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峤喜道:“多谢仙人指点。”又问:“不知那日仙人可来?”
叶孤鸿微笑,“自然是要来的。”说完不再与他多言,与谢燕堂转瞬已不见了踪影。
阮峤在原地愕而四顾,只见头上青霭静静,闲月无声,若非手中还端着只茶盏,几乎以为是华胥一梦。他呆立半响,珍而重之将茶盏纳入袖中,又看一眼岑家后宅,挑灯离去。
夜探后过了三四日,阮峤伴着岑家两个年轻郎君,并家主人岑雁至从城外回来。一行人车马到了门前,虽大多是壮年男子,眼望着紧闭门扉,却个个面上都有些失色。等进了门,更是一路战战兢兢,青天白日里好似贼偷夜行,瞻前顾后,略有些风吹叶响,便悚惧不己。行到后院,叶孤鸿与谢燕堂果然在,阮峤大步上去:“见过仙人。”
岑家诸人早听阮峤说过,也急忙跟着行礼。叶孤鸿看了一眼,“却做你的便是。”
阮峤仔细在园子里走了一遭,又问两个年轻郎君当日之事。两人一名岑颐,是岑雁至幼子,另一人是他堂兄岑颢,两人夜中读书,将寝时突闻院中有女声吟诗,披衣窃视,却是一美女院中闲吟。既非婢女,也非姐妹,又看装束,不似近时。岑颢沉静些,只怕是鬼魅一类,拉了堂弟要悄悄退下。岑颐却年轻胆大,笑呼道:“美女何不入室一谈?”
那女子应声回头,笑问:“妾果可入耳?”
岑颐笑道:“自然可入。”
女子笑逐颜开,眨眼已失其踪影。岑颐惊疑,启户欲出详看,忽听头顶窸窣,举首相望,只见梁间倒悬一女子,见二人望来,裂唇一笑,头忽落下,坠地跳跃而来。岑颢岑颐骇极大呼,急逃出门,女首随之奔,人奔愈急,头追亦急。偶见一屋门虚掩,二人急奔避入室,关门尽力抵之。首已随至,啮门咋咋,顷刻已尽碎门户,将入室内。此时突闻鸡鸣,女首忽滞,跳跃而去,不知踪影。
两人死里逃生,浑身酥软,半步也挪动不得,又心中惧怕,不敢出门,直等到夜尽天明,方才勉力起身,将此事告之岑雁至。岑雁至本将信将疑,又见了破门才又信了七八分。因碍着脸面,只令人悄悄请了和尚道士来作法禳解,却一丝儿用也无,那女首闹得更是厉害,已吓病了十来人。至此岑家已顾不得其他,匆匆收拾了举家避出城去,远远近近请了无数人来,却无一能降服这孽物。一家人束手无策,好容易遇见阮峤,便似抓住了救命稻草,千央万求了来。后又听阮峤说有两位仙长降下,大喜过望,大着胆儿也跟着回来了。
听了这一番来历,阮峤又在四角仔细看了,指着西北角一处浅坑说:“这是什么?”
岑颢道:“准备挖个浅池,种些莲花。”
阮峤道:“只怕孽物就是从这里来。”此话一出,站在那坑附近的人都唬得跳起,一退到七八尺外,一小厮哭丧着脸:“道爷,莫要玩笑。”
阮峤瞪他:“哪里玩笑。”又指着坑道:“把这里掘开。”
众人之前听那孽物就在地下时已是双股战战,又听要亲手掘开巢穴,顿时面如土色,却碍不过主家道士逼迫,又偷眼看站在一旁光润韶秀的两位仙人,略略鼓起劲儿,举了锄铲等开掘。挖了片刻,又听阮峤说:“白天来不及挖,那孽物夜里便要出来了。”
一时间人人奋力,不过两个时辰就已经掘得两丈深,又往下数尺,见一石门。阮峤令众人上来,亲自下去开了石门,又等了许久,待秽气都散了,才命人举火随他下去。进门是一遂道,大约长四五丈,便到一室,约十余步大小,室内有一棺,以铁链缚而悬于空中。大约是年深日久,铁链磨损,棺材坠地,连棺盖都跌开了。
阮峤正要查看棺中,一小厮忽然骇声惊叫,颤指壁上。阮峤举了灯火过去,只见墙壁上列有男女数人,皆是用铁钉钉身于墙。看衣冠状貌,似是厮婢一流。阮峤更近看,却瞬间悉化为灰,骨骼星星坠落于地,其钉犹在墙上。
“传闻古有为主家殉葬,恐仆役死后作祟,故用钉钉于墙,看来果真如此。”阮矫摇头,命家人将棺材抬出地穴,光天化日之下,看得尤其清楚。只见棺中各种珍奇无数,黄金碧玉,宝光映人。其间又有一女子仰卧,面色栩栩如生,触其颊,尤带体温,一双眼似阖非阖,眼睫下隐隐随人而转动。岑颐扯着岑颢袖子,勉强探头看了一眼,又急忙缩回,紧紧藏在堂兄背后,“就是她。”
阮峤向谢、叶二人行了一礼:“孤陋寡闻,求仙人指点。”
叶孤鸿道:“据闻秦时南方有‘落头民’,其头能飞,每夜卧后头辄飞去,剩无头身,天明则归,重傅颈,少顷乃无异。有人曾以铜盘盖颈,头不得进,遂死。这女子当是此类。”
阮峤奇道:“既如此,亦是人,为何成孽?”
