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走。”少年移形换影,一把扯住长琴消失于阵中,差点把易水都给落下,幸好易水剑还握在长琴手中。
第四回
苍茫夜空中半月明朗,洛阳城萧条森寒,寂静里只有乌鸦哀鸣和狗吠,偶尔听得唐军走过轻快的脚步声。
点着青灯的小巷尽头,结界将两人一灵隐匿起来,李建成锦衣半褪,慢条斯理擦拭着易水剑上的毒,那琼华少年之前所用剑阵耗力甚巨,此时仍旧为李建成驱除鬼煞,易水剑灵在一旁护法,看着巷口的青灯闪烁几下,灭了。
驱除鬼煞的蚀骨之痛,相比渡魂又算得了什么,李建成满额冷汗,面如覆冰,眉头也不皱,他倒是担心少年能不能撑得住。
清冽的灵力渗入伤口,凉意沁润,鬼煞之力渐消,伤口流出的血也显出了鲜红色,少年用灵力又稍微疗了下这皮肉伤,才作收势,他也几近力竭。
妖气忽然翻涌遮月,巷口的青灯复又自燃,亮如明日,那些妖物竟追至人界。力竭的少年立时有些慌乱,微微喘着气望向结界外,易水护在二人身前,李建成还未来得及拉好衣衫,站起身一把将少年揽入怀中,阻开那泰山一般腾腾妖煞的压力。
李建成亦看着那群花花绿绿入不得眼的妖物,摸了摸少年的头安抚,柔声令道:“到了人界,他们奈何不了本宫,只怕会迁怒于你,如今你不敌众妖,且先随本宫回行辕,明日恢复再走。”
众妖逼近,李建成并不理,低头看着不答话的少年,一手整理衣衫。
十四的少年心性坚韧,然而此时已无力御敌,想方才洪湖巍山般的杀气压得自己窒息,听太子语气也不会放自己离擅,只得点了下头,心中对这万人之上的高位者顿生了几分亲近之意。
李建成将易水召回剑中,携着少年缓步走出深巷,凤目中压着些许疲惫,为怀中人抵挡了所有杀气。众妖看着他拼命伸手却触碰不得,嘶叫呼吼涎水横流,那种近在咫尺而不得的痛苦,让有的妖甚至开始撕咬自己的身体,贪婪似疯,疯狂欲死,却无论如何也脱不了龙脉的桎梏。
巷子对面的小院里,一盏昏黄油灯猝然亮起,微弱的暖意照这小房间。李建成让易水包扎了伤口,换上备好的流云绣青蓝锦衣,让易水处理了带血的衣物。
一边低头在腰封上挂着玉佩,李建成问门口背对自己的少年:“你可是琼华弟子?”
“正是,殿下果然通晓六界。”
“略有耳闻罢了。”李建成理好衣衫鬓发,过去搭上少年的肩,“两次救命之恩,本宫自会报答,可否请教小公子名姓?”
