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君绰拍着城墙咳得快死,有人喊道:“统军!城门要破了!”
李君绰揉揉耳朵,可劲喊问:“什么?!”
又另有人喊:“将军!将军在城墙下边!”
东方胜红衣银甲,坐乌鬃骏马,驻步在混战之外,冷冷看着。
里面的人顶着城门,有尸体砸下来,瞬间被踩得血肉模糊,焦臭和血腥的味道让东方胜的呼吸有些急促,他攥紧了手中尖枪,压不住翻腾战意。
城门被撞开,叛军蜂拥而入,将神策军冲压到城里,东方胜策马在那儿鹤立鸡群,不沾凡尘宛若天将,神策军本能地聚拢在他身后,却不想他们的将军已几乎是个疯子,根本不会下令撤退。
东方胜扯了扯唇角,满目杀戾,扫落飞来的利箭。
银枪如电,枪尖刺穿喉咙,一挑便甩出一颗头颅,银甲白氅洒血,艳丽如牡丹。
东方胜已如杀神,踏马在乱军间,在残肢断体间如履平地,蹄下已是血肉模糊,尖□□绞,杀伐无休,他似被笼罩在血雾之中,肆虐屠戮,马下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直杀得无人敢近前,城门内空出一片来。
东方胜抹了溅到眼旁的血,双目已似赤红,龙脉断毁,魂魄也随之销散,无龙脉束缚,身体里渐弱的阳炎魂力无法控制,几要将这人类的身体烧得崩溃。
比渡魂更甚的痛苦,冲着身体每一处神经,他微微痉挛,身体里的烧烫要化了血肉,护甲下的皮肤如瓷碎裂,渗出岩浆般的血滴,又缓缓愈合。
这个身体已极为脆弱,是个被不停摔碎又黏合的瓷娃娃,他染血的脸疼得扭曲,满身戾气和怒躁几为实质,狰狞可怖。
几十人涌上砍断了马腿,东方胜一下栽落在地,立刻被围住,刀枪齐下要将他砍碎,他拽下两人挡在身上,撑着枪站起,已如从血里浆洗出来。
似乎只有残虐能缓解他的痛苦,陷入杀戮的煞气之神,挣扎于消逝的灵魂,只会本能地去伤害,好在,选了一个无所顾忌的地方。
血水飞溅,那些艳丽悦人的鲜红,却似兀地失了颜色。
东方胜一下有些迷茫,银盔被打落在地,扫开了发髻,青丝垂腰立刻黏在血里,掩了半张脸。
他几乎能听到碎裂的声音,从眼角蔓延到脸颊,又一片片拼合,血从脸上滴流下来,怔怔抬手去接,烫得皮肤都要烧起。
云去月明,少年将军一身血色,长发落甲,撑着尖枪立在尸山血海上,恍恍似失了神智,见此机会,杀红眼的叛军一拥而上,长刀棱矛齐刺向东方胜。
清冽灵力忽断开血气,剑影幻化无数锋刃,将刺向少年的兵器斩得粉碎,慕容紫英从城墙飞身而下,白衣蓝带如月上来,入这血雾之中,踏残尸断骨,落在浴血的少年身侧,双手扣印,将东方胜护在身后,忽地发力,十丈之内的人皆被震了出去。
“殿下。”慕容紫英轻唤,抬手想将他额前的长发撩开。
东方胜竟持枪横扫,阳炎煞力直击过来,慕容紫英大惊,忙压身后撤,堪堪躲过,被扫断的衣带飘落在地,浸在血里,少年又冲杀向入城的叛军。
慕容紫英只想带东方胜离开,他不明白太子为何要陷入这场战争,如此煞戾冲天,肆虐杀戮。
他有一瞬无措,他所认识的太子绝不是这样,不该是。
可一个魂魄,就只能是一个人。他从来认定,无论渡魂成谁,无论有什么改变,太子就是太子,绝不质疑。
于是慕容紫英也陷入了这激战,等殿下想起他,然后回来,回不来,他就去找。
他不能像长琴那样杀戮,却也绝不手软,血很快浸染了他的衣服,月色渐销银沁丹,清剑如水断人魂。
有人攻来,便杀,没人,慕容紫英也不理,他一直在找东方胜,直到天明,累了,就找了城墙脚下一处,还算干净的地方,靠着小憩。
龙脉盘踞之地,慕容紫英一个地仙不能太多使用灵力,累了一晚上,就这么靠墙打盹。
长安已破,为叛军所占据,这世间最繁华之地,都忙着哄抢劫夺,也没人理他。
到中午,战场还没有打扫完,血腥焦臭和成堆的残尸让旁边吐了一片,死人堆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把抬尸的人给吓得跌到地上。
尸体被一下一下地推开,东方胜撑着站起来,望了望天色。
还穿着神策军的战甲,他倒转头问抬尸的人:“什么时候了?”