叶孤鸿取出一枚玉简,飞去浮于女子上方,片刻又回,略一摩挲,已尽知前事:“这女子先祖乃是落头民,湖湘开化后落头民大多迁居,有一两支留在原处,却渐渐凋亡。这女子之母本是一家婢女,却被主人看中纳为妾,因知自己是落头民,夜夜不敢安睡,不出数年已病弱不堪,生下一女便死了。这女子小时候还不显得,渐大后亦能落头,一月里总有三五日,头或从狗窦,或从天窗中出入。她自己不知,只当熟睡。长此以往,难免被人看见,追查下来,都说这女子是个妖物。其父欲杀而不忍,便将她活埋入棺,又怕她得地气后为凶作孽,故以铁链绑缚,使棺不接天,不落地。又将知此事的厮婢尽数杀死灭口,做殉葬之用。”
他虽然言语淡淡,其他人却已听得目瞪口呆,连岑颐也不禁从堂兄背后出来,“活埋与杀死又有何异处?恐怕更残忍些。”他不好议论其父所为,讷讷半响,又去看棺中女子,只觉得殊为可怜。
叶孤鸿道:“地穴封闭后,不接人气,不遇地气,故百余年不曾有事,直到那铁链损毁,震脱棺盖,方叫这女子得了地气。她本是怀恨而死,一灵不泯,魄附魄以行,得了地气后发之为凶。又恰逢挖掘池塘,连通了地穴,她见了生气,渐渐恢复,头就自小洞飞出,日日夜间寻觅血肉。也是幸好,她才略略能动些,若是当真吃了血肉下去,立时就能出棺,到时不止是岑家,这一片都要成她腹中餐。”
岑颐先前还觉得她可怜,如今一听,顿时觉得不好,又看那女子,似是又见那夜隔着破落门板与他咫尺相望的无身头,顿时吓得一颤,慌忙又躲到堂兄身后去。
阮峤道:“既如此,便灭绝罢。”言毕祭出一枚胡桃,萦绕空中,嘤嘤而响,犹若胡蜂。见此情景,那女尸忽然启口,闭目凄声央求:“儿死无辜,道长怜人,何不怜我?”
岑颐读书略有些呆气,听了便有些踟蹰。岑雁至瞥了幼子一眼,暗中摇头,向阮峤道:“请道长做法。”
阮峤不再犹豫,只将手一指,那胡桃骤分为二,下落拢于女尸头上,女尸全身颤颤,闭目流泪不已,少顷,泪停颊干,神色委顿,忽一阵风来,尸身顿化为灰烬,并骨如白尘,散落于宝器之间。阮峤向岑雁至道:“此孽已去,怜其惨死,还请妥善安葬。棺中诸物久染地气,恐有凶,莫动。”
岑雁至一一应了,命人仍将棺盖合拢,又另作一大棺,将棺并骨灰、宝器一齐放入,择了风水吉穴妥善安葬。恐有人盗墓,便将此间事广告他人。后果有人财迷心窍,发墓盗走宝物,一家旋死;又有不信者置宝于家,庶几暴亡。家中未亡人惶悚,求至岑家。岑氏只好遣人取宝还归墓穴,又立碑在旁,作文以警后人,从此平安,直至二百多年后,碑墓皆泯于兵灾,无人知其所在。
☆、第十二回
岑家除了孽物,顿时心情大畅,阮峤指点着将那墓穴回填了,又道:“这里地气茂盛,却不好做池塘,以免阴气淤积,不如移栽松柏为佳。”
岑雁至哪有不听,紧紧将此事记下,一边遣岑颢去将妻儿兄弟接回,一边命小厮打扫房舍,因厨下无人,又往外赁了酒席来,恭恭敬敬请三人移身。谢燕堂与叶孤鸿已辟谷,便推辞了。阮峤却不忌荤腥,样样都吃。岑雁至恐荒疏了仙人,又命人上了凉水并果子,有甘豆汤、椰子酒、卤梅水、荔枝膏水,澄沙团子、糖丝绒、乌梅糖、薄荷蜜、甘露饼等。
岑颐座下相陪,忍耐许久,向阮峤问道:“那女郎着实可叹,若有两全之法,可能保全?”
