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狼顶着血肉模糊的一只眼,已经恢复镇定,在树下来回转圈。
茅小飞不由得感慨野兽顽强,他的伤腿一下一下不自主抖索,只知道血浸透了裤腿,具体伤成什么样他都不敢看。血水吧嗒吧嗒往下滴,狼低着头在地上嗅闻,抬头时意犹未尽地对着茅小飞舔嘴唇。
茅小飞百无聊赖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叫一声:“陆参军!徐柒!许邱!有没有人啊!有没有好心人,要死人啦,来个人啊!”尾音高耸入云,穿出树林。
这边众人正架起火在烤地鼠吃,是许邱的主意,他拍着胸脯一再保证这小东西虽然看着没二两肉,但绝对是香飘万里。
肉熟后,开始只是许邱一个人吃,后来众人实在架不住他的吃相,仿佛吃的不是耗子而是龙肉,诱得大家都食指大动。除了徐柒坚决不肯吃,其他人都在啃只有一口肉的小东西。
许邱反手擦油嘴,肥厚的耳朵动了动,疑惑地往后看,视野里风平浪静。
徐柒道:“怎么了?”
“没……”许邱拿起另一只,才把牙签似的骨头拔出嘴。
顿时徐柒脸色陡变,他也听见了。
“是不是茅小飞的声音?”徐柒提着剑站起身,静静聆听片刻,朝着一个方向跑去:“在那边,你们守着这里,我去看看。”
那几人本没有去的意思,毕竟领到的任务是抓鸡,谁也不愿多生事端。许邱忧愁地放下地鼠,感觉那口肉也没那么香了,不安地转动眼珠。
陆参军用一根湿木棍捅了捅火堆,火星在他深沉如同夜色的眼底跳跃。
“徐柒对茅小飞,挺不错啊。”
许邱愣了愣,道:“我们是睡在一个铺的兄弟,挨着的。”
“是吗?”陆参军笑了起来,“没旁的意思,随口问问,这个地鼠,其貌不扬,想不到吃起来这么香。”
憨厚的笑羞涩地爬上许邱的圆脸:“是,是啊,要是有地瓜,烤着吃也很好吃。”说到吃,许邱顿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满脑子都是鲜香可口的烤地瓜。
“有没有人啊?听见没啊?来个人啊!”茅小飞抱着树干,想往更高的地方爬,又实在体乏身困,加上脚疼,只能奄奄一息贴着树干时不时求救地叫一声。
低头一看,三头狼转来转去,彼此长嘴贴在一起,像在开小会。
“……”
一头狼低下头,另一头狼抬起前爪搭上他的背,头狼最后爬上去,它们都用爪子扒着树干,踩在最上方的头狼朝上一纵身。
要不是茅小飞闪得快,这一爪子就又要挠中他的伤腿。现在连狼都这么聪明了?还知道要团结一致。茅小飞忍不住心说倒霉,试图站起来往更高的地方爬,狼却顺着树干往上攻击,要是挪到树枝与树干连结处,难保不被一巴掌抓下去。
偏偏福不双降祸不单行,一声非常不妙的断裂声响起,茅小飞的屁股墩儿感到树枝往下垂了一下。
于是,茅小飞半点不敢动弹,只能放声大叫,边叫还要边稳住身体纹丝不动。
底下两只给头狼做垫脚石的狼已经退开,在茅小飞的脚下方打转,时不时抬头,给他看流口水的长嘴巴。
“……”想一想被狼分尸的结局,茅小飞急得眼圈通红,大声叫道——“来人啊!来一个人啊!我找到山鸡啦!都在这里!上百只呀!快点来个人!能不能吃肉就看这一回了,快来个人!”
