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紫英自心里尝出一丝不舍来,在外间寻了一张白纸,并指以灵力为墨,寥寥数字辞别之语,压在桌边易水剑下,便悄然走了。
皇室夺嫡之争何其凶险,若再不走,怕是太子也无法护他不被卷入。
慕容紫英走出东宫不久,就有个墨青劲装的少年追了上来,眉目清凛,身姿如剑,衣绣银繁纹,小冠缀珠,这装扮衣饰也学着他的主人了。
“主人说,你回来必不会多留,叫我把这个给你。”易水捧出一颗指头大的朱红晶石,色润泽而气炙烈,笑道,“这是主人送你的铸剑奇物,天陨之石,属至阳,六界难寻,这一颗却是绝世无双,因为它曾是上古凤来的琴穗。”
慕容紫英心中惊叹,面上不显,接过这不大的朱石,手心里立刻一团温热,语气里带了微微雀跃道:“多谢。”
“得意什么,我也是阳属,要是把它铸进我的身体,我一定能很快长大,主人干嘛对你这么好,明明你的性子根本不讨人喜欢。”易水发了一通牢骚,明明就在东宫外,却是化作剑光一刻也不想多待。
里间侍女繁忙,李元吉不住转悠候太子醒酒,李建成却是在做一个冗长的梦,怎么也难以醒来。
破碎的记忆断断续续,混沌不明又无穷无尽,偶尔听清只言片语,也不知道是自己还是别人说的了。
梦里繁华似锦,众生百态,最终却谁的影子也没有留下,茫茫红尘,无处可诉,孤寂,那空冷入骨。
这么多年,他只有一把残破不全的凤来琴,三十七弦,调不成曲。
他现在是谁呢?满心自嘲地睁开眼睛,看到一张熟悉的脸,莫名生了几分欣喜,却一时想不起究竟是何人。
“长兄?可是难受?”
听见李元吉担心的声音,李建成才反应过来,揉揉眉心笑道:“四郎啊,你可回来了。”
李元吉却没搭他的话,挥退屋里侍候的众人,等人走干净了,只对坐在床上的李建成冷道:“长兄,李世民要回京了。”
“我知道,二郎他向来聪明,审时度势。”
“这时候还有心思夸他,他该提头来谢罪!”李元吉愤愤转身。
李建成撩袍下床,负手往外间走去:“本宫是太子,若他觊觎帝位,则必有杀本宫之心。然以他手中兵权,朝中势力,要撼动本宫太子之位,也是痴心妄想。”
此时李建成虽仪容微瑕,却丝毫不损气势,凌厉亦是藏于儒雅。他看到了慕容紫英的辞别短笺,握在了手中,又轻叹道:“然我们兄弟情同手足,我这个做大哥的,如何忍见……”
手中短笺被内力震碎,李建成随手将纸屑洒了出去,回头看向李元吉,似无奈似怜悯:“我给他一次机会又何妨。”
李元吉便不再多言,不是无话可说,而是突然说不出口了。
秦王班师回京,李世民每到驿站,奏报都会送到东宫来,李建成却从来懒得翻看。
寒风沁骨,李建成于亭中擦拭许久未碰的纯阳琴,身体内却是一片融融暖意。
凤来琴至阳至烈,他的星蕴自是火属炙炎,乃是南夏凤皇朱雀。太子长琴不仅仅是乐神,更是天界屈指可数的战神,虽淡泊温和,却有好战嗜杀之性,他的血从来就没有冷过。
堕至人界,凤来窳隳,千年孤独,却让他的灵魂都快结了冰。
与太子建成幼年合魂,融为一体,让他缺失的命魂补全了近半,在这具身体里虽不能使用仙灵之力,但魂力渐渐充盈的感觉叫他十分舒服。
仿佛……仿佛有人一直伴他身侧,在同一个身体里,在同一个灵魂里,永远不必担心分离,不会再形单影只。
太子放下拭琴的素纨,轻捂上心口,悦然低语:“太子建成,你助本宫良多,本宫定不负你。”
郑观音远远望见凉亭中人,缓步前来,见太子面色温如春风,心下也少了担忧,道:“夫君,李夫人求见,可是特意托我来寻你的。”
李建成抬头,略不解地眨眨眼:“哪个李夫人?”
