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侣点点头:“自然当真。”
子反擦掉眼泪,呵呵笑了一阵,拉住他的手,说:“恭迎哥哥回楚王宫,子重哥哥和潘老头都在里边等着呐。我在宫中听到楚军败阵先是急得不行,后来听了哥哥的威风,佩服得五体投地。”
熊侣被他拉下车来,乘上了辇。走过长长的宫道,前面是一片平坦的广场,后方便是大殿。他走下辇车,所有未能参战的朝臣皆等候在此,见他到来,跪地行礼:“恭迎大王回宫,恭喜大王得胜归来,扬我大楚国威!”
耳边回响着朝臣们的话语,那一瞬间,熊侣差些落下泪来。将士们的辛苦没有白费,楚国胜利了。击退了外敌的楚国,恢复了自由,从今往后,只要在这个位置上多坐一天,他便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国人得到幸福。
潘崇道:“大王,既然此次得胜归来,便按古礼,在今夜举行祭祀,感谢神灵及先祖庇佑,祭奠死去的将士吧。”
观浮休静候一旁,熊侣看向他,道:“祭祀之事一向由观卜尹主持,此次也交由观卜尹全权处理。”
观浮休俯首道:“是,大王。”
在寝宫沐浴更衣,他换上寝衣,躺下歇息。宴饮从今日正午开始,会不间歇地进行到午夜。当太阳落山,便是神官们出现的时候,众人将前往宗庙祭奠亡灵,与战亡将士一同庆祝此次战争的胜利,感谢神灵及先祖庇佑。
宴饮他可以不去,但宗庙祭奠亡灵,他是非去不可的。在这个时代,他最怕的就是坐车,一路上马车晃荡得厉害,令他头晕眼花。此刻他已疲惫不堪,只想躺下休息。他拽紧了身上的被褥,沉沉睡去。
“大王……大王……”铃铛声在他耳边响起,“时候不早,大王今日难道不想看观卜尹跳舞?”
听见这话,熊侣来了精神,揉揉眼睛,看向床边。优孟难得地穿着正式的玄服,在他耳边摇铃铛,微微笑着,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他都忘了,优孟算是近侍,是可以服侍他的人。因此,他进来并不需要特意通报。
熊侣撑起身子,看向窗外,天边是一片红霞,原来已经这么晚了,他竟睡了整整一个下午。
“阿孟,你怎么来了?”
优孟努努嘴,看向门外宫人,道:“他们不敢叫大王起身,所以拜托阿孟过来喽。”
熊侣起身,优孟连忙为他披上衣裳,系好衣带,一边絮絮叨叨道:“大王定要带优孟前去宗庙,这样阿孟才能坐靠前的位置。阿孟盼着观卜尹跳祭神之舞盼了许久,说什么也要找个好位置看……”
熊侣被他说得心不在焉,连连想起那日观浮休身受箭伤,在他怀中微微颤抖时的情景。优孟说,观浮休跳舞很美,他还未曾见过。
“大王,大王!你的发还未束好呢!”
