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小飞彻底泄了气。
一直等到四日后的傍晚,茅小飞吃了晚饭正蹲在凳上剔牙,自从没了一颗下牙,茅小飞总觉得那颗牙旁边的牙似乎有点摇摇欲坠,还做了一个吓死人不偿命的噩梦,梦见自己牙齿松动,啃桃子时候不留神,一口桃肉一嘴血。
当时就浑身抽搐醒过来。
天却没亮,迷迷糊糊又睡过去。
这天傍晚,门开的时候,茅小飞侧伏在榻上,不仔细看,以为是只母鸡在孵蛋。
门外噗嗤一声就笑了。
这一声不得了,平地一声惊雷般将迷迷瞪瞪正犯迷糊的茅小飞炸了起来,他盘腿坐在床上,长臂猿似的垂着两条胳膊。只见是个十五六的小少爷站在门外,脸皮嫩得吹弹可破,一身华服站在那里,笑盈盈地歪着头看他。
“你是谁?”苏二干的好事茅小飞还没忘,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样的小少爷,看着人畜无害,却从小养尊处优,不把人当人看。茅小飞也是吃了一次大亏,忍不住就朝床里头缩。
“小哥哥,你怎么怕我啊?”小少爷往前凑,一步两步走过搁茶盘的桌。
茅小飞退无可退,背抵在墙上,浑身警铃大作地盯着他的脚。这小少爷,鞋上还坠着珍珠,娘里娘气。
“谁怕了!”茅小飞脖子一梗,背脊在墙上磨得发痛。
“我不过去,就在这里和你说几句话,成不成?”小少爷说话极客气。
茅小飞眼珠转了转,论年纪,他确实可以做这小子的哥,但这是他的救命恩人,对人得客气点。
茅小飞这人,基本是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厚皮,被安阳王连耍了两次也没想要跳河上吊,只想王夫不能当了,总得另谋出路。但老话不骗人,凝聚了祖宗辈儿的最高智慧,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得塞牙缝。当个不值钱的东西,差点把命和清白都当掉,茅小飞认为那是他人生的最低谷,再低不能够。
“你说吧。”思量妥当,茅小飞壮着胆子扬起下巴,豪言壮语刚说完,补上一句:“不过别过来。”
“不过去,言而有信。”
小少爷就在桌边坐着了,倒出一杯茶,边喝边端详茅小飞。
茅小飞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心里一面鼓,越敲越快,憋不住地说:“你要说什么?是你救了我?”这话充满怀疑,毕竟对方一看也是个弱鸡,有什么本事和胆量把他从梨春坊带出来。梨春坊人多口杂,安阳王没搭理的人,让他带走了,这消息,不出一日就能不胫而走,那安阳王什么人啊?心胸狭隘,薄情寡义,花心萝卜。茅小飞心里呸了两句,这必然不能是他半年的积怨。
“你需要一个大夫,恰好我这里有,路见不平,行侠仗义,有什么不对吗?”小少爷眨巴眼说。
这灵敏的反应缜密的逻辑让茅小飞顿时无言反驳,稍稍放下了些戒心,抱着被子隔着相当距离与他的救命恩人对坐着。
“嗯,谢谢你把大夫给我使。”茅小飞醒来时就发觉嘴里上了药,身上也都擦了药,而且根据这数日来的观察,用的还是上好的金疮药,他现在身上伤已经不疼,就是少了颗牙,有些不习惯,白吃白住这些天,不知是否时来运转。
“其实,我这么做,是有个不情之请。”
这话传到茅小飞耳朵里,他眉心一跳,下巴朝外扬,十足的外强中干。
“这话不能这么说,你帮了我,恩情该还。你说,要我做什么吧?”
“实在有点难以启齿。”
茅小飞顿时脸色复杂起来:“不是那码事吧?老实说我真是个生手。”
小少爷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倏然回过神,神色古怪道:“自然不是,要是的话,岂不是我也禽兽不如了?”
