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告别的吻顺势转成了一个拥抱,那拥抱紧而有力,带着熟悉却陌生的气息席卷而来,仿佛非要把人包裹地密不透风才罢休。
“等我回来。”武道对他说话的语气里,难得的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强硬。
常跃点点头,注视着他转身离去。
门被带上,他靠在床头,过了半响才苦笑了一下,忍不住又去伸手点烟。
自己这辈子,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自作多情又优柔寡断,随便一下就能心跳成这样,简直不太像自己。
※※※
简良东很稳。
这是常跃观察了两天得到的结论。
这样很好,“稳”在这个市场是出不了头的,但是却能活得长长久久,笑到最后。
常跃决定让他进行一些基本的操盘交易,顺便教一教荣凡。
这天中午,荣凡翻了翻今天的报纸:“没什么新消息,st股票有的还在跌,我们什么时候买?”
为了提醒风险,1998年4月,沪深交易所决定对连续两年亏损或净资产低于面值的上市公司实施“特别处理”政策,也就是在股票名称前面加“st”,意为向投资者示警。
这项政策本身没什么倾向,但是因为这时的投资者解读错误,大多数股民在看到自己持有的股票被st后,都纷纷抛出离场,导致st股大跌。
然而这一跌,跌出的却是机会。
就在随后的一两年,st股因遭遇特别处理,反而受到地方政府政策扶持,普遍大涨,远远跑赢大盘,有些甚至达到了三倍涨幅,利润丰厚。
常跃看上了北京的一支st股票,打算之后去实地考察,如果合适,计划大量买进。
“不着急,等看看再说。”
简良东之前没听常跃讲过这些,但是因为常跃看上去兴致不高,因而也没有多嘴问。
他打开网页,用慢的要死的拨号上网,打算浏览一下这几天的社会新闻,看有没有什么突发*件值得关注。
这是他在之前公司的老习惯,突发*件常会刺激到某些股票,引起无法预测的上涨或下跌,有些值得短线参与,赚些小钱。
网页磕磕绊绊地打开,简良东扫了一眼,嘴里嘟囔着:“暴雨……雨好像越来越大了,要不要买点儿防洪股?”
因为他们正在另一支股票建仓,他本来也不指望常跃对此事给予关注。
但是简良东没想到,听到他的问话,常跃突然从躺椅上坐起来,因为动作太猛,导致椅子撞到了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常跃却没有注意,他大步走过来,神情出奇的严肃。
他终于知道自己这几天为什么心神不宁了,从武道和自己说要去南方开始,他心里不祥的预感就怎么也挥之不去,然而他怎么也无法找到原因,现在他知道了——
洪水!
1998年的夏天,长江流域的洪水!
他伸手从简良东手里夺过鼠标,快速看了一眼新闻。
已经是六月下旬,因洞庭湖、鄱阳湖区域接连不断的暴雨,还有潮汛等因素的影响,长江下游沿江多个省市沿江潮位已超警戒水位。
再加上内河排水不畅,汛情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然而常跃心惊地发现,目前大部分人都没有意识到这次的洪水到底会有多严重,而只是仅仅将其看成是一次普通的夏季防汛工作。
新闻页面一口气拖到最后,常跃心底一片冰凉。
具体98年的洪水到底怎样,他记得也不清楚,只记得是长江流域,受灾区域广和时间跨度长,但是具体哪里受灾严重,哪里有溃口,他完全不知道。
如果武道去的是大城市,那安全应该也没有问题,但是……益明……他完全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常跃叫荣凡给武道拨电话,之后打开浏览器,输入“益明”两个字查询。
因为不知道这两个字究竟怎么写,他反复输入了十几次,到最后手都在抖,尤其敲下回车键等待的时候,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的等待都仿佛再也看不见尽头——
益明县,长江一条支流附近的县城,陆军某部队驻地。
另一边,荣凡放下座机话筒:“没人接,一会儿再打吗?”
