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鸿摇头:“阇婆不通教化,一味盲目祭祀,生成这神灵也是混沌不堪,由着土人信愿胡作非为。原先还有一线转变生机,如今尽逐外民,固步自封,日后只怕堪忧了。”
世间的神灵大多自民众信念中而生,一人之念微弱,但千人之念、万人之念、万万人之念足以动摇山河,故历代王朝多禁淫祀,又以人王之名分封神灵,所为的便是引导民众信念,驯化神灵。如阇婆这般不懂驯服,一味祭祀,所生的土地神灵也凶蛮好杀,混乱不堪,等杀尽了外人,便要自杀自灭了。
但黎民之事,又与他们何干。送别顾养微,两人又看了片刻,操纵核舟继续向东行去。
☆、第十五回
这一日他们来到一处,名为龙涎屿。此屿立于海中,浮艳海面,波击云腾。每年春季,就有许多龙类来此聚集交配,所流口涎精沫在水底礁岸凝为脂块,初为雪白,日久则变为黑黄色,焚之有异香,唤作龙涎香,又叫千金丹。居于附近的土人逢夏初则架舟来采,一两便可得金十二,一斤能得金一百九十二,货至中土则价格更贵,非极富贵者不可用。
因采香获利极厚,附近几国如须达纳国、花面国、龙牙国等因此屡发争端,死伤无数。又有人提早来采,却遇上龙群,几船人被吃得一干二净。如此争了百余年没有结果,倒把龙群养出了吃人肉的习性,几支龙群入夏了也在此地恋栈不去,只等采香人来。
叶孤鸿听了传闻,又看海底龙涎香旁的星星白骨,不由叹道:“世人所好,皆为血肉。”
谢燕堂道:“口好滋味,心怀喜怒,目眩五色,耳耽五音,身贪欲乐,意逐外缘。世人大多如此,不然我等修行人何以道寡如此。”
又一日,行到一山,山如屏风群列,在海上绵延万里。山有数门,中可过船。山上有人群聚,却形似兽类,不着衣物,不梳发髻,仅以树叶纫结穿戴遮掩前后,也无稼轩种植之能,只知在海边捕捞鱼虾,以香蕉、椰子为食。见船来则争相追逐,啼鸣观望。
叶孤鸿查了海图,此山名为翠蓝屿,山后为浩海,与界海相接。界海为观明端靖天之边界,海上迷雾不散,海内神秘莫测,纵然是炼身成气,气绕身光的真人也避惧几分。人间笔记中曾有如此一则记述:某朝某年,有渔人行船海上,因追逐鱼群误入海雾,自此踪影全无。家人皆以为死,孰料几十年后渔人竟然驾船自海中归来,容颜如旧,见子老妻死,大惊。问其行踪,自云不过入雾半日,归来时却已人间改换,不复旧时。
界海如此莫测,两人是断然不肯以身试险的,在浩海游历了几年,便驾船回返。回来仍经过翠蓝屿,一见倒是吃了一惊。数年前这里还是一片天然野态,如今居然亭亭建起了成片的干阑式高屋,又看水边有人手中拖着渔网,身上所穿布袍竟有几分中土衣冠的样子。
见小船悠悠行来,水边捕鱼人顿时惊叫连连,也不知他们如何想,十来人像是捕猎一般围了上来。此时纵然是谢燕堂也不由讶然:“稀奇。”数年前还是人似野兽,如今居然懂得着衣建房,还有了工具。
叶孤鸿定下核舟,“恐怕是有外人来此。”只是翠蓝屿与中土相隔数万里,尘世间如今还没有船能远行至此,修行之人纵然来此,也无心做什么传导开化之事。
二人正疑惑间,先前回去报信之人已带了百来人匆匆赶来。为首一人骑一匹独角马,马身上有马鞍、马镫、辔头等,见叶孤鸿与谢燕堂踏浪而立,惊得立时滚下马来。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其他人向后退了数步,独剩那人在前,叽叽咕咕手舞足蹈说个不停。似是发觉言语不通,又接连换了两三种音调,见他们仍是不懂,急得抓耳挠腮,做了许多手势,最后可怜巴巴地望着两人。
叶孤鸿侧首:“师兄可听过?”他们也周游过不少地方,却从未听过这人所说的音调。
谢燕堂摇头。虽然言语不通,但此人衣冠形制与中土相似,言语音调也有相合之处,如不是从中土而来,恐怕只有一个来处。叶孤鸿眼中金光闪过,刹那间已将此人过去之烙印看得一清二楚,于是唤了侍婢来带那人上船。
其余土人先是观望,待看到首领竟要同人离开,顿时大惊失色,有的去拦那首领,有的又握起武器对着谢、叶二人虎视眈眈。那首领也面露不舍,说了好一阵话,又褪下手上戒指递给其中一人,忍了忍,终究还是转身。
纵然语言不通,叶孤鸿也明白其中生离之苦,那些土人看似蠢笨,却对这首领忠心耿耿得很,眼见核舟飞走,仍在岸边痴痴相望不肯离去。过了许久,侍婢方才带人过来。那首领洗漱沐浴过,又换了衣裳,梳起发髻,虽然皮肤黝黑粗糙,却眉眼分明,气质端正。
见叶孤鸿悠然闲坐,那人怔了怔,也不知该作何姿势,犹豫片刻,俯身抱拳作揖。船中侍婢纷纷忍俊不禁,叶孤鸿莞尔,招他到桌前,沾了笔递给他:“你可识字?”