那跌在地上的叛军愣道:“应该……未时吧。”
“未时……”东方胜喃了句,随手捡了一条红黑的带子,束自己的长发。
旁边的人拾刀要砍上去,被一道剑气击开,东方胜只是一心束发,然后卸自己的战甲,着一身绯红往城里走去。
慕容紫英自然来不及整理自己,活了百年第一次这么狼狈,他就站在东方胜身后,看着少年走过来,又从他面前走过去,木然的样子不知在想什么,他也没有贸然开口。
东方胜走回了侯府,这地方已被抢得干净,偶尔还能看到遗落的珠宝,几具府兵的尸体,一夜毁败。慕容紫英想他还有事要做,站在府门旁静等。
“梓童。”东方胜叫了一声,无人回应。
府里似乎已没有活人,东方胜穿过长廊,推门近了内室,里面也是一片狼藉,不怎么值钱的扔了一地,他走了几步,捡起地上的铜镜。
镜中的脸完好无损,精致俊美,没有一丝裂纹,只是沾了血,都干成了黑红色,他抚了抚脸颊,忽在镜中看到一个黑衣曼妙的身影,轻笑起来。
“梓童。”东方胜回过身,皱眉道,“哪里去了?”
木梓童弯身笑道:“一直在等少主子,先沐浴吧,水已经备好了。”
“哦……”东方胜愣了下,点点头。
水的温度正好,房里云屏半展,东方胜脱下被血浸透的衣物,搭在屏风上,映照着水面,看了看这具身体,确认也还完好无瑕,这才步入水池中。
被这温柔的水浸润,洗净满身血污,青丝飘散如墨,漫出浅浅嫣红。
第四十九回
广袖襦裙,皓白委地,博带束腰,素丝坠玉,微风缠袖卷浮雪,新贝羊脂与瓷细。
他着一身褒衣儒服,三重白罗寸缕无垢,白组白穗佩白玉,墨发轻束垂至腰际,连系发的带子也是白。
眼里的世界几要失去颜色,只剩黑白,深深浅浅的灰,蒙蒙一片,闭了闭眼再看,又渐渐覆了彩。
这身体的机能开始停止,他的眼睛将看不到任何色彩,无法确定所见即是所知。
白色,至少知道自己。
木梓童贴着他的背,为他理好垂在胸前的长发,默默站到一旁。
东方胜拨了下扫到脸颊的刘海儿,起身开始找东西,找遍了屋子,就去院里继续找,白衫轻拂矮树,踏走青绿草地,那些生机正盛的花草繁木,也被他阳炎之力烤得立刻干枯了,所过之处黄叶飘零,活枝焦黑。
他并不着急,诺大的侯府,所有房间逐个找,亲自推开每一扇门。
走到西厢左耳室,东方胜站在门前顿了下,皱起了眉头,扣住门缝轻轻推开,往里望了一眼,又轻轻关上。
天挺热,木梓童在院子的树荫里,见东方胜转过身来,犹豫着问:“在……找什么?”
“剑。”东方胜道,体内的灼热让他口干舌燥,声音略略沙哑,“找不到,算了。”
木梓童上前几步,却没有走出树荫,盯着东方胜道:“然后,干什么?”