头狼呜呜的呼吸声让茅小飞不寒而栗。这辈子他想过一百零一种被饿死的下场,就没想过是被野兽分食,一时间满背冷汗,咬牙抱住树干,脚踩在树枝上。树枝断裂的颤动一点点抓住茅小飞的脚,甚至比凶相毕露的狼更可怕。
“对,就是这样,坚持住。”茅小飞脚底一点一点向着树干挪,但不敢靠得太近,狼爪在他的脚下挥舞,头狼四爪抱树仍在向上爬,满嘴涎水糊得树干上亮晶晶一串。
上身前倾,茅小飞像只猴子似的双臂紧紧抱着树干,每一下挪动腿都要命一般让他痛吟出声。
就在茅小飞重心移到树上,看中一根更高的树枝时,还没挪到树干上的两只脚底倏然一空,他的双手怎么也抓不住树干。
狼嘴最大限度张开,朝茅小飞撞来。
茅小飞大叫一声,摔向树下,最后出现在茅小飞视野里的是两张血盆大口,他几乎看见那两头饿狼在咽口水。
狼爪向茅小飞的咽喉扑来。
茅小飞大叫着护住头,另一只手不住在身前挥动,臂上挨了一下,他整个身体滚在地上乱颤,滚来滚去,胡乱地叫。
热淋淋的液体滚过茅小飞的脸,他一颗心乱跳不止,不停地叫:“死了死了死了死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接连不断的魔音中,一个略显得冷清的声音很沉很稳,仿佛一颗定心丸,钻进茅小飞的耳朵里——“闭嘴,很吵。”
混乱中,茅小飞睁开双眼,他身上压着的不是一头狼。
狼怎么能这么大这么沉呢?
说话的是个人,还是个熟人,茅小飞救的那人正趴在他的身上,想必是听见动静,从洞里出来救他。这个人的眼睛好看得直接让茅小飞镇住了,他有一双漂亮得像暗夜里最难寻觅的宝石一般的黑眼珠,剑眉星目,高鼻薄唇,正一脸不耐烦,又带着些轻鄙的神色,但不使人觉得讨厌。
“狼……”茅小飞回过神,刚发出一个字,脑门被撞得金星乱冒。
靠!晕就晕了!还差点把他也一起砸晕。
茅小飞把他推开,才看见两头狼脑袋上都开了一个大洞,其中一头头顶插着匕首,另一头是被石头砸死的。同样都是石头,不同的人用怎么差这么多?茅小飞叹了口气,不远处的头狼落到地上。
怎么没完了!茅小飞拔出狼头上的那把匕首,大叫一声。
头狼向后退两步,弓起身,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什么,浑身毛炸开,喉中呜呜,独眼仇恨地盯紧茅小飞。
就在茅小飞浑身每一寸皮肤都紧绷到要炸开时,独眼狼发出一声凄厉的呜咽,掉了个头,纵身钻进树丛。
茅小飞浑身一软,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这儿呢,这儿,徐柒?”
足有人高的野草被分开,头发上沾着杂草和露水的徐柒背着箭筒,右手提着剑,赶来查看茅小飞的伤势。
“他是谁?”徐柒蹲下身,拍了拍自己的背:“你小腿伤了,上来,我背你。”
“我还能走。”茅小飞踉跄起身,紧紧抓着徐柒的胳膊,等待那股痛劲过去,朝被他推到一边四仰八叉的青年努了努嘴:“你背他,他好像不行了。”
“这是谁?”徐柒又问,看茅小飞能一跳一跳地走,听他的把地上昏迷的人背到背上。
“我怎么知道是谁。”茅小飞说,“也许是奸细,等把他弄醒再审问不迟。”茅小飞私心里盘算,他没有药,也没法把这个人送出深山,干脆带回去,他看上去也不像奸细,要是普通平民,军医治好人,应该会放他走。
茅小飞一跳一跳跟在徐柒后面,徐柒很安静,没再提问,走几步停下来确认茅小飞跟上。
前方出现一丝暖融融的黄光,茅小飞惊喜地叫道:“看见人了。”
两人加快脚步,往有火的地方走去,众人见到茅小飞和徐柒回来,又见徐柒背了个人回来,七嘴八舌地问他们发生了什么,吵得茅小飞头痛,还是陆参军要大家安静下来。
“遇上猛兽了,这种药很好,咬伤也能对付。”陆参军撕开茅小飞的裤腿,从水囊里倒出水来给他清洗伤口。
茅小飞嗷嗷直叫,他咬紧嘴唇,看着药粉撒到上面,感觉到一股热辣的疼痛,很快那疼痛散去,茅小飞正襟危坐起来,满头大汗地朝后靠在树干上,喃喃道:“是狼。”
一时众人脸色齐齐剧变。
“已经死了。”徐柒说,他把人放到一旁。
陆参军处理完茅小飞的伤口,才看清徐柒背来的人,他微微睨起眼,忽然大惊失色。
“少将军?!你们在哪里找到他的?快,把他放到这边,好像受了伤。”陆参军神色凝重起来,扒掉青年的衣服,检视他身上的伤口,发现上了药,拈起来闻,没说什么。
茅小飞就在一边提心吊胆地看着,挠头,讪讪道:“是营里的人?”
