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推开门,扔下句:
“富贵险中求,不懂啊?”
老李的车就停在汽车站附近,他没有穿雨衣,打着手电穿着拖鞋蹚在水里,带常跃出去开车。
然而刚到门口,就见有一团黑影向常跃跑过来。
女人带着孩子,一大一小都是*地,对他说:“带我去益明吧,带我去吧!”
常跃头都大了。
老李看这一幕颇有趣味,转头和他说:“你老婆孩子啊?咱事先说清楚,我可不带女人小孩儿去,造孽哦。”
也不知道那女人事先教了孩子什么,那小孩儿跑过来就拉住常跃的裤脚一个劲地叫叔叔。
女人头发都湿透了,一缕缕贴在脸上,一边还冲他讪笑:“带我们去吧,我都快三年没见过我家男人了,孩子连爹都没见过。”
老李乐了,插嘴说:“好几年没见过,就赶着发大水见?挑的好时候啊!”
女人羞愧道:“这不是我们厂下大雨被淹了,休息了嘛……”
坐了两天的火车,又在大雨中一路奔波,一下都没有休息过,常跃已经精疲力竭,对眼前的情景已经不想多说话。
他冷冷看了女人一眼,塞她手里三百块钱,够她住好久的旅店了,接着就要走。
却没想到那女人还不死心,拖着孩子跟着他:“我不要你的钱,我想去益明!带上我吧!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我丈夫在益明当兵,我都三年没见过他了啊!”
常跃停下脚步,在雨里没动。
旁边老李看着他的脸色:“嘿,这可巧了,你俩找的都是当兵的。”
女人一看有门儿,马上冲过来,拉住常跃的手臂:“求求你了,我太想他了啊!带上我们吧!绝对不给你添麻烦!”
常跃低头看了他一眼。
女人的脸没什么特色,相貌平平,如同这个年代所有的普通女工。然而她的面孔却无比的惊慌绝望。她抓着他,就像抓着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闪电忽地照亮天空。
亮如白昼的一刹那,常跃看见她,从她的瞳孔里看见自己。
“如果遇见危险,你就带孩子坐车回来。”
女人一口答应,不住地点头。
老李却不满了:“加人要加钱,而且……”
常跃:“再给你五百,他们的安全我负责。”
老李车开得很快,不到二十分钟,车便离开了市区往郊县驶去。
这个时候已经能听见含章河的水声了,随着水声越来越大,这不同寻常的声音使女人紧张起来。她开始漫无目的得说话,竭力忽视车外越来越深的积水。
女人名叫张丽,外省人,丈夫在益明县的部队服役。她问常跃:“你也是去部队找人吗?是你兄弟?”
常跃坐在副驾驶上,从后视镜往后看了一眼。
他上车前在小卖部给小孩儿买了牛奶和面包,还有一条夏被,小女孩儿这时候吃饱喝足了,正裹着睡觉。
“是朋友。”
张丽很惊讶:“是有什么急事?”
朋友之间,哪有那么多非见不可的面?需要冒着这样的大雨和山洪的危险去见?
常跃:“没有。”
他语气严肃,张丽还以为问到了不该问的,连忙噤声了。
过了几分钟,汽车终于拐到了大路上,然而刚一驶入,就听河中忽然一声巨响,一个浪头狠狠地扑到河岸上,大地仿佛被摇撼般震颤了一下。
老李一踩油门,从水幕中冲过去。
张丽的女儿被惊醒了,哇哇大哭起来。
当妈的连忙堵住孩子的嘴,但是她自己都在害怕,手紧紧地抓住座椅,僵硬到放都放不开。
待驶离了刚才浪打过的地方,三个成年人都没有说话,只有两岁的小女孩儿忍不住颤声问:“妈、妈妈,我们不会被卷进水里去吧?”
“闭嘴!”一直专心开车的老李突然恶声恶气地说,“叫你的女儿闭上乌鸦嘴!”