东方胜冲她笑了笑,眼里的柔波能化开人心,看向撑在墙角的红色纸伞。他揽着广袖,过去拿了伞,走到木梓童身边,为她撑了起来,遮住阳光。
木梓童忙抬手,要接过伞,东方胜一躲,摇了摇头,只示意她跟上。
府门内青石阶下,慕容紫英仍站在那里,已收拾了一番,长身玉立,风姿如往。
东方胜对他微微点头,缓步走上青石阶,裙袂飘摇,墨发拂腰,白衣如雾,恍恍似入虚无。慕容紫英怔怔看着他,为女子撑着伞从面前走过,然后又独自下来,只听得他身上环佩鸣声。
东方胜看慕容紫英发愣,拿起他的左手,把伞塞到他手里握住,凑到他耳边,轻轻说道:“带着她,我阳气太重。”
慕容紫英点头,低声问:“要去哪儿?”
东方胜道:“岭南。”
他说完退开,轻笑了声,上去对木梓童吩咐了声,率先走了出去。
红色光晕染在蓝绣白衣上,慕容紫英撑着伞,看向台阶上的女子,抬手揉了揉耳朵,那太过灼热的气息烫得他发疼。
罔死者,执念之鬼。
耳室红门之内,也是一地血红,几十具尸体,堆在这个小小房间里,黑衣女子跪在门后,头颅深深垂下,黏稠的血还在滴,从美丽的脸上砸到地上,她的身体被利器刺透,刀伤无数,尸体已然冰冷。
她的手里握着一把剑,青玉剑鞘被捏得碎裂,渗满了她的血。
天宝十四载,长安城破,神策军溃败,大将军被俘,统军李君绰,将军东方胜,皆战死城下,圣令立冢追谥。
镜湖起波,江南烟雨,濡湿了衣衫,微风水丝润入心间,让人从里到外都凉了下来。
此处在山岭之间,甚为偏僻,廖无人迹,黑衣女子撑着红伞,独自立在湖边,那湖水里却映不出她的身影。
湖外有一坐简陋的草亭,怀微坐在亭中,斜靠木柱,似睡着了,慕容紫英站在他身旁,一直看着他。
刘海虚掩盖下的脸颊,忽然碎开现出几丝裂纹来,眨眼又消失不见,只是渗出了一滴血,缓缓下滑。
慕容紫英就不禁想抹了这滴血,刚抬起手,就被怀微一把抓住。
“别碰,会伤了你。”怀微睁开眼睛,把慕容紫英拉到身边坐下。
他抹了脸上的血,放在唇间舔去,垂眸道:“我来这里找一个人,无论找到与否,都不要再跟着我。”
慕容紫英反扣着他的手,轻声说道:“好。”
怀微有些惊诧,却没有问,只是笑了笑,凑近道:“你真的很喜欢我。”
慕容紫英点头,却移开了目光。
怀微一下笑出声来,对着一个百岁的仙人,竟还是拿他当孩子,刮了下他的鼻尖说道:“小慕容,我却绝不可能对你有什么别的感情。”
慕容紫英道:“因为你从来都在拒绝,天大的诱惑,若不去接近,也把你无可奈何。”
“你说得没错。”怀微忽敛了笑意,又靠在了木柱上,“那你呢?你修得仙身,明知要断绝尘缘,却如此放纵爱欲。”
他的语气更像在斥责,不满于宠信的孩子让他失望,可他再怎么固执,慕容紫英都不再是孩子。
慕容紫英只是道:“我执剑百年,黜邪扶正,道为我所欲,你也是。”
怀微一下不知该说什么,他本是个能说会道的人,以前慕容从不反驳他,这反驳起来,坦然自信,竟堵得他一时无言。
语塞间,怀微站起身,踱了几步,喃喃道:“真是放肆……”
他似乎很是生气,径自走入雨中,烟雨落在他身上,立刻蒸腾为白雾,整个人如笼了轻纱。
天黑之前,他们到了一片花树林。
雨已经停了,天还阴沉沉的,木梓童仍撑着伞,远远跟在怀微身后,花树掩了四周一切,醒目的红纸伞独自穿行。
这花树间是一座石砌神殿,建自战国末期,至今一千余年,矗立在此。