熊侣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已经情不自禁地迈开步伐往寝宫外走去。他尴尬地停下脚步,优孟掩嘴笑道:“大王,阿孟替你束发吧。”
夜幕降临,熊侣来到宗庙,此时宗庙大殿之外,早已放置了席位,就等众人前来。他坐在最靠近祭祀台的高位之上,其余群臣座位分散于两侧。火把被依次点燃,整个宗庙笼罩在淡金色的光辉中。宗庙少女纷纷来到座前打点,迎接宾客,奉上美食。写有“楚”字的军旗在夜风中飘扬,代表死去的战士。折戟被投入火中,与亡灵一同前往地下。
第一场祭祀,由龟尹彭生主持。他将龟甲兽骨投入火中,用铜杵不时搅动,嘴里念念有词。此时火势瞬间暴涨,彭生整个人简直要卷入火中。众人皆是一惊。不过一刻之后,火势渐小,恢复如常。他于火中拾出龟甲兽骨,念道:“魂魄归来兮,归来兮……”将士们纷纷红了眼眶,思念起已逝战友。熊侣眼睛一眨不眨,望向高台后方。宗庙之中灯火通明,也不知观浮休此刻身在何处。
第二场祭祀则是以一个女人为主导的祭祀。那女人表情淡然,脸蛋却一等一的好看,不过看上去比年龄稍大一些,约莫二十七八。这女人应该是观浮休提过的寝尹,兰姑。她身旁站了不少妙龄女子,随着钟鼓响起,她缓缓唱了起来,声音动听。那些少女们,声线柔美,轻轻跟着合唱,音调极其悦耳。她们唱的是什么,熊侣并没有听清。他听得几句,似乎是安魂之曲。这位寝尹一定是在安抚战死的亡灵,使他们安心离去。
曲子很长,反反复复咏唱,约莫两刻钟才结束。当那些妙龄女子和兰姑从祭祀台退下,钟鼓之声却又响了起来,比起先前的乐声更加激扬。随着鼓点一次次响起,熊侣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黑夜中,一袭白纱衣格外惹眼。那人戴着一面纯白色面具,看不清容貌。他体态修长,腰肢纤细,腰上系了五彩丝绳,丝绳串着细小的银铃,赤*裸着一双足,脚踝上也以红绳串着银铃,一步步向前,仿佛脚下踩着红莲,衣摆随着夜风轻柔摆动,飘逸如仙人降世。
他一步步向前,来到祭祀台正中,随着鼓点骤停,解下面具。
今日的观浮休,不同于寻常。他的额上,以朱砂绘了一只小小的凤鸟,脸上有装饰过的痕迹,在火光中显得极其浓艳且魅惑。那琥珀色的眸子,在火光映照之下,散发出一种淡金色的光芒来。嘴唇像抹了胭脂,红润如樱桃。熊侣不觉间愣住,什么也不想,只看着观浮休出神。
“王,看来观卜尹今日扮的是湘水神女。”优孟在他耳边道。
熊侣适时回神,钟鼓再次敲响,随着鼓点,观浮休在祭祀台上以一种十分飘逸优雅的姿态,开始了愉神之舞。不同于之前见过的杨姬、越姬所跳之舞,他今日虽扮演的是湘水神女,每个动作却都充满了一种飘逸洒脱之感,这种感觉令他看上去介于少男与少女之间,这是一种很难言明的美,美得惊心动魄。
熊侣的眼睛一眨不眨,随着观浮休赤*裸的双足而动。他从来不知道,原来男孩也能跳出如此美丽的舞蹈,且并不阴柔,尽管他此时扮演的是位神女。
优孟果然没有骗他,观浮休的舞,是他见过最美的舞,美,且震撼。
在场之人,莫不为之倾倒,除了钟鼓之声,再无其他声音。先前被美食吸引的人,也纷纷停下筷子,看向祭祀台中。这一定是他们再难忘记的场景,熊侣只恨自己没有带数码相机过来,不然他就可以将此刻录下来,每天晚上回放一遍。
舞蹈的时间不长,随着音乐的变幻,观浮休缓缓走下祭祀台,沿着红色的毯子向前。熊侣的心剧烈跳动起来,盯着观浮休脚踝上的红色丝线,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
来到楚王御座,观浮休单膝跪地,双手合起,掌中是一块小小帛书。他抬起头来,恰好与熊侣视线相接,熊侣只觉得,第一次见他时那种魅惑的感觉又回来了。他与观浮休相处得太久,久到他都忘了,观浮休是个会魅惑人的。他仿佛催眠师一般,只要看向谁的双眼,便能将那人蛊惑。
☆、【第032回】情意
“王,这是先前那位龟尹彭生的占卜结果,观卜尹将它呈上了。”优孟见熊侣完全处于神魂颠倒的状态,好心提醒。
熊侣咳了一声,掩饰掉自己的情绪:“优孟,你来念。”
优孟从观浮休掌中拿起帛书,朗声道:“庸国灭,大楚兴。不鸣则已,鸣动中原!”
听到这个占卜结果,群臣庆贺,将士欢呼。熊侣于庆贺之声中看向观浮休,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冷清清,但就这么一眼,却令熊侣移不开眼睛。
失神过后,熊侣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他心中愤愤想道:好你个观骗子,你根本就没有姐姐!