虽然听不懂,那人也明白叶孤鸿大约在问能否书写,只是他从前从未用过毛笔,这几年也不过是烧了炭条乱画,捏着一支笔,倒像是捏着一座山,战战兢兢。
叶孤鸿也不催促,看他想了想,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了极大极丑的两个字,大约自己也知道难看,脸上不禁泛红,指指字又指指自己,念了一遍,又在另一边画了一座山似的东西。叶孤鸿跟着他的音调念了一遍,又念出来:“山,”又看他做了个怀抱的姿势,微微笑道:“有。”
山有点头如捣蒜,又写了一字,大约是姓,叶孤鸿想了想,看着那人缓缓念出来:“贺,山,有。”
话音落下,就见纸上墨字骤然浮起一阵白光,又有一道焕然光气自天上牵引而下,直投向贺山有天门所在,而天穹之上,光耀粲然之长河中骤然亮起一颗荧荧星子,人、字、星之间光气相牵,时隐时现,绵绵不休。
贺山有肉眼凡胎,看不到这文彩焕烂、精光乱眼的异相,叶孤鸿却看得历历分明,贺山有教化土人,于是有功德降下,只是先前他不通此界语言,身份不定,如今姓名定下,便是从此在此界立住根脚了。之后叶孤鸿与谢燕堂提起此事,“大乘之法人人可行,福满即道增,他有教化功德,将来只要不入偏邪,则圆满可期。”
☆、第十六回
明了了姓名,贺山有也若有所感,越发勤勉地读书识字。过了月余,渐渐言语流畅,才将自己过往一一道来。原来他生在一仙踪难觅之界,界名早失,因神灵不现,世人祭祀也越发倦怠,天地人沟通不畅,以至于灾害频发。贺山有年幼时天地异象已十分明显,夏季极热而冬季极冷,四季洪涝不定,山峦崩催溃倒,江河断流移道等等频发。
到了此时,世人才明白天地人循环一体,纵然将自身凝练强大,天地不存,人也难存。明白了此节道理,世人才节俭起来,不敢也不能再如之前那样大抛大撒,毫无顾忌。也正因为有这一段经历,贺山有才能在翠蓝屿立下脚,又做了土人首领。
叶孤鸿问起他究竟如何来到此界,贺山有也是懵懂,只说自己在山中采集植株时突然风雨大作,迷雾四起,伸手不见五指,他也不敢挪动,一直等到云消雾散,天地清明,才发觉已经换了人间所在。在山中餐风宿露了半年,勉强觅得人踪,却是一群未开化的野人。贺山有绞尽脑汁才没被他们当作猎物吃了,等到相处深了,又渐渐教他们些捕猎、盖屋、采集的技巧,如此过了好几年,终于成了一族首领。他虽然是为求生而行教化之事,初心虽有似,后来却是真情,故而叶谢才会接引他上船。
“初时以为是原始种田,没想到竟是仙侠修真。”贺山有用原来那处的话自语,叶孤鸿想了想,并不告诉他,他与谢燕堂已听得懂了。
船行了半年,来到一处名为苏益鲁,是阿狮里国最大港口。阿狮里国地方广阔,气候常热,许多地方连山广地,不生草木,人烟大多聚于临海处,以放牧牛、羊、驼、马及捕鱼为生。但此地盛产龙涎香、乳香、千里骆驼及各色宝石,各处商人云集而来,以金银、绢缎、瓷器、米谷、香料等换取。
贺山有还是肉身凡胎,仙家衣食一概用不得,这半年用的还是当初岑雁至留下的物事,衣服倒还好,等食物吃完了只好吃鱼、藻果腹。那时他还求叶孤鸿给几粒辟谷丹,免得日日为三餐劳累。