阮峤一笑,只道自己术法低微。岑颐又要向叶孤鸿问,被其父拦下,道:“仙人亲趋玉趾,倘有差遣,敢不尽心?”
叶孤鸿略一沉吟:“确有一事相托。”便将想拖岑雁至制管之事说出,岑雁至着实为难,道:“仙人不知,近年朝廷屡发猺獞,惹恼了山人,粤山竟是不能进了,不止在下,李、董、赵、袁四家也有一年不得竹料。”
谢燕堂先道:“这不难,我们自然护你平安归来。”
岑雁至大喜过望,连连道谢,又约定霜降前入山,好收取竹料。此时距霜降还有数月,叶孤鸿喜爱衡州风物,索性就在山中择了一处暂住,阮峤也在山中一处观里挂单,禀了堂主,一月有三日上山来。
叶孤鸿喜他灵敏,遇上煮茶也分他一盏。一日阮峤突然收拾了一身家当奔来,苦道:“那岑家小郎不知从哪里打听了我落脚处,日日寻来,要品论道法高妙,惹恼了堂主,如今已无处可去。”
叶孤鸿忍俊不禁,指了附近一处山洞:“那里还算洁净,你且去安顿。”见他只自己一人,又唤了一双仆婢,皆是树怪花精点化,替他收拾东西,“你也当有童儿随侍,免得这些琐事。”
阮峤道:“原先有一个,不久前因与妖人斗法,波及死了。”
叶孤鸿想了一想:“你那法器,莫非是自那妖人处所得?”
阮峤取了胡桃出来,托在手中给叶孤鸿看:“这物厉害,不必指引便能打人。我还诧异他何以有此等法器,后来仔细看了才知道竟是捉了人来生生折磨而死,趁那一股怨恨之气抹留魄去魂,使之徨徨迷惑,只知胡乱驰骋。这样心计,实在厉害。”如今胡桃内已无恶魄,前几日吸去的落头女,也早已念经超度了。
叶孤鸿道:“人乃有情之上品,其魂魄近之自身必受其扰,你既然要成正道,玩弄魂魄之事,自当远之。”
阮峤肃然应了,叶孤鸿一笑:“倒是有件事或与你有关。”便将呆狐狸古宣之事缓缓说出,阮峤听得一呆,苦笑道:“那时我还以为是妖人同伙埋伏在边,欲伺机报仇,才下了重手,没想到...”他张口结舌,实在不知说什么是好。
叶孤鸿笑道:“你既然觉得自己有错,便去将这错平了,何必在此纠结。”
阮峤点头:“确实当如此。”又苦笑道:“正好可趁此避一避那岑小郎。”
叶孤鸿道:“他不过一时心血来潮,冷两日便过去了。修行须慈仁了性,上体天心,非至人不传,世人却多执拗,你避开才是正路。”
阮峤道:“我如今方知偏听执信可怕得很,世间何来两全法,形必有所分,声必有所属。故若温也,则不能凉矣。宫也,则不能商矣。若当真两全,必是大象大声,能往天下而移风俗,但至此已不可闻亦不可彰,何能道耶?欲以一管而窥沧海,实乃不智。”
两人又说了一阵,阮峤辞别而去,谢燕堂瞥了眼师弟,“你倒是热心。”
叶孤鸿含笑:“我瞧他也是个‘至人’,不免提点两句。”
谢燕堂道:“这几日看来,他倒是已入了修行门径,瞧着倒有几分上阳门的影子,却不知是哪一位所度。”
因记挂着古宣的事,阮峤第二日便离开衡州,前去宋城。叶孤鸿与谢燕堂仍留在山中。入夏衡州愈发闷热,陆续有人入山避暑,偶尔有人循溪水而来,未免看见谢、叶二人,渐渐就有泉边仙隐之说,两人不堪其扰,只好往山深处又进了些,设下法术,不令人瞧见。
又隔了两月,阮峤方从宋城回来,这次身边却带了个八、九岁大的小子,生得瘦瘦小小,齿黄肤黑,见人也不行礼,只大睁着眼,光光盯着人,脸上一副随时会举步逃走的神气。阮峤道:“这是我新收的童儿,姓徐,叫做蚁哥...”话未说完,那小子便截了话头,拧眉扭头看着一边,粗声粗气道:“我不叫蚁哥!”