“对不起。”茅小飞不禁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脸上有点发热,而且他哪来的自信,觉得谁都对他这个泥巴地里长大的土鳖有兴趣?安阳王也不过看中他是个孤儿,无牵无挂,没有后患,才顺手扯了他这张大旗来用,“那恩公要我做什么?”
“实不相瞒,我爹是庆细来的商人,我们庆细男儿,十五岁便要就近到军营参军,我爹是老来得子,五十岁上头才有了我,我娘又因为生我难产,香消玉殒。年初我爹带着我来上齐做生意,本想避一避,现在签的手令快到时限,回去以后,就没法再躲了,我就得到军营去,为了这事,我爹已经五天没有吃饭。这么下去……”
“……”茅小飞总算听明白,几乎没有挣扎,一拍胸脯就答应下来,“我替你去!”
“我就知道没救错人!小哥哥!”脆亮的一声叫唤,唬得茅小飞立刻把被子笼在头上。听见外面没声,扯下被盖,才发现那小少爷压根没过来,站在门上,门外天色已暗,看不清他的脸色。
茅小飞心里发毛,却听见小少爷灵动清澈的声音说:“多谢小哥哥,待会我让大夫过来,再帮你看看牙,明日就送你上路,你可一定不要给我丢脸啊。”
茅小飞还有一肚子问题,比如说,这小少爷叫啥,他是顶替去的,万万不能露馅。再比如说,他们家有什么靠山没有,天天山珍海味,吃得比安阳王府都不差,去了该找谁。然而那小少爷,来得突兀,走得迅速,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次日卯时将至,鸡鸣未起,茅小飞就被人摇醒,一通洗漱,送上了马车。
路上怎么问马夫,马夫也不说话,茅小飞只当他也是个哑巴,直至半月后,在千里之外的庆细一座军营外头,马夫拎着茅小飞的包袱。
茅小飞困顿地揉着眼睛,从马车上下来。
“前面五十米,就是军营,你拿着这块牌子去报道就是。”
木牌上写着茅小飞的大名,总觉得哪里不对的茅小飞走出十米开外,才忽然反应过来。
“我不是替人来的吗?大叔,这牌子是不是……”远处黄尘弥漫,和来路一般,是马蹄扬起的尘土,“不对……”茅小飞手顿住在半空中,转过脸看不远处的军营。
山中鸟鸣猿啼不断,他们走的是山路,途中十数次下车赶马。别说原路返回,恐怕穿过眼前这片丛林都成问题,尖锐的狼嚎惊得茅小飞一背鸡皮疙瘩叫嚣着炸开。
终于他咬了咬牙,挺直身板,朝着军营的方向走去。
起码那里腾起了炊烟,是有人的地方。
☆、四
“叫什么名字?”
“茅小飞。”茅小飞紧张地绷直身,留神不露出自己缺了一块的下牙。
“哪儿来的?”
“上南城。”
哗啦啦雪白花名册翻过去,对方是个高瘦的兵,怀疑的目光把茅小飞从头发丝到脚趾撸了个遍,又倒过来把花名册翻了一遍,啪一声把册子拍在桌上。
“咱们营所有人的名字都在这里,没有你,你可以走了。”
当即茅小飞心里一阵悲一阵喜。喜的是不用留在军营里过苦日子,悲的是怎么走出去,这里四面环山,就他那迟钝的方向感,下辈子也走不出去。
“您再仔细看看,是不是看漏了……”话音未落,那兵难看的脸色堵得茅小飞没法再说下去,他耷拉着头,走出营帐。 外面排着长长一列人,吆五喝六的,帐内排的人鸦雀无声,帐外却彼此交谈起来,看见茅小飞出来,粗粗过一眼,又都当做没看见。
到了营门,茅小飞被一个看上去有官衔的人叫住,他头上戴着重重的盔,手按在剑上,多看了茅小飞一眼,手下就极有眼力见地把人拦了下来。
“哪个营的?怎么回事,号衣不穿,带着包袱想当逃兵不成?”