叶孤鸿笑道:“辟谷丹是何物?竟是从未听说。《老君道经》曰:谷神不死河上公曰:谷,养也,能养神不死。凡间五谷虽不能延寿,却可充肌体,生聪明智慧,故修行人真气未生尚有饥渴时,一日之内,要食三餐,用以养生延命。等到修行有成,修身洁白,绝谷勿食,使六府修治洁如素心。况且你还是肉身凡胎,恰如人间饮乳求活的小儿,吃不得五谷杂粮,若非专门炼制,只怕一粒丹药下去便要绝命了。”
贺山有这才真正懂得何谓仙凡有别,衣裳饮食,样样不可僭越,如书本里说有人成仙,便有仙使以天衣天乐自来迎,从此不再穿凡人衣裳。他自异界而来,原本只想努力求生,如今遇上仙人,又看了种种惊奇,心中隐隐有了一丝求仙长生的念头。不过这都是后话。如今来到苏益鲁港,见到码头上米谷堆积,顿时垂涎三尺,特特花了一日去采买米面熟食蔬果,以备路上饮食。
因气候酷热,终年不见严寒,国中男子多裸露上身,只围一布,女子则穿染花连衫,男女皆结辫盘发,发间缀各色宝石彩绳以为装饰,直把贺山有看得眼花缭乱。又走了片刻,只见有处旧宅院门前设有供桌,桌上有饮食、花果、肉类等,不知是祭祀何人。找了通译问起才知道传闻此处百余年前有一家甚为凶悍,多仗人多欺凌邻里。一日有人来乞水,反而被打得头破血流。那人怒极,便将一家人竟数咒为蟾蜍。此事时过百年仍流传不断,土人及商者甚是畏惧,便设了饮食供奉祭祀,以求平安。
贺山有听得目瞪口呆,回到船上向叶孤鸿提起,叶孤鸿道:“这是极容易之事,不过那人纵有原因,如此随意诅咒,却也犯了随意插手人事的忌讳。人间乃是修行根基,纵然只是一人,也牵连众多因果。”
说着又细细讲了人世对于修行重要,“先人有云,‘神仙厌居三岛,得大乘之法,内外丹成,道上有功,人间有行,功行满足,授天书以返洞天,是曰天仙’。”随即说了一件事,曾有一人往人间卖药,曰大还丹,服之便可长生神仙,白日长天。众人皆笑,说他既然有丹药可致不死长生升天,为何还在人间行走。那人道,吾此丹初熟,合度人立功,度人未满,求仙者难得。可知欲修行有成,定须反哺世间,方得圆满。
又行数月,至一群岛,岛上有柯枝、阿儿利吉、忽鲁马等国。又行一月,抵达释迦佛得道之所,称作金刚宝座地,又名绍纳福,风俗甚为淳朴,男子白布缠头,穿白布长衫,足穿金线羊皮靴,妇女围色布线锦,耳垂宝钿,项挂璎珞,四腕金镯,手足戒指样样具备。
当地田沃丰足,一岁二收,有一种水果名为波罗蜜,大如斗,甘甜香美。又有一种名为奄摩勒,香酸甚佳。此外还盛产细布、撒哈剌、绒毯兜罗锦、水晶、玛瑙、珊瑚、珍珠、宝石、糖蜜、酥油、翠毛、麝香、银朱、水银、草席、胡椒等等。当地人极为喜爱中土布段、色绢、青白花磁器、铜钱等物,有商者来则竞相争购。
核舟自空中飞过,地上种种历历在目,贺山有看得目不转睛,等经过一处城郭甚严,街道铺店,连楹接栋,又有一灰白大屋以砖石砌造,极为高广,内外共有三重大门,九间长殿,廊柱全用黄铜包饰,雕琢花兽。其中有兵卫千人,明盔明甲,执锋剑弓矢以为护卫。在大屋一侧,十余头大象正在水中嬉戏。
他正看得入神,冷不防一线红光突然自下方高屋冲出,贺山有猝不及防,来不及惊叫出声,那红光已撞中了核舟结界,溅起无数金光红芒。只是匆匆一瞥,双眼便似火灼一般刺痛滚烧,眼泪止不住簌簌而下。侍婢赶忙扶他回屋,又取了用山矾浸过的泉水替他洗目。贺山有只觉刺痛渐去,清凉顿生,先时眼前的一片红黑雾障也慢慢消退。他先道了谢,又问起方才之事,侍婢道:“那处乃是斑独瓦酋长居处,王居所在历来有气护佑,郎君看得过久,有窥伺之嫌。却也不必怕,不过是蕞尔小国,并不成什么气候。”