慕容紫英站在檐下,伸手一碰垂在门边的悬丝青铜铃,清越的声音波开去,一排铃铛都晃起来。他走进去,这里奉着四神将,皆为石刻而成,他并不认得,三男一女,女子却在右首位。
再往里,过了一个小院,便是正堂,供奉着一座巨大的神像,竟也是青铜的,一千年前,青铜价比金贵,更难以煅造,铸这一座神像,唯皇家可为,战国乱世,为何要为此耗力。
他转头看向殿角,怀微就倚坐在一旁,面前的案上有一盏热茶,腾着香雾,似是主人特意为他所备,可这里没有别人。
神像前的香鼎上铸有楚国古字,慕容紫英也不认识,但他认得出这个神像是谁。
宫城般的神殿里,三丈余高的青铜像立在中央,造型优雅大气,恢宏而美丽,斑斑锈迹更透出远古神秘。神像戴摇翠峨冠,流缨缠发,广袍翻飞,战甲覆身,一双羽翼立展欲飞,双手扣一张几十弦的琴,面目已不甚清晰,眉眼间凌厉却如透人心,似一只正在杀伐鏖战的凤皇。
楚地之祖,太子长琴。
秦灭六国,一统天下。秦楚之战前,楚国铸长琴像,欲以人牲祭祀求胜,可神像才铸成,楚国便灭了。秦王本想熔毁神像,李斯进言神物不可不敬,太子长琴为楚地之祖,楚国已灭,将其奉在楚地之外,无子民供养,也不能佑楚国再起。
这座太子长琴像就被放在了百越,经千年风雨战火,直至今日,完好无损,连殿前的悬丝铜铃都能发出声音。
而那前殿的四座石像,却是汉时刘邦命人刻成。有传言说,楚项王灭秦,正是长琴派麾下大将入人世所成,项羽自刎乌江,汉朝开国,刘邦为告慰其灵,便欲为其原身刻像,因不知是哪位将,就把四位全刻了出来,奉在长琴像前。
慕容紫英心中微起波澜,太子长琴看似淡然自持,实则执念极深,无论此行找的是谁,为的,就是找回曾经的自己,是这真正的神。
“这是你。”慕容紫英道,举手在虚空里一握,“若能得到这样的你,真是此生无憾。”
怀微晃着茶杯,笑了:“我现在真的不明白,你是太过理智,还是彻底疯了,我以为,小慕容应该一心重建琼华。”
慕容紫英道:“你以为的没错。”
怀微又接不下去话,他放下茶杯,起身道:“我来这里,找我在天界时手下谱乐官,她知道一个事关我生死的消息,约我在此相见,如今却不见踪影,我必须找到她,从这里的痕迹看,她才离开不久。”
慕容紫英道:“回天界了吗?”
“不。”怀微笃定道:“她每次下界采乐,都是十几年之久,更不会失约。”
慕容紫英道:“看来你这就要走,那就此别过。”
二人先后出了神殿,背道而离,怀微负手走在碎石道上,脚步声在高墙间微微回响,与木梓童并肩漫行,却是独影孤零。
木梓童转了转伞,笑问道:“慕容君对少主子真是求而不得,既曾娶过冯氏女,又为何不肯拥他入怀?”
怀微冷道:“你已不是人,就别操人世的心了。”
“少主子也不是人。”木梓童嘻道,“那慕容君也不是。”
怀微停下了脚步,望着那残墙外,茫茫碧树花海:“他于我有三世情谊,岂能无故欺骗牵连。我对他并无男女之爱,他也没有能让我利用的价值。”
“求不得,便不会食髓知味,不知相思入骨。”素白广袖微荡,衣角翻卷,环佩鸣脆,怀微沙哑道,“若叫他尝过得到的滋味,才真的会耽溺其中,不得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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