“继续打,如果他接了就告诉他先去最近的城市,别去山区。”
常跃看也不看地从抽屉里拿出所有的现金,大概有三千多块钱,另外拿了身份证和雨衣。
荣凡这个时候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简良东却率先拦住了他:“不行,你去了能怎么样?
又不一定会发洪水。而且说不定你连去都去不了,那边雨那么大,火车都不一定会过去。你不如……”
常跃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直接开门就走。
简良东不甘心地冲走廊里喊:“那裕丰股份呢?你走了可就完蛋了!”
裕丰股份是他们正在建仓的股票,今天上午却突然显露出旧庄砸盘的痕迹,简良东根本没处理过这种情况,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常跃走了,那这些钱就是真的完了。
五百多万,就算不赔光,也会活生生被扒掉一层皮。
常跃快步走到走廊尽头,在最后的时刻停下了脚步,然而侧脸的神情几乎称得上是冷酷。
“随便你怎么办,撑到我回来。”
他的身影终于消失在视野里,简良东脱力地坐回座位上,抬头问荣凡:“怎么办?要不我们逃吧?”
第二十六章
两天后,持续不断的暴雨仍然未停,尽管常跃穿着雨衣,但鞋里仍无法避免地被灌满了水。
他从益明最近的城市下车后,便问路来到了汽车站。
已经是深夜,因为连日来的暴雨,路上积水到小腿肚,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售票处已经关门,只有大门值班室有一盏昏黄的白炽灯。
常跃走过去,看见灯下坐着一个抱孩子的女人,正在四处张望,他从两人身边走过,敲了敲值班室窗户:“请问这两天有车去益明吗?”
值班的大爷要他说了两遍,才勉强听明白了益明县这个地名,之后哗啦展开手里的报纸,指着一条新闻对常跃说:“益明?怎么这么多人要去益明?那里昨天就去不了啦!汽车停运啦!”
常跃心一沉,武道比他早出发两天,但是坐的是慢车,常跃也拿不准他是不是已经到了益明县。
他又问:“那去益明那趟线路的司机呢?我有事想问他。”
值班大爷指着不远处的一排平房:“就在那个地方嘛!不过他现在八成是在睡大觉哦。”
常跃道了谢,给大爷留了包烟就要走,他要去问问那个司机,前几天有没有载过一个穿迷彩服的人去益明。
间隔时间还不长,他应该还记得住。
然而常跃还没迈下台阶,就感到有东西挂住了自己的雨衣,他转过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见拽住自己的是那个抱孩子的女人。
女人看上去不到二十五岁的样子,身材瘦弱,怀里的孩子大约两岁,此时已经睡着了。可能是怕惊醒孩子,女人没有站起来。
“你是要去益明县吗?能带上我吗?”她声音不高,脸上尽是祈求的神色。
听见声音,值班室的大爷也探出头来,惊讶道:“呀!你怎么还没走啊?”
他又对常跃说:“她昨天就来了,说要去益明!可这个时候哪儿能去益明哟?那里在发大水,更何况她还带着个娃!”
暴雨如注,女人和她的孩子被困在房檐下估计有一段时间了。
门下的积水太深,路灯很多都坏了,说不定哪里就有被掀掉的井盖和看不见的暗沟。别说去益明,这女人想带着孩子去马路对面的旅馆都难。
“不行。”常跃皱着眉头看那女人怀里的孩子,这孩子再在外面呆着绝对会生病,“那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淹了,你不能去。”
他急着去打听武道的行踪,没工夫在这儿耗:“你去旅馆住几天,等通了电话再说。”
因为连日来的暴雨,周边的好多个县城都已与外界失联,成了一座座孤岛,情形难测,贸然前去无异于是送死。
说完,常跃扭头不再看女人哀求的眼神,大步就往司机住的地方走去。
然而他连敲了好几扇门,才发现都是空屋子,就当他准备返回值班室的时候,才终于在最后一间发现所有司机都聚在一起。
汽车站好几天没有发车了,司机们每天快闲出鸟来,一堆大老爷们聚在一起喝酒打牌,好不快活。
尚能直立行走的那个跌跌撞撞地跑来给常跃开门,被迎面的雨水一激,恢复了清醒:“同志,你找谁?”