陆参军没空理会他,把剩下的金疮药全给青年用上,包扎好后,还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来,给青年穿上,当机立断道:“现在就回营地,少将军伤口在发炎。”
“鸡不抓了吗?”
两只咯咯哒团在树下睡觉。
陆参军疾言厉色道:“人命关天,还抓什么鸡,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我就有十个头也不够砍。”
“送一个人也用不着那么多人,你派两个人送他回去,剩下的把鸡抓了再走。”茅小飞道。
眼见陆参军要发火,徐柒说:“陆大人,茅小飞脚受伤,也不可能走得快,这几头驴都累了,你多带一头驴,让少将军坐茅小飞的驴,我和许邱留下来捉鸡。”
陆参军还要说什么。
“少将军受这么重的伤,也需要补身体。”言下之意,要茅小飞现抓鸡给少将军补身。
陆参军这才无话可说,叮嘱一句,又责备地看了茅小飞一眼,带着两个人,把少将军捆上驴背,回营去了。
人走了,徐柒才在茅小飞身旁坐下。
茅小飞慢条斯理用手撕烤熟的地鼠,无所谓地哼起小曲,仿佛心情十分畅快。
“你故意带我们来找人,是不是早就知道他的身份?既然想邀功,现在怎么又打退堂鼓了?”冷不防徐柒戳了一下茅小飞的伤口。
茅小飞差点跳起来,把腿抱着摆向另外一边,一脸不要理你了,也不说话,照旧哼着他的曲,就是有点跑调,难听得要命。
“放弃了做逃兵的机会,陆参军是刘副将的人,这个少将军醒来不会记你的功劳。茅小飞,你脑子是长在脚后跟上的吧?”徐柒扬起眉,成心要激怒茅小飞。
“我不知道他是谁,也没想邀功。我就是带你们来抓鸡的,鸡多有趣,你给它吃好喝好,它就回报你,给你下蛋,比人知恩图报。还有……”顿了顿,茅小飞朝徐柒说:“谢谢你帮我这两次,等我的养鸡大业成了,算你头一个尝鲜。”
看着茅小飞嘿嘿的笑,徐柒不再说话。
“能不能也算我一个?”许邱留着口水靠过来,“这只给你。”他递来一只烤地鼠。
茅小飞乐道:“也算你的,别说,你们俩还真够兄弟!等我吃完这个,咱们就大干一场,抓他十几二十只山鸡,先烤三只,吃饱了再回去!”