“慕容紫英。”少年这才转身一礼,“紫英该多谢殿下才是。”
李建成愣了一下,但笑不语。
再过一个时辰天也快亮了,慕容紫英不远不近地跟在李建成身侧,半路给一同出来任务的师叔送了消息。
暂居的行辕是原来王世充的行宫,李建成这时候回来,能歇的都已经歇着了,为免惊动,路上守卫行礼的声音都轻了许多。
寝室内也是阴气森然,这颇为奢华的地方慕容紫英呆得不太舒服,随便一抬眼就是金龙玉凤,宫瓷名画,手脚都不知要放在何处,易水在妖市因得了毒中的仙灵之力才化了形,什么也没见过,更是好奇无比,一边注意着主人的脸色,一边四处探索。
李建成叫慕容紫英去塌上歇息,他自然不肯:“身份有别,紫英不可逾矩。”
“你倒是知礼数,年纪轻轻就这般严肃古板了。”李建成拍拍少年的头顶,笑中尽是温柔,“你比起我的孩儿也大不了多少岁,我知道你不是担心我计较,只是习惯如此罢了,既然如此,还不听话。”
看慕容紫英呆愣愣地点头,李建成只觉得好笑,这少年和自己的儿子一样可爱,自然愿意亲近逗弄,只因他一向家教极严,膝下子女无不敬畏,对外人就无须多管了。
让易水守着寝室,李建成去了隔壁书房,用前世以仙灵之力炼成的药让伤口迅速愈合,又吃了些补起血的,以内力调息,打坐至黎明。
慕容紫英被一阵轻悦琴音叫醒,已是天光大亮,屋外聚了好多漂亮的鸟儿,叽叽喳喳热闹不已,易水扒在窗上去逗,鸟儿也不怕他,卫戍军士们见了无不驻足,心中只将太子此作那尘世仙人。
推开雕足五爪蟠龙的朱漆木门,竟是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华服流云似飘似渺,太子背对着他,只见得一袭乌发,发上金扣耀目,琴弦上兰指细细碾过,声声娇俏,绚如雨虹的鸟雀在青蓝衣袖间跳动,初阳拢了一室金华,这房间里竟没有一丝的红尘凡气。
慕容紫英看得心生疑窦,静立于门外不敢打扰。再怎么仙人之姿,人界皇族也终究是人,而李建成竟能以琴音完全摒去人类气息,连着整个书房都一同涤净了。
待琴音散尽,群鸟归巢,慕容紫英才堪堪跨到门槛里,行了一礼道:“殿下是以琴音聚鸟,叫它们将合春香露洒满洛阳城么。”
“嗯。”李建成站起来,回身对他一笑,眼角才显出了几不可见的细纹,“慕容起得这么早,恢复得如何了?”
男子加冠之后才有表字,此后非亲尊长辈不得称其名,慕容紫英只有十四岁,虽可以直呼其名,但二人并不相熟,太子便以他姓氏相称。
“多谢殿下,在下已然无碍,是来告辞的。”
慕容紫英刚说完,就有军卫在门口禀道:“殿下,有一修道女子候在宫外,让通报殿下说是来等人的。”说着偷瞟了慕容紫英一眼。
李建成看出少年并没有恢复好,却不打算多说什么,点头道:“累了一晚,我也要去歇息了,慕容下次定要来长安寻我,我有一块六界难得的铸剑奇石,想送你以作报答。”
慕容紫英果然没有拒绝,更没有说话,行了一礼就走了。
李建成回去也没歇下,就一堵墙的距离,半路就被李元吉拉走议事了,李世民仍在忙着军务。
对于李世民多次抗旨,李元吉颇有不满,而李建成来不仅没有责问他,还让他留着统帅军权,实在叫李元吉气结,长兄对弟妹从来管教甚严,为何能如此放纵二兄。
三兄弟素无芥蒂,李元吉自然不敢质问长兄,只说李世民四方揽才,手下谋士勇将不胜数,而长兄将来要掌天下权,能臣皆该聚于东宫才是,以后也好接理国政,不至于君臣不熟,用人不当。
这等话哪里算是借口,李建成心里十分明白,四郎对二郎已生了嫌隙,而李世民的野心究竟有多大,他还尚未知底。自己来洛阳时并非无意责问,而是十分清楚,自己这个长兄已说不下他了,在李世民心里,或许太子已然替代了长兄这两个字。
李元吉的话让李建成不得不开始着想日后的兄弟之争,他早就想过可能会有这么一天,而兄弟阋于墙,却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许是应了李元吉的话,当天便有一贤士登门,乃是魏征。