三场祭祀过后,群臣开始饮酒。扮演湘水神女的观浮休,则与熊侣同坐,以表示神灵眷顾楚国。优孟识相地走远了,子反兴冲冲过来找优孟,两人说说笑笑,十分热闹。熊侣突然变得拘谨且紧张,观浮休为他倒了一杯,他一饮而尽。
“浮休,你……没有姐姐,对吧?”他在丹阳城初见的那位美人,是观浮休扮成女装的样子,他还记得那位美人的模样。他真傻,当初观浮休说那人是他家姐,他居然信了。
观浮休淡淡道:“为了避人耳目,有时需要乔装打扮。”
熊侣的梦彻底崩塌了,真相就在眼前,他却不敢相信,自己一见钟情之人,居然是个男人!熊侣手指微颤,观浮休却突然覆上他的手,道:“王,你怎么了,生气浮休骗了你?”
熊侣微微摇头。他并没有因此生气,他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他……好像沦陷了……
酒一杯接一杯,午夜之时,宴会结束,群臣散去。宗庙少女收拾着狼藉杯盘,优孟留了下来,将喝得醉醺醺的熊侣扶到宗庙去。按照规矩,楚君要在宗庙中为先君及神灵守长明灯一夜,以示对诸神的谢意。
观浮休走在前面,飘逸的白衣下摆仿佛云彩,熊侣伸手去捞,却怎么也够不着。优孟掩嘴笑道:“王,别胡闹了,好好走路。上台阶的时候小心点,可别摔了去。”
爬上高高的台阶,熊侣几乎要睡着了。优孟有些扶不住,观浮休伸手过去拉了一把,几人进了大殿。大殿之中灯火通明,少女们在为长明灯添加油脂,这油脂的分量,足够灯火燃至明日正午。
走到凤殿,灯火阑珊,观浮休道:“就在此处罢,我会照顾王。”
优孟扶着熊侣坐下,道:“观卜尹,优孟这便告辞了。”
不知何时,凤殿之中,所有人皆退下,只剩观浮休与熊侣二人。熊侣喝得烂醉,迷迷糊糊说着什么。观浮休低下头去听,似乎是在说他那个世界的事情。恐怕他在梦中,又回到两千年后了。
他回到房中,换下祭祀之服,穿了一件普通的白色麻衣,又以清水洗面,将装饰之物,尽数除去,随后回到凤殿。熊侣趴在垫子上睡着了,整个人蜷成一团。观浮休拍拍他的脸,道:“王,天气凉了,别在地上睡。”熊侣哼哼两声,偏过头去,不愿起来。
观浮休叹息一声,想来他这副模样,是不可能在此守夜了。他站起身来,道:“影子,在吗?将王扶到我房中。”
黑色的人影从凤鸟像后走出,他看了地上的人一眼,将他扛了起来,随着观浮休的步子缓缓往宗庙更深处行去。
耳边隐隐传来水声,熊侣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只见帘幕之后,纤细的少年之躯,从浴桶中跨出,披上一件薄薄的纱衣。开始熊侣只是睁眼看着,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之后,陡然一惊,握住了拳头。见少年穿戴完毕往这边走来,他连忙闭上眼睛。他很是恼怒,为何自己连睁眼的勇气都没有了?都是男孩子,看一看……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
可对方是观浮休啊。
熊侣不知道观浮休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他脑中想着刚刚的画面,只觉得面上发烫,心脏也一上一下跳个不停。
这里是观浮休的房间。他记得祭祀结束之后,他要按照规矩在宗庙中待上一夜,以示对诸神的谢意。所以……是观浮休将自己带到此处的吧。
他竖起耳朵听周边动静,过了一阵,观浮休似乎端了一盆水到他跟前,沾湿了巾帕为他擦脸。他感受着周边的一切,自己身上的外衣已经脱下,只剩了寝衣。被子盖得好好的,很是暖和。熊侣有些紧张,也有些感慨。原来观浮休还挺会照顾人的,没让他直接睡过去完事。
观浮休擦得很仔细,从额头到下巴,还有脖子,甚至前胸的一部分也仔细擦了一遍。熊侣很是紧张,却又不愿让他知道自己已经醒了。观浮休的手在他面颊上流连不去,熊侣有些疑惑。
下一刻,一个温暖柔软的东西触到他的嘴唇,熊侣一懵,差些晕厥过去。
他……他是要做什么!