张丽反应过来,连忙让女儿“呸”了三声。
这个时候,常跃终于转头看了她一眼。
她女儿哭得泪汪汪,但是被吓到了,小脸惨白地不敢发出声。
常跃伸过手去,给小女孩儿擦干净眼泪,目光平静。
他回答说:“不会。”
不知道为什么,只两个字的回答,让本来心都悬在嗓子眼的张丽忽然心头大定。
车驶过了刚才的路段,地势高了起来,虽然雨在下,但是河水令人心惊的咆哮声明显变远了。
老李说沿着这条路继续走,就是益明县城,途经有一个村子,他们可以稍微休息一下。
山势忽高忽低,即将驶入下坡路段,也就是距离那个村子最近也最危险的路段,老李提议说大家先休息一下,然后加速冲过去。
小女孩儿说是要上厕所,老李将车停在路边。张丽下车打着雨伞,将女儿带到道路里侧一块巨大的山石后。
不远处含章河仍时不时的发出巨响,提醒他们此时的安全,不过是重重危险中的一个喘息。
老李点了一根常跃给他的烟,将打火机的光凑近,欣赏了一下香烟的牌子:“挺有钱的嗯?”
这个牌子的烟,前两天那个当过兵的男人也给过自己,正是因为太贵,所以让自己印象深刻。
但是老李清楚地记得,那男人并没有抽,他当时多嘴问过一句。那人说自己没有抽烟的习惯。
没有抽烟的习惯,怎么会随身带着?
那男人说是习惯,身边有人喜欢这个牌子。
“找朋友嗯?”他不怀好意地冲常跃笑了笑,一脸了然。
他是跑长途出身,没攒下什么钱,光攒了一肚子的奇闻异事,认识了一堆三教九流。像这两个男人的关系,他打眼一看就清楚了,根本不需要问。
找朋友?
为钱豁出命去的人他见多了,像这种为朋友豁出命去的还真不多。
常跃敏锐地发现这个司机是知道了什么,但是懒得回应。
张丽带孩子回来了,小姑娘顶风走不动,她只能把孩子抱起来,另一只手撑伞。常跃穿上雨衣,下车帮忙把后排车门打开。
“快点儿!”老李在车里喊,“有浪过来了!”
他在车里看得清楚,就在黑暗里,远处好像有什么野兽似的,顺流而下,裹挟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巨物,轰隆隆地往这里来。
他急不可耐地放下手刹、换挡,要在第一时间发动汽车。
“啊!”女性的声音被淹没在水声中,只见不知道怎么回事,张丽竟然摔倒了!
柏油路被雨水冲得滑溜溜,她这一摔不要紧,却往下坡处滑了两米远,脚都快伸进河沟里去了。小孩儿哇哇大哭,她连滚带爬地抱住孩子:“怎么了宝贝?没事吧?摔哪儿了?”
“别问了!快上车!”老李已经将车发动起来,缓慢开动,但是手动挡加速需要时间。
此时,常跃已经跑到了张丽身边,一把将小姑娘抱起来,张丽捡起雨伞跟上他。
“来不及了!”眼见那团巨大的黑影铺天盖地般倾覆下来,老李发动车,一个猛地掉头,连车门都不关,就朝来路飞驰而去。
常跃转头估量了一下浪头的方向,当机立断:“跟上我!”
几乎就是一两秒或是半秒钟的事情,他们刚刚躲到那块巨石后,巨浪怒吼着向他们压下来!
常跃站在最外围,冰凉的河水此时挟带千钧之力,重重压在他身上,他弯下腰,死死地将小女孩儿压在自己胸前。张丽一手拉着他的衣服,另一只手紧握着女儿的小手。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过、过去了?”
幸亏他们在道路最里侧,常跃下车的时候就看好了,那块巨石与山体相连,无法被轻易挪动。
响声渐远,常跃朝来时的公路看了一眼,老李开车早跑远了,怕是不会再回来。
张丽也后知后觉地认识到了现实,完全傻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打上伞。”常跃说。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紧握着雨伞,但是伞骨已经折断了好几根,只剩下半个圆。
常跃:“你跟我走吗?”