魏征原是夏王手下第一谋臣,降唐后自然不会被薄待了,李世民有意拉拢,他却全当没看着,素闻唐太子宽厚爱才,自被俘就想着后路,一心都冲太子建成去了。如今天下大势已定,李建成军政双绝,更是储君,若得其宠信,自然能施展抱负,名留青史。
魏征此来是要表明,不日出兵山东攻打夏都,他愿跟随太子献计招抚,以示投诚,更是来探底的。
李建成没有掩饰自己的疲惫,魏征进来时,他简直是随时都能睡着的样子。
待魏征行过礼,李建成起身还了半礼才直言道:“久闻魏先生大名,能青睐于建成,不胜荣幸。”
魏征确实被惊了一下:“殿下万万不可这么说,实在折煞小人。”
“魏先生……”李建成揉揉眉心,苦笑了一下,“建成昨日累了一天,到现在也没歇,实在有些困乏,还请先生见谅。”
“殿下。”魏征正想告罪,被李建成伸手止住。
“先生要想让建成早些休息,就听建成说吧。”李建成走过去扶起他,退后几步,负手打量他一番,令道,“魏先生之才本宫心知肚明,今日起,任魏征为东宫太子冼马,不日往鲁地攻夏都,随本宫一同出征。”
“微臣叩谢太子殿下。”
第五回
武德四年,稽胡酋帅刘仚成拥军万余作乱边疆,诏令太子建成率军平定。
六月,两军半道相遇,对峙于一狭谷两侧,实难攻打。
以唐军的实力荡平这一万胡兵自然不成问题,但因着这一道天险,李建成颇有些顾忌,他到底不愿意自己一手带出的御营骑兵多死一个。
李建成立于谷崖上远观,凤目凛冽,鱼鳞轻甲在树影间如水中一团浓墨,带着缱绻杀意。他看出胡军与峡谷的距离比唐军近,但他也不会再让唐军再开进了,不然两军到时候非打乱了不可,更难控局。
上午太阳刚刚烈起来,李建成身上已出了薄汗,他把地图交给身后的人,退了半步隐在树后,伸手命护卫奉上弓箭,搭箭满弓不过瞬时羽箭已穿入对面胡兵喉咙,立即毙命,尸体被其他探子拖到了林里。
“殿下好箭。”薛万彻顺口奉承了句,李建成面沉如水地看着他,直叫薛万彻心里嘀咕,又忽然一笑,令道,“回营。”
中午吃饭的时候,李建成没戳几口,端着饭碗就钻到了魏征帐里,正吃饭的魏征差点就给噎着,忙抹了把嘴起来行礼。
魏征将太子请到上坐:“殿下怎么这时候来,可是已有定计。”
“孤可是来问计于魏先生的。”李建成摆下饭碗继续吃,竟也不失风度,“今夜就于谷中布局如何?”
“正是时候。”魏征坐于下首,点头道,“两军狭路相逢本就是个意外,刘仚成绝不想与我军照面,现下这峡谷一挡,他肯定是着急如何撤军,又恐追击,想于谷上埋伏断后,又怕打上遭遇战,虽然眼看形势相当,但主动权尽在殿下手中。”
“孤只担心刘仚成狗急跳墙,要借机反攻我军,怕有些麻烦。”李建成皱眉道。
“殿下这回却是有些多虑,只管攻就是了。”
“哦?”李建成把桌上魏征的饭食送到下首,撑着桌子紧盯着魏征道,“胡兵虽善骑射,如此近的距离,面对我军也是毫不占优,但若论骑兵的机动性,恐怕还胜我们几分,刘仚成撤退一定会留骑兵在谷外守株待兔,魏先生以为,孤该如何布置?”
魏征起身道:“殿下在谷崖上布军,以弓箭远攻掩护,派骑兵入谷,将胡兵引入谷中,上下夹击尽数歼灭,而后追击刘仚成,同时派兵绕谷而过,暂作埋伏,到刘仚成背后突袭。”
“好,孤听你的。”李建成一拍他的肩,这一下力道不轻,魏征差点就坐到地上去。
李建成哈哈一笑,拿过自己的饭碗,又出了帐。
月上稍头,朦胧的银光洒不进幽谷,如缦缦轻纱,在夜色中更是极尽温柔。
李建成执着一铜尊,尊中梨酒清香,他看着腰间佩剑,剑鞘上青色翠玉在灯下润泽美丽,魏征在旁侧看着他,亦是不语。
马蹄声震颤深谷,箭矢带火,密如豪雨,扑天盖地将整个狭谷照得如同白昼,炙热得像烧红的铁锅,里面喊杀狂呼声叫人血脉贲张,唐军骑兵杀红了眼,红衣玄甲辨不出颜色,个个兴奋得煞鬼一般,上面的弓箭手已经开始往那边谷口撤了。
“报!贼兵已被我军困在谷中,正在清剿。”
“好~”李建成仰头饮尽清酒,扣剑出帐,“诸君,随孤杀敌!”