他这样顶嘴,阮峤倒也不生气,“这名粗得很,你以后在我门下,实在不相当。”略想了想,道:“以后你便叫玄微,若有人问起,便说这个名字。”
徐玄微也不懂师长赐名须跪下领受,仍呆呆站着,将自己新名咂摸了两下,突然极响亮地应了一声,黑黝黝的脸上露出几丝高兴的神气。
阮峤见不得他这蠢样,唤了花精来领他下去梳洗。叶孤鸿这才问:“已见过古郎君了?”
阮峤一笑:“见过了,他那秀才考得不比人容易,经书道藏都读极好,我实不及他。”
他从儒入道,仍未忘结习,性子里还带着几分书生意气,难得遇上性情相投之人,一连数日讲书论道,言论风生。先论举业,后及古文词赋,几乎不知昼夜饥渴。盘桓数月,终不舍而归,却在路上与徐玄微相遇,因他身世触动情怀,便索性收为弟子,带至此处。
阮峤道:“他祖籍渭洲,其母随父因兵祸迁至湖湘,至易州不久其父就一病而死,死前以银钱女儿付邻家,乞顾成人。 其母方六七岁,被邻家收养一二年后,邻家子已十三四,诱与之交,竟因此有孕。因太稚,不敢决断,拖延日久,后来生下玄微。邻家主母畏惧流言,便诬其母为妖孽,故极稚而生子。稚母幼儿被驱后流落街头。有一尼怜其懵懂即遭难,收入庵中抚养。两三年后,其母长大,渐知世间情理,一日突然将自己吊死了。”
说至此,阮峤又一叹:“玄微无父无母可依,无姓无氏可从,老尼怜他,便让他从自己出家前姓氏,姓徐,因出生时极小,小名蚁哥。又过两年,老尼病亡,他被赶出庵堂,流落为乞丐,又因拳母生锥儿被人耻笑欺凌。我瞧他虽然不通道理,却也知人情好坏,便纳入门下。”
叶孤鸿道:“他既动你心肠,便是缘分,你好好教导,纵然日后道路相疏,却也有今日之情分。”
阮峤点头,自嘲一笑:“却叫仙人笑话,我济玄微,却也有缘由。我本名竟,乃是梁国儒生,父母去后与姊相依为命,因家贫,无师以教,遂入白鹤观读书。家姊偶来看望,竟引歹人窥伺,一夜逾墙而入,家姊不堪受辱自缢。我告官发之,那畜生使了银钱,竟以合奸论,略加惩处便已无事。我再发,竟以诬告入囹圄,几死狱中。幸有一位仙人搭救脱身,又授我吐纳轻身之术。只是那时我心怀愤恨,惟愿报仇。仙人见我痴执,只说与我师徒缘分未至,随即飘渺而去。我修行有所小成,便阴入辱姊之人家中,盗夜杀之,刎颈刳肠,又杀其父母,剜心以祭家姊。”
阮峤道,当日他大仇得报,随即远逸,一边行路修行,一边寻访那位仙人踪迹。这一次遇上玄微,知其身世,不由触动。“世间偏有一种怪癖,女子便低人一头,连衣裳也不能放在男子之上,谓之以卑凌尊。若女子主事,便说牝鸡司晨;一家无子,便香火断绝,种种无稽之谈,不绝于耳。男女之先为人,人之先乃混沌,母腹孕养,乃成形体,再服饵水食,方始成人,又教道理,再分男女。女子力弱,便司厨下纺织,男子力强,便司耕种荷薪。此一家事,适之则为之,若一国亦如此。偏偏世人中有一种愚者,有男有女,不顾适与不适,一味以男为尊,以女为卑。视女子如物,随意亵玩,又加法网于身,动辄得咎。如家姊,如玄微之母,因其丽,因其稚,便无辜受害,施害之人却不得惩处。书中亦有云:执两用中。男女同生为人,却因后天一则过分,一则不及,星月尚且轮回,人世岂有定数?罔顾道理,如善力者取秋毫,善听者闻雷霆,乃道与形相反,长而久之,必有倾覆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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