篝火静静燃烧,照着心思各异的三个人,茅小飞揣着明白装糊涂,吃饱了就招呼徐柒和许邱起来布陷阱,对特地回来营救那个青年的事闭口不提。
☆、八
先是许邱过来和志得意满的茅小飞打招呼,说一夜没睡,困得把他脑袋挂树上也不成,想睡。
茅小飞一想,许邱能当什么用,大手一挥,放他去睡。
没想到不片刻,徐柒也过来说自己不能帮忙,说辞完美,让茅小飞找不到半句话驳他:“我有恐毛症,尤其恐惧扁毛畜生,别说抓他们,就是吃,也得吃拔得圆溜光生,一根毛都不带留下的。”
此话一出,茅小飞不禁怀疑徐柒是怎么长这么大的,这么一想,多半是穷人家的孩子,十天半个月吃不上一顿肉的。毕竟吃鸡怎么着鸡脑袋上会留毛,连猪蹄肥猪皮,能手艺娴熟做到片毛不留的,也是个中高手,非寻常厨子能及。
看徐柒也请不起厨子,这年头,厨子都是花架子,厨娘比厨子吃香,没身份没地位的人家请不起厨子,家里老妈子当厨子用了。有身份有地位的,吃的就不是个味,而是个品。因此大户人家一开席,就要耗足半个时辰,厨子打下手,厨娘现场施展身手,务求不止满足口腹之欲。
然而,眼前是要捉鸡。
两只山鸡睡醒了,站起来咯咯哒地满地走。
茅小飞盯上许邱囊囊鼓鼓的包袱,走去拍了拍他的肩。
“兄弟,怎么出来抓鸡你还带个包袱?装的什么好东西?”
这许邱什么事都不上心,唯独吃。立马躲到徐柒身后,瘪瘪嘴,叫道:“没什么,就是点儿……”
“点儿……吃的?”
徐柒已经闭上眼,一副与我无关的表情。
茅小飞嘿嘿道:“问你啊,许邱。”
“问吧,反正我包袱里,包袱里不是吃的!”许邱扬起下巴。
“你多久没吃过肉了呀?”
茅小飞此话一出,犹如万箭穿心,许邱面部一阵扭曲,委屈道:“过完年就没见过肉,家里小外甥出生以后,别说肉,油星子也好久不见了。”
“是嘛是嘛,所以说还是要吃肉,吃肉才有力气,有力气上战场才不是被敌人剁,而是把对方当萝卜切吧切吧。对吧?”
许邱浑然不觉落入了语言圈套,想起鸡肉的美妙滋味,嘴角防不住渗出一星半点口水。
“所以用你带的馒头,抓几只鸡,咱们就地拔毛,抹点盐,架火烤得油爆爆的,一咬一嘴油,皮焦肉嫩,啧啧,岂不是一本万利的合算买卖?”
顿时一股壮志凌云,干粮曾可贵,油星价更高,若为吃肉故,两者皆可抛。许邱期期艾艾地交出馒头。
徐柒无奈摇头,扯住要跟着茅小飞过去的许邱。
“别看了,你走一步动静这么大,这些小东西都很机敏,越多人越不好抓。乖乖坐着,要是他抓不到,我帮你收拾他。”
“徐大哥,你别乌鸦嘴,比起收拾他,我还是希望他抓很多鸡,咱们先烤几只吃……”许邱满嘴的口水都要流了,赶紧闭嘴,免得丢丑。
俩人就在远处看着茅小飞瘦小拖着一条伤腿在草丛里上蹿下跳,一会儿被山鸡骑到头上,一会儿叉腰对两只鸡不知道嘀咕什么。
要不是觉得太不可思议,许邱几乎以为茅小飞会鸟语。
用许邱的馒头捏碎作饵,给山鸡也吃一些,然后驱赶他们,惊慌失措的山鸡叫个不停。茅小飞在那儿和她们嘀咕一阵。
徐柒抱臂坐在树下,隔得远,抽身局外,能将一切看得更明白。
他嘴角略略勾起来,对眼下这项任务多了一丝兴趣。
五六天前,徐柒进了趟宫。
他这人平生没什么爱好,半斤黄汤,与志趣相投的朋友一醉方休,醉后酣畅淋漓地睡个好觉。
“朕三番四次邀你来,你都不肯来,今日怎么得闲了?”谁也想不到的是,一个江湖侠客,睡过最好的地方却不只是上齐二两银一晚的梨春坊而已。
徐柒是眠花宿柳的常客,行走江湖居无定所,仗剑天涯游侠一个。甚至还是上齐皇帝的入幕之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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