太子率数万骑兵策马疾驰,烟尘滚滚遮月,奔腾之势如洪水汹涌,声震天地。
每每上战场,纵李建成心性如玉,杀弑的快意与征服的满足仍旧充斥着他的身体,战马都因此而兴奋不已,跃踏在谷中成堆的尸体上,血花只开不落,军中长呼不断,唐骑兵向来以此呼迎他们的殿下。
“呜--太子殿下!”
“呜--哦!”
“前面的崽子开路了!”
“殿下,杀!”
“杀!杀!杀!”
李建成觉得自己血都要烧了起来,拿过一柄□□率先冲出谷去,如决堤赤潮,狭谷喷涌出数万铁骑,月下狂狼般紧追刘仚成。
追了有一个时辰,唐军个个都已不耐烦,才终于插入刘仚成军,顿时像脱了绳的疯狗到处咬杀,一柄钢枪耍得利索,招招见血,出手穿喉,李建成盔甲裹血,凤目中血气滕腾,好似罗刹,钢枪一挑就是条命。
冯立率军从另一方攻来,那边打着呼声招呼着,这边也呼喊起来,顿时杀得更急,李建成笑了两声,抹了把脸上血渍,身上将军甲胄自然引来围攻,他看着军卫厮杀,眨眼就有人栽下马去,心中微怒。
“传孤令!天亮前概不受降!杀!”
“殿下令!天亮前概不受降!”
“天亮前概不受降!”
太子的骑兵从未受过此等命令,狂呼乱叫,开了荤的野兽被放出笼子,个个都是食不够的饕餮,舔血噬肉,鏖战至黎明,唐军旌旗蔽日,呼声震天,马蹄下积尸三尺,血河纵横。
稽胡酋帅刘仚成等十几人皆被拿,俘虏胡军千余,唐军大胜。
李建成极目远望,旭日金辉下他的身影模糊不清,银霞万丈尸山血海间宛若战神。
忽然下马,一身精钢玄甲却信步闲庭般,踏得尸血溅起,跨过断肢残骨,那些横流的肉血冲天的腥气,都不能让李建成脸上的微笑有丝毫的污秽,既使他的脸上还有着干涸的血迹。
少年立在战场之外,这距离太远太远,隔着满原的尸血肉骨,李建成还是看见了他,下了他的战马缓缓走过去,走动间鱼鳞甲轻轻鸣动,声音悦人。
“殿下,刘仚成等人该如何处置?”薛万彻见李建成欲走,忙上前问道。
李建成步调未缓:“先压在营中好待着,待孤处置。”
“是。”
金丝龙纹绣的墨色战靴已看不出华贵,慕容紫英看着远远走来的太子,红氅玄甲血卷长风,骁悍凛然不敢逼视,他静待了很久,久到开始茫然,才看到眼前这一双浸透血的锦靴。
慕容紫英单膝跪地,抱拳道:“参见太子殿下。”
“孤倒奇怪呢,怎么哪里都能遇着你。”李建成笑道,“若不想行礼就罢了,真按礼制,你这也该治失敬之罪。”
慕容紫英抬眼看他,李建成见其眼中倔强,笑得更大声了。
慕容紫英自然不会告诉李建成,他是百年前燕国王室之后,如今燕国早已灭亡,李唐继承了华夏正统,在他们眼中,当年裂分华夏立国的,都该是叛逆了。
“在下是来寻殿下的。”慕容紫英起身说道。
李建成刚伸手想摸摸他的头,树上掉下一紫衣女子来,指着他喝斥:“快住手!莫拿你一手的血污我们琼华的衣服,我家紫英可爱干净了。”
女子着贴身的抹胸长群,革带束腰,一身衣裳全无华饰繁绣,腰间却挂着一个精致至极的雕花绘丹青竹酒筒,明显一番心思都花在了这上面,一个女子竟把酒筒看得比衣饰还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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