郑观音见此轻笑:“李靖的夫人张出尘,坊间素有红拂女之称,可见?”
“既然是你所引,自然要见。”李建成起身拉过她,按在方才自己的位子上,“你就帮我擦琴吧,擦完收起来。”
“好。”
郑观音目送他远去,看着面前镌浴火飞凤的古琴,却是不怎么敢下手了,外人只知太子通音律,她却知道夫君爱琴之极。
第十回
红拂女,本名张出尘,乃是先朝司空杨素府上侍妓,因手持红色拂尘,常伴杨素身侧,而为人所知,被称为红拂女。
李靖少年时拜谒杨素,英姿飒爽,谈吐不凡,红拂一见倾心,当夜就寻到李靖住处,以身相许,与之私奔,传为坊间风流轶事。
唐军攻下长安后,李靖为李世民用作幕僚,现在赵郡王李孝恭手下为将,九月唐军大破萧铣,居功甚高。
李建成自然与红拂女不相熟,宴上照过几回面罢了,此番前来,自是为了李靖。
张出尘来,却是以公事之名,来转送李靖与李孝恭一同署名的奏表。按说这些东西都是直达朝廷的,应当直接送到东宫,至于为何会由眷属转送,根本连猜都不用猜。
一切尽在不言中啊。
李建成小有兴致地把玩起了茶杯,沉默许久,堂下红妆女子见此,不知道他心中作何想法,便垂首道:“民妇知晓这不合礼法,朝事奏报不该插手,还请殿下治罪。”
“自是不该……”李建成似是自语,顿了顿,却无由说道,“二弟的加冠礼都是本宫亲手完成的,他爱才之心,本宫知之甚深。”
张出尘即道:“夫君才疏学浅,却受唐皇礼遇,自当为大唐效力。”
“李将军之才本宫看在眼里,论其军功,可撑得起大唐三分天下了……大唐得此帅才,本宫何其欣悦。”李建成金服华裳,凤眼微睨,威凛高贵不言而明,凌厉非常。
闻此,张出尘敛目一笑,霎时如风尘芙蓉盛开,惹人心沾染,拜礼道:“太子殿下惜才爱才,大唐盛世万民指日可盼矣。”
李建成复又温和道:“李夫人可还有事?”
“无,民妇告退。”张出尘行礼,躬身退出。
张出尘自是代夫李靖向太子表意,不会参与太子与秦王之争,更不会帮秦王。他只听唐皇的令,唐皇让太子监国,便听太子的令,并且拉了李孝恭作保,以期日后太子登基,不会清算到李靖的头上。
今日这一个小小的下马威也是该给的,身为上位者,可以礼贤下士,可以谦卑屈尊,但太子就该有太子的威仪,容不得丝毫冒犯,无论他人是否插手此番争斗,他都是东宫之主,太子之尊,他允许李靖置身事外,那也是恩赐。
储位之争,瞬息间已暗潮汹涌,各方势力伺机而动。
秦王不日即到达长安,礼部着手各项事宜,李建成回来至今,因为政务堆累,也没有抽时间去太极宫寻李渊,只问得了他下榻的宫室,现在李元吉回来,就算圣令里说不得谒见,二人身为皇子,秉孝义自然还是要去。
见不到,也是自然的。侍候在李渊身边的,不仅有皇后和心腹宦官,李建成知道还有大臣偶尔出入,不光是裴寂,其中还有封德彝,陈叔达。
李建成猜想,当年裴寂杀刘文静,未必没有自己的原因,二人虽曾交好,但刘文静一直力主秦王,必生嫌隙。
如今这一切事情,表面看来皆是简单而理所当然,而李建成所感觉到的却并非如此,他的感觉,如今比那神仙的策算预知都未见得逊色。
夺嫡之争或许并未真正开始,李建成觉得,父亲其实是在诱秦王反。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太子这一召,秦王竟然回京了。