常跃没穿雨鞋,雨衣下摆被溅满了泥点子,再加上满面的雨水,看上去狼狈不堪,只能勉强看出是个人样。
常跃二话不说先递了烟,他从丰镇火车站出发的时候买了一整条,一路上都快散光了。
“跑益明县的司机在吗?”
开门的人收了他的东西,办事也麻利,从人堆中将人扒拉出来。
但是跑益明县的那司机已经喝得不大清醒了,费了老大劲才被折腾地开口说话。
他醉熏熏地回忆说,三天前他是遇见过一个穿迷彩的男人,那人看上去挺凶的,但是出手大方,一出手就给了他三百块钱,要去益明。
“然后呢?”常跃忍不住催促。
这个特征太明显了,是武道无疑。
但是司机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失望了,司机说那个时候汽车站下了通知,益明县方向的车全停了,他也不能擅自发车呀!
说来说去,从武道抵达这里的时候,益明县就已经失联了,汽车站不发车,那理论上来说去益明县就是很难的。
如果武道被困在市区,那事情就好说了。常跃只消在汽车站附近的旅馆找找人,估计就八-九不离十了。
然而这个计划刚成型,就听见那司机含混不清地说:“所以没办法,我叫他去找老李喽!”
“老李?”
清醒的那个向常跃解释:“老李是另一个司机,他自己有车。”
言下之意就是,那位老李自己有车,有时候会拉私活,也就是俗称的“黑车”。
那人踹了旁边人一脚:“喂,老李上哪儿去了?”
于是满屋子的醉汉开始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地找老李,连地砖都被掀起来看了一遍,最后对常跃说:“老李刚才还在喝酒,现在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正当他们准备再说什么的时候,门被推开了,有人进来,手里抓着裤腰带,嘴里骂:“妈蛋,老子差点儿掉坑里,这雨下得,粪坑都要溢出来了。”
一群人哄笑开,得有人冲常跃说:“喏,这不就是老李。”
黑车司机是个秃顶大肚子的中年男人,衣衫不整,脚上是塑料拖鞋,里面积着雨水,脚趾缝里还有黑泥,但手腕上却有一块光亮的假劳力士。
他斜眼盯着常跃,对他非常警惕:“你找我干啥?”
常跃问他有没有见过见过武道。
他却矢口否认:
“没见过。”
他说没见过,还没等常跃质疑,就有人推了他一把:“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他一看就是个外地人。”
老李不说话了。
常跃摘下雨衣的兜帽,目光审慎:“我不是查黑车的。我知道你见过他。他去了哪儿?”
老李伸手,常跃抛给他一包烟。
“他?那个有钱的大头兵?不是我跟你吹,现在这地界,有车敢去益明的,也就只有我一个了。你找不到别人。”
益明县在含章河的上游,那河是长江的一条支流,公路就是沿江建的。
如今暴雨凶猛,决堤、山洪、泥石流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只有不要命的人才敢去。
听这话的意思,武道果然已经去了益明。
常跃拍桌上一千块钱:“就去益明,现在就走。”
周围司机看得眼睛都直了,只有那个老李不吭声,盯着钱一口接一口地抽烟。
一千块钱,算是他两个多月的工资了。
他一直不说话,常跃也没表态,过了一小会儿,旁边有人悄声说:“益明的路我也熟。老李,你要不去就把车借给我,我去。”
窗外的雨还在下,无尽的雨前赴后继得扑向大地,晚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危险,但是……
老李猝然掐熄烟,起身拴紧了裤腰带,对常跃一挥手:“现在就走。”
他没拿桌上的钱,而是扔给了自己的朋友:“别私吞了,给我老婆子捎回去,不然做鬼咬死你!”
“呦呵!”那人在笑,“要钱不要命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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