国公啊!”
“哦……有些印象。”
“我给你说啊,这位陈国公陈大人就是在那一天……”
别看人是个马车夫,却也是从京城里来的。赵永昼心里一笑,也不介意王全将他添油加醋的大肆宣扬。嘴里嚼着荞麦饼子,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感受着身边的万马奔腾。
从黎明到日出,他们顶着天际线一片红光,奔过燕谷关,穿过天岭山脉。山谷中回荡着马蹄铮铮,如擂鼓轰鸣。封家军的军旗穿越过色彩斑斓的河水光线,在一片天光之中遥指苍穹。
正当赵永昼看着大好河山心动不已时,身下忽然传来异动。草堆里有什么东西戳着他的屁股往外冒,他心中吓了一跳,这时马车一抖,他身体不受控制的往前扑去。
“哥哥你看着点路啊。”王全喊道,方才是碾过石头上了。
马车重新趋于平稳。赵永昼心有余悸的转过头去,又看到那草堆里扑朔朔的冒出一个人来,吓得叫出了声。
王全听到动静,转过头,又因为那过高的草堆只看到赵永昼撅着屁股趴在那儿。
“怎么了?”王全喊。
“人……”赵永昼说。
王全一听,立马就要站起来。被车夫一把拉着坐下。
“爷?”车夫喊了声。
“没事儿!爷出来透透气!”头顶传来一个青涩的声音。
面对王彪王全两兄弟莫名其妙的眼神,车夫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赵永昼眼睁睁的看着那人扒拉掉头上的草,露出一张稚嫩的脸。
“……封少爷?”赵永昼轻喊出声。他认出眼前这个少年,正是那日黏着封不染闹着要上战场的孩子。
“你是谁啊?”封寻看着趴在草堆上一摇一晃的小人,蹙着眉,黑亮的眼睛里是淡淡的疑惑。
他这一神情,真是得了封不染的神韵。赵永昼不禁心想,封家的人都这么心高气傲么。
“在下……”赵永昼刚要开口,忽然马车又一抖,这次比前次更加激烈。他险些被甩出去。封寻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拖过来。
“找死啊你。”封寻吼道。
“多谢封少爷……”赵永昼拍拍胸口。
“你是谁?怎么认得我?”封寻盯着他继续问,有些不依不挠。
“哦,我看你跟封元帅长的很像。”赵永昼深感这小孩不好对付,刚这么想,就见这小子双眼一亮。
“是吧是吧?你也觉得我跟叔父长的像吧?”封寻一把揪着赵永昼的衣领,兴奋的问道。
赵永昼连连点头,“像,特像。”
如果不是封不染亲口跟他解释过,他一定会认为这小子是封不染跟万倾城的种。但细细一看,他还是更像万倾城一些。与封不染的五官,也只是在做某些表情比如皱眉苦思时有相似之处。
“很多人都这么说,可是叔父他总是不承认,这次还不带我上战场。多亏文忠机灵……”
封寻开始手舞的说起来。赵永昼时不时的搭一句腔,很快就和这位小少爷熟络起来。
从封寻谈话间所流露的东西,赵永昼在心底估摸着这位少爷能给自己的逆袭之路提供多少帮助。
封寻是世家子弟,从小周围所接触的都是知名的学士和训练有素的侍卫,吃穿用度高人一等,出行上学身后亦是仆从成行。就连在一起玩耍的同龄人不是王侯就是公亲,身份地位高于一般的京城少爷。赵永昼当年是将相子弟,却也因为他庶出和名声的各种关系,与这位封少爷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封寻神态和言语间对他并无不屑,也是因为他地位太低、几可视若无物。
赵永昼察言观色,方知这位少爷,争强好胜的心非同一般。而自己也性格要强,不愿意屈于人下,未免日后多生事端,还是不要与封寻太过接近为好。当年与羑安在河馆闹的势不两立他也不在乎,但那毕竟是小地方,管事儿的也只是一个刘鸨儿。在面对身份地位教育背景都比自己还要高一等的封寻时,自然不能再嚣张跋扈的去对待,毕竟自己如今可是什么背景都没有……这样一来好像显得他赵永昼多怕事,但现在离远一点总比将来相处的不愉快惹出麻烦来要好。他这里一番思来想去,却忘了对面也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而已。
因心中有了这个想法,一路上封寻各种抒发雄心壮志,赵永昼只做路人状附和他几句。经过不到三天的行程,大军抵达漠北边境,安营扎寨。
封不染与先一步到达的二皇子以及驻扎在边境的镇守将军汇合,在营帐中探讨军情,制定作战计划,预备三天之后就与巨澜下战书开战。
作为充军的犯人,赵永昼被分配到杂物班。赵永昼知道,杂物兵随便谁都能呵斥打骂,给营中大兵端屎端尿,牵马喂马,在敌人来时充当炮灰之类的,是军中等级最低的人员,连兵都算不得。
王彪将他脚上和手上的锁链打开,王全将装着白五他娘给做的棉袄的布包交到赵永昼手上,两兄弟觉得白五是个真汉子,所以抬手抱拳以礼饯别。
王彪说:“战场上刀剑无眼,白兄弟保重,告辞。”
赵永昼还以拳礼,“两位哥哥辛苦,回程上多加当心。”
看着两兄弟离开的背影,再看看自己周围简陋的物品和临水的环境,不远处骑兵跑的尘土飞扬,马鸣风萧瑟,赵永昼心底不禁一阵心寒。先前再怎么雄心壮志,理想和现实的差别始终是如此恢弘。
封寻后来不知道怎么样了,下了车他就跟那个封家的车夫跑的没影儿。以少年毫不留恋的身影来看,赵永昼路人的角色扮演的相当成功。但也因此,身边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让他好生寂寞……呸。根本没工夫多愁善感好么。
来到营地的当天下午,赵永昼就加入了苦工的行列。搭帐篷,搬运武器,到了傍晚又被赶去烧火劈柴。他和他同行的人就像那陀螺一样,被高大的士兵舞者鞭子打的团团转。
深夜,赵永昼蹲在火堆边,手里抱着一碗只有菜梗的热汤。就这,他周围那些老鼻子老眼的杂兵还眼冒精光的瞅着呢。赵永昼赶紧捧着碗狂喝,门牙磕着碗,碗就多了一个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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