旌旗千里绵延,如山如龙,切风蔽日,其声猎猎如撕天裂地,枪戟成林,□□成荫,万骑铁马踏透百坊,将士齐步震荡长安。
秦王还京,坐千里宝马,一身黄金铠甲,如烈日朝阳,威风凛凛,无人可出其右。
太子着衮冕,率百官于玄武门迎候。
衮冕者,大礼之服,白珠九旒冠,红丝组为缨,九章绣之玄衣,黼黻在裳。黼领青裾,革带金钩,瑜玉双佩,朱组双绶。二章绣之黻,赤舄朱履,加金涂银扣饰,鹿卢玉具,剑如天子。
李世民远远瞧着盛服的太子,心里便升起一股火来,不甘不服,既亲既惧,憋得脸颊泛红,倒更显得容光焕发了。
不等李世民到近前,李建成已经迎了上去,白珠冕旒在眼前轻晃着,润光映面,李世民勒马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只见他已伸出手来。
李世民坐于马上,李建成立于侧,仰头看着他,手伸到他身前,二人互相凝视着,半晌谁也未动,百官众将睁着眼睛,却都当没看见这厢对峙。
看着冕琉遮掩下含着笑意的凤眼,李世民忽然伸手往李建成的手上一搭,撑着他下了马,兄弟二人相视一笑,如以往亲密无间,前几日的危机暗涌都像是个梦。
太子设宴为秦王接风,圣人不出,由太子代主。
接风宴该有主家和女主人出席,但李建成这个极重礼的人,带的却不是太子妃,而是侧妃冯氏。上至天子下至走卒,妻妾之别不可逾,这在群臣眼里已是天大不得了的事。
太子重礼是人尽皆知的,他脾气再好也没人敢在他面前有太过冒昧失礼之举,更别提太子自己做出此等荒唐的事情。
冯氏不敢坐于太子身侧,另置案于旁与太子相齐,独坐一桌。文臣武将们正襟危坐,个个压得腿脚发麻,李建成看着右首的李世民,开始数道秦王的功绩。
此时太子妃不在东宫,而是带了李建成亲笔写的一封信,去太极宫见圣人。
李渊正在房里闲着吃东西,听了通报未作犹豫,便请郑观音进来了。
郑观音见过礼,没有多言,把李建成的信呈了上去。她不知道信中内容,李建成让她送信,本以为见不到圣人,没想到竟不出太子所料。
信上似乎只有简单的几行字,李渊一眼就看完了,然后就着桌上的烛火把信烧成了灰。他静静看着郑观音,忽然问道:“你与大郎多年夫妻,觉得他如何?”
这如同对着未过门儿媳的问话叫郑观音不解其意,虽然同床共枕了十几年,想起那人却仍是如少女般,只觉得满足幸福。
她看了李渊一眼,低头道:“殿下恪礼,有大才,尊贵不凡。”
“大郎的确恪礼重情,却未必是好事啊……”李渊叹口气,忽然又精神起来,起身扬了扬手,“走,二郎回来,朕也去给他接接风。”
看来太子监国就此也要结束了,郑观音惊讶不已,心中却是略略着恼,圣人安好,此番太子还不能登帝位,又不知要生多少变故,一个差错,就是万劫不复,岂能不提心吊胆。
宴上群臣正酣,主从欢宜,宦官一声长呼,殿里瞬息寂静得被冻住了一般。
“圣人至——”
太子妃扶着圣人步入殿来,群臣跪拜,李建成兄弟三人迎上前去见礼。
李渊看起来很高兴,拍了拍李建成:“好,回来就好。”
李建成双手揖于身前,广袖挡了左右的视线,他冲李渊暗里眨了眨眼,道:“大人上坐。”
主坐就是方才太子的位置,郑观音看了看笑意款款的李建成,扶着李渊到主坐,自己侍立于身后,而李建成则坐了方才侧妃冯氏之位,冯氏立于他身侧。
这样一来,所有的不合理都成了合理。太子之位与天子平齐,却另置于侧不及天子,礼制上与右首秦王之位相等,此时却似高于秦王,而侍奉天子的太子妃,自然也高于侍太子的侧妃冯氏,太子携冯氏如今看来便无半点失礼。