熊侣猛地睁眼,观浮休的脸就在近前,肤色白皙,长长的睫毛。他的嘴唇贴在自己的嘴唇上,就这样轻轻地挨着,并没有别的动作。
熊侣失了神,大脑如同被僵尸吃掉了一般,空空荡荡。他的眼里,只有观浮休的脸。等观浮休稍稍动了,他仿佛回神一般,立马闭上双眼,继续装睡,脑子里嗡嗡响个不停。
天啦!天啦!!天啦!!!
待观浮休端着银盆出去,熊侣猛地撑起身子,面上通红,大口喘气。他脑中飞转,将从前往事一一回想了一遍。惊吓过后,熊侣不得不承认一个很可能的现实。这观浮休喜欢的人,应该是那庄王。而他……不过是替身罢了。观浮休喜欢他的几率实在太小太小,而他……对观浮休居然有些在意起来。他知道,他是在意观浮休的。
熊侣被这个悲哀的想法占领了大脑,情绪从激动兴奋立马转为低落。听见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他连忙盖好被子,闭上双眼。灯火被熄灭,室内昏暗一片。观浮休为他掖好被子,轻轻地走了出去。熊侣松了一口气,看向窗外星斗,心中有几分寂寞。
“大王,回寝宫来了?”优孟鞠躬向他行礼,脸上带着微笑,两个小酒窝显得特别俏皮。
熊侣听出他话里的挪揄。也不怪他,观浮休与他之间的事情,宫里在隐隐传着。连杨姬、越姬这样的美人都失宠了,还不能证明他跟观浮休不同寻常么?
昨日饮酒过度,又想的太多,以至于今日正午才从梦中醒来,回到寝宫之时,早已是午后。今日阳光不错,照得人暖洋洋的,熊侣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道:“昨日饮酒过度,今日睡过了。”
优孟连忙道:“那阿孟让厨子为大王准备醒酒汤。”
熊侣慢慢走到床边,倒在床上,心里想着临走时观浮休看他的眼神。他总觉得观浮休在透过自己看着别人。这种感觉,说实在的,并不好。心里头苦苦的,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会如此难受。也许……是因为观浮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他底细的人吧……
“大王,醒酒汤来了!”优孟欢快的声音在寝宫内响起。熊侣回过神来,优孟端着一小碗汤走了过来。
“大王,你今日有些闷闷不乐。”熊侣喝完汤,优孟接过汤碗,端详了他一阵,如此论断。
熊侣看向窗外,说:“大约是酒未醒的缘故吧。”
优孟从袖子里变戏法般掏出两个布偶,道:“让阿孟来为大王解闷吧。”说罢,操控起两个表情各异的布偶。布偶的表情十分生动,其中一只特别像一个大大的“囧”字。熊侣笑出声来。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庄王尤其喜欢优孟,并将他作为近侍,时时留在身边。
“大王,你这不是笑了么。有何烦心之事,不妨告诉阿孟。阿孟虽不懂政事,但人情还是懂的,说不定能为大王分忧。”
熊侣看向阿孟,清秀的脸蛋上,一双眼睛清澈无比,当真是个讨喜的年轻人。他道:“那你为我演一场戏吧,有趣的戏。”
优孟笑道:“遵命。”
☆、【第033回】秘密
深秋季节,天气渐凉,不久便要入冬。蒍贾回了郢都,便意味着他要行使太傅之职,不过他忙着安置郢都附近的流民,他们见面的时间依旧不多。
蒍贾是一位严厉的老师,见他字迹潦草,便让他每日抄写历代先君国策,简直令他苦不堪言。蒍敖依旧住在宫中,陪他读书。不过蒍敖常常沉浸于各类知识的学习当中,自然不会注意到熊侣根本不会这个时代的一些用语。而熊侣偶尔蹦出的一些新奇词汇,他也只当是民间用语。中原国家这么多,说不定是哪位别国游学人士影响了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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