“我还没参军……”茅小飞嗫嚅道。他哪儿遇到过这么尴尬的事,从前也就是给人打打杂,不是在府内,就是在院内。从小带点儿营养不良,脸色白中泛青,一看就是挨揍而不是揍人的那个。
“不是参军,能找到这儿来?白白翻山越岭闲得慌?”
茅小飞没办法,只好翻出他的木牌子,讪讪道:“我爹说拿这个来这里报到,家里送我来的车夫已经走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想着下山得走断腿,还可能在深山老林里迷路,茅小飞不得不硬着头皮说:“能不能找两个兵,送我下山去。”
一丝精光闪过那长官的眼底,很快恢复正常,他一本正经地动了动下巴:“拿来我看看。”
那是一枚木头刻的牌子,上面有茅小飞的名字,还有一圈图案,茅小飞已经看过了,是兰草。搞不明白什么意思。不过在茅小飞有限的认知里,得出的结论是,庆细人真有钱,参个军还有专属的令牌,这待遇,搁上齐只有大内才有。
“谁查的花名册,我就知道有你,跟我来。你爹?你爹多大了?你爹有你大吗?”长官边问他自己边就笑了。
这情势陡转,茅小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已经走出一截的长官转过头来,肃容沉声:“跟上。”
茅小飞的军营生涯就这么开始了。
先是被那守在门口的拦路虎带回新兵蛋子登记处,瘦高个见到领茅小飞来的长官,脸上一丝怀疑的影子都没有,要不是他嘴唇下方那颗媒婆痣还如此前一般耀武扬威,茅小飞真以为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分到属于自己的号衣,茅小飞抱着衣服走出营帐,那时候朝阳刚刚升起,天地间一片暖烘烘的金色。茅小飞遥遥望着远方,仿佛那太阳不是在天上升起,而是在他心里。
住的是大通铺,一排二十个人,睡下后连翻身都困难。经过小半日的信息交换,茅小飞弄明白了两件事:来这里参军的都是些贩夫走卒,通常由于家里穷,才卖身参军;现在是晚秋,庆细与上齐签订了暂时休战书,高挂免战牌。
茅小飞的左邻,是个身材圆润的胖子,右舍倒是长得很精神,身上靛蓝的袍子,虽不金贵,洗得却很干净。
胖子叫许邱。
“叫我阿七,或者徐柒。”靛蓝袍子说。
“嘿嘿,你姓徐,我姓许,咱们真有缘。”胖子说话时腮上肉抖个不停。
这里晚上睡觉都是人挤人,睡觉的时候茅小飞更喜欢胖子,挨着很软,而且温暖。通铺大门到了夜里用石头垒上,但也不能封死,沉重的牛皮门帘常常被风吹得呜呜作响。第一天晚上茅小飞根本无法入眠,再是个不受宠的“王妃”,那居住环境,和现在也天壤之别。
第二天茅小飞醒来。
偌大的一顶帐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连忙跳起来,拉扯着穿上号衣。门外天才蒙蒙亮,战士们操练的声音已经震天动地。
傍晚,腿上绑着两个十斤重沙袋的茅小飞,总算完成百里跑,他一屁股坐到地上,盯着“惩罚”他的士兵丢下一句“刘副将让我告诉你,明天早上再迟到,就军法处置。”
茅小飞累得眼冒金星,午饭也没吃,早已经饥肠辘辘。
他弯下腰,把沙袋解下,两脚恨恨蹬开。红彤彤的夕阳从山背后落下去,茅小飞感到一颗心也随着那太阳沉沉落下。
早过了吃饭的时辰,茅小飞拖着两条灌铅的腿回自己的地方,他一进帐子,就敏锐地感到所有人都在看他,但当他看回去,那些人又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各自抠脚传阅小册子。
就在茅小飞一屁股要往床上坐时,斜刺里一条腿伸来,把他绊了个马趴,还正好趴在软软圆圆的许邱身上,要不是他反应快,差点来个嘴对嘴。茅小飞捂着自己嘴,怒不可遏地爬起来:“你干什么!”