刚才李建成俏皮的小动作,便是知会李渊自己小小的算计,不至于惹父亲不满,三十多岁的人,这样撒起娇来竟也叫李渊觉得有些可爱。
而群臣见此,心里哪能简单了去,这太子算得未免太准,准得好像提前和圣人商量过。若是圣人指意太子配合诱秦王反,那秦王还有什么胜算。圣人看中的太子,只有李建成,甚至为了巩固其位,不惜舍弃另一个能干的嫡亲儿子。
李世民目光放在虚处,捏着酒樽的手指都泛了白,旁边李元吉竟注意到这细节,故意笑了一声,李世民状似浑不在意地看着他。
李元吉抬手向李世民敬酒:“二哥,今日你的接风宴连父亲都特意来了,来,敬你敬你。”
李世民一口喝了酒,道:“四郎,你真是越来越懂事了。”
李元吉假作谦恭的样子,故意忙道:“哪里哪里,前日长兄还夸你会审时度势。”
李世民还挂着笑的脸顿时勉强起来,转头去看李建成,见他正与冯氏说话。
灯火映得步摇上翠玉流彩,金玉华光在李建成的脸上晃晃悠悠,未系的冠缨自两鬓垂至胸前,眉梢眼角尽是温润笑意,一派公子风流,连时间在眼尾留下的细纹都别有情致。
第十一回
武德五年,曾被秦王所败逃往突厥的刘黑闼卷土重来,携胡兵作乱于山东,秦王讨伐大败,奉诏回京。
大朝过后,李元吉硬是拉着太子,带了东宫和齐王府的几个幕僚去了平康坊。
平康坊紧靠西市,是秦楼楚馆青院勾栏聚集之处,红尘男女莺莺燕燕,胡姬胡舞江南娇娘应有尽有。李建成对这地方也算熟,朝臣做完公务,没事了就来这儿请请客,听听曲,互赠妓子拉拉交情,哪有不熟的。
房中七八个妙龄的上等妓子伺候着几人,李元吉喜好这样特别会讨巧的,李建成也懒得提要求,他却是更为喜欢闺秀女子。
秦王克洛阳,其功可谓势压群雄一时无人能及,自回长安就被太子有意压着,但正因如此,其反而愈加持功骄纵。
此次山东之乱还不知圣人派谁去平,李元吉只满心不快地对长兄报怨秦王,旁边几个府臣也是应和,尤其东宫对秦王怨气堆积已久,平日里不敢多言,此时看与太子亲近的齐王说,也忍不住插上几句。
偎在身侧艳妆高髻的女子很会察言观色,见李建成为众人之首,举手投足皆是文雅有度,于她更无几分兴趣,便不敢失了仪礼,只低眉垂目为尊客斟酒分食。
李建成言语不多,一如往日温润谦和,心情却算不得好,自李世民回来他几乎就没有了高兴的时候,前日魏征竟进言将二郎诛杀,此自为上策,而又如何忍得。
纵然他能忍得,太子建成又如何忍得。
“公子……”身旁女子忽然出声,丹蔻葱指将垂至酒樽里的冠缨捏了出来,已经浸湿了。
太子长琴从不惯于将冠缨系于颌下,喉颈前略微的勒束之感叫他万分不喜,无论在人界或天界,若非谒庙祭祀大礼之时,绝不会将冠缨系起。
忆起昔年曾莅临仙界,于太虚境外兴起抚琴。九霄云雾胧华殿,清灵琴语绕指间,赤锦丹舄步摇冠,素帕寄情神女思。
神心淡泊时,他从不多瞧华宫一眼,不理仙子倾慕之言,可如今想来,他太子长琴乃上古之神,诞于洪荒,生来知礼乐,精音律,琴艺天地无双妙绝六界,战神之名威慑各族,丰姿尊华几人可当,凭什么要落得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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