贺山有不禁苦笑,他自异界而来,那一界虽然颓败了,却还有不少从前辉煌痕迹,心中难免有一丝自得自傲,等上了核舟,见识了种种,才明白各处有各处的出众,以自己的想法来评判,自然谬误颇多。他心中明了,从此更加沉静下来。
☆、第十七回
又行了月余,距中土只有万余里时,贺山有离船登岸,准备在此地盘桓一段时间,然后搭乘商船以客商名义返回中土,以便落户。叶孤鸿和谢燕堂各自送了他珍珠一匣,宝石一匣并金银若干,贺山有感激不尽,暗盼早日再见。
贺山有离去后,船行愈快,不久便已到懋州。懋州在东南方,与合州以粤山并利川相隔,古时同属扬州。利川自粤山发源,一路不断与其他河流相汇,最后自懋州东南入海。因日夜冲刷积累,渐渐在河口处生成沙洲。叶孤鸿将核舟降下,停泊于沙洲一侧。此时已近黄昏,江面上水雾弥漫,眼见天渐青黑下去,泊于渚上的各家舟船都升起灯笼,有的在船头点火做饭,一阵青灰烟雾腾起,没入夜色。
这般热闹了一阵,人语渐息,四下悄无人声。叶孤鸿推窗外望,只见月冷星垂,烟霭中一片平野若隐若现,利川奔涌,河心一带白浪映月,水面上如有银蛇飞行,簌簌而去。笑道:“当真是星垂平野,月涌江流之景。”
谢燕堂也坐下,启了一瓮石榴酒,倒了亲自递到师弟嘴边。叶孤鸿一笑,就着手尝了一口:“又藏了会儿,味道更好了。”
谢燕堂把残酒慢慢喝了:“听说凃州的荔枝酒、湄洲的杨梅酒不逊于此。”
叶孤鸿嗔道:“师兄故意诱我。”
谢燕堂只慢悠悠说:“明珠百舸载芡实,火齐千担装杨梅,五月恰好是时节。等过了杨梅,便去凃州,朱弹星丸灿日光,绿琼枝散小香囊,也是一景。”
两人说笑一阵,谢燕堂突然面色一沉,向外一瞥,皱眉唤道:“来人。”
随他呼声,自壁上一幅画中娟娟走出两人,扎手行礼,齐声道:“碧柬/丹书见过主人。”
谢燕堂取过手边如意,化作青泠泠一把剑,交给两人:“持此去让那腌臜东西走开,莫污了此地。”
两人应声而去,叶孤鸿伸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驱散了便是,莫要恼怒。”
如此谢燕堂才面色稍霁,两人又絮语片刻,碧柬与丹书姗姗回来,将宝剑奉还,才走回画上。又过一会,前方停泊船只却喧闹起来,一人书生打扮,跌跌撞撞下船来,后面有小厮老仆跟着,一路踉踉跄跄,见船必入,惹得沙洲都闹了起来。核舟自有神通,一行人恍若未见,径直过去。叶孤鸿闭了窗,又禁了外界声响,不再听这些凡尘纷扰。
如此过了一夜,第二日,泊船渐渐离开,叶孤鸿贪爱此处景色,又留了一夜。两人正趁着夜色对坐赌书,一人说一句,另一人必把下一句接来,输的便要喝一盏。这么来回了五六次,叶孤鸿喝得眼角隐隐绯红,一双眼莹然生辉。正说笑间,忽听有履声籍籍,遥见月色中一人挑莲灯缓缓行来。走得更近,看出是个穿了件大红簇花绯衣的女子,年娇貌美,体态轻盈,径至船前两丈处,深深道个万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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