“不怕死你就睡。”徐柒的声音说。
这下茅小飞才看清,灰色的破旧棉絮上,爬满了大大小小的黑色硬壳虫,蜈蚣、蝎子是他认识的,还有不少不认识的。他两眼一擦黑,差点晕过去。
“谁干的?”浑身发抖的茅小飞站起来,环视一周,看见的只是乌压压一片人头,没有任何一个人说话,甚至是看他一眼。
“这是谁干的?”茅小飞怒吼道。
“吼什么吼,到睡觉的时辰了!明天早上不操练了啊?”不知是谁回了一句嘴。
顿时不少人出声应和,还没到睡觉的时候,士兵们就纷纷倒在床上,扯起被子遮住头。
“算了。”许邱讷讷道,他也躺在自己的破棉絮上,许邱这人很有原则,能躺着绝不坐着。
“赶紧弄干净,我陪你去。”说着徐柒扯起茅小飞睡的棉絮,裹在一起,拉着他朝外走去。
茅小飞两个拳头攥得紧紧的,从自己的铺走到帐门仿佛用尽了他浑身的力气。
徐柒拽着茅小飞的胳膊,一直把人拉到校场旁的空地上,才松手。
“站远点,别过来。”
一路茅小飞都在发愣,有些疑问呼之欲出,比如说为什么花名册上最初没有他的名字,又为什么那个长官当着他的面在花名册上补了一笔茅小飞,那名长官就是刘副将。
“徐柒。”
徐柒把茅小飞的棉絮抖开,挂在一条伸在半空的树枝上,从兵器架拿了一根木棍正在用力抽打。
“什么事?”
“今天什么人在我床上放的,放的虫子?”其实茅小飞不觉得徐柒会知道,但他总得找点话说。
“不知道,我们回来时已经有了。”
等着徐柒清理好棉絮,茅小飞亦步亦趋跟着他,忽然扯了扯徐柒的袖子。
“我真的不知道。”徐柒的神色已透出些无奈。
“不是,我想问你这个。”茅小飞掏出那块木牌子,递给徐柒,“你来的时候有这样一件信物吗?”
徐柒的手指摸过那面木牌,看了一会,摇头:“当兵冲锋陷阵的都是穷人,怎么会有这种东西,等我们死了,名字都不会留下。”那一刻徐柒看茅小飞的眼神有点不一样。
这一晚茅小飞没能踏踏实实睡着,他有点觉得自己上当受骗,恐怕顶替恩公来这里参军本就有问题,尤其有问题的是刘副将。加上怕第二天再迟到,不敢睡得太沉,天亮之前反反复复醒了两三次,一直迷迷糊糊。
这一次许邱早上一动,茅小飞立刻就醒了过来。
许邱收回拍徐柒的手,尴尬地看着茅小飞:“你醒啦?”
“该起来了?”一骨碌爬起来,茅小飞摇醒徐柒,三人一起出去洗冷水脸。
这个天儿的水,冷得就差结冰,拍到脸上再迷糊的人也得彻底醒过来。
看见茅小飞出现,刘副将有一瞬愣神,意味不明地看了许邱一眼,许邱畏畏缩缩把脖子一收的动作恰好落在暗暗留心他的茅小飞眼睛里。
茅小飞这人不傻,于是一面操练,一面盯着许邱。
午饭吃的是青菜和糙麦做的窝头,茅小飞厌弃地一口一口啃下去,吞得直伸脖子。要是换他茅小飞来蒸窝头,绝不是这种干巴巴啃泥巴似的口感。
吃完饭所有人回营帐睡觉,许邱却没在,茅小飞左右看看,大家都躺着,没人留意,正要起来,袖子被人拽了住。原来徐柒没睡,正警告地看他。
3/108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