张丽:“啊?”
常跃将雨衣脱下来给她:“你要么走回市里,要么跟我往益明走。你可以在路过的村子里住下,等水退了再回去,但是恐怕见不到你丈夫了。”
他语气冷静,说话间听不到任何的颤音或犹疑,仿佛此去一路坦途,风和日丽。
张丽将伞罩在他头顶:“我跟你走。”
“行。”
常跃低头拍了拍小姑娘的脸:“打起精神来,到叔叔背上去。”
老李说从那个地方到村子里,其实就已经不远了。
常跃拐进了最近的一条小路,总算是远离了暗藏危险的含章河,但是只要有雨水,就始终存在泥石流的可能。
他只能一脚一脚地往地势平坦处走去。张丽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身上穿雨衣,手里给他和小孩儿撑着那把破破烂烂的伞。
常跃带来的指南针还有麻绳一类的东西,都被落在了老李车上,他们现在身上什么都没有,就剩下常跃口袋里的钱了。
但这时候钱有什么用?有个屁用。
张丽这个时候是真害怕常跃倒下。
说实话,这个男人看上去不是那种孔武有力的身材,不过也不太像斯文的读书人。具体做什么工作的,她也猜不上来,只是觉得现在自己和女儿的命都系在他身上了。如果他要是倒下了,她非和女儿一起死在这片山里不可。
她也不知道他们走了多久。出发的时候天就是黑的,此时仍然伸手不见五指,但也有可能已经凌晨了,只是乌云太密,没有阳光。
一路上她都在说话,安抚惴惴不安的女儿,或者和常跃说话,两人又一次说起他为什么要去益明。
这次,常跃的回答总算没那么简练。他说是担心朋友遇洪水,来找人的。
张丽感动得不行:“你和你朋友以前是战友?哎呀,要不就是认识很长时间了吧?感情这么好……”
常跃闻言一愣。其实也没有很长时间,近四个月而已,甚至都不到两百天。
但总像是认识了很久。
从这辈子的最开始,他们就认识了,其实很久。
“哎?!前面有亮!”张丽将伞一抬,突然叫道。
常跃也抬起头,只见不远处的黑暗里,隐隐有一束光,那光时隐时现,但张丽确实没看错。
张丽喜极而泣:“我们到地方了!有人来接我们了!”
两人加快脚步,再往近走,常跃才发现那束光是强光手电发出来的,而且不止一道,就在那束光的后面,还有一束,是两个人。
打光的人似乎在到处搜寻什么,不像赶路,可能就是那座村子里出来的人。
张丽激动地朝那个方向挥手:“这儿有人!我们在这儿!”
也不知道在这大雨里,远处的人到底能不能听见,他们只能加快脚步。走了一段,慢慢可以看清第一个人的身影,张丽“咦”了一声。
“怎么了?”
她的语气很奇怪,好像竭力按捺着什么:“那个人……好像是部队上的?像是……我丈夫?”
刚听到“部队”两个字,常跃条件反射地抬起头,很快又自嘲地笑了。离得这么远,连来人是男是女都看不清,怎么能看清是谁?
就算穿的是军用雨衣,也看不出什么。这里是部队驻扎的地方,老百姓穿那种雨衣也不奇怪。
但女人的直觉根本不会考虑这种逻辑问题,张丽也不知道从哪里判断出那个人是自己丈夫,只埋头使劲走。
常跃也被她勾得也来了兴趣,两人加快脚步赶路。
到三两米远的地方,对面的人忽然叫了一声:“丽丽?”
怎么可能!让她猜准了?
张丽啊了一声,飞奔过去,和那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小姑娘也从常跃的背上下来,嘴里叫着爸爸,迈开小短腿跑去,一家三口久别重逢,场面激动人心。
常跃站在原地,勾起嘴角笑了笑。
另一个人也从远处走过来,但是他没注意,只顾弯腰将伞捡起来,给那家人多留点时间。
——“常跃?”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没理会,只低头将伞骨掰直。
——“你怎么来了?”
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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