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生,岚生,我带你去旁的地方,你跟了我好不好?”
陈岚生呆愣片刻,随即嗤笑:“去哪里?现在四处全是战火,你想让我去送死?况且,我们哪来的钱逃出去?”
季明轩急了。
“我有钱的,我今年一年赚了些,我帮码头老板搬货,帮人抬棺材,还去了山上抬石块拉回来卖,这些钱我都存着的,想着都留给你用。岚生,你跟我好吧,我会对你好的,你不喜欢唱戏就不唱了,我以后养着你。”
季明轩从来都是闷闷的,憋都憋不出一句话,这会儿却说了那么多,说得那么着急,生怕程岚生不愿意和他好,不愿意同他一块走。
程岚生鼻头一酸,倏地落下泪来。
他知道,季明轩做的这些全是最苦最累的活儿,东城县最年轻力壮的男人都不愿意做的。
收敛了情绪之后,程岚生慢慢直起身,一双水润润的眸子将季明轩望着,笑着将双臂缠绕到他颈上,娇艳柔嫩的唇往季明轩唇上一贴,湿滑滑的小舌便钻了进去缠住季明轩的,又是搅动又是勾缠,季明轩被缠得直粗喘,身上火烧火燎的发烫,不自觉搂紧了程岚生的腰身,也学着程岚生,在他湿润润的嘴里横冲直撞,直吻得他瘫软了身子倒在自己怀里,胸膛起伏,气喘吁吁,一双潋滟眸子泛了水光,像能勾魂似的。
季明轩头一回见程岚生这幅模样,想到程岚生方才主动亲了自己,更是又喜欢又高兴,忍不住俯下身去亲程岚生的额头、眼角、面颊,小狼狗似的又急又凶。
程岚生任他亲了个够,待季明轩停下来,这才开了口。
“你走罢,也不要再来了,我告诉过你的,我从未把你当成贴心人,方才的事情我同旁人也能做,我是戏子,如何能指望我真心待你?”
方才还浑身滚烫,满心满眼期盼的季明轩,听到这话的一刹那,遍体生寒,仿佛连心脏都被冻住。
五、
季明轩不见了。
就在那日,程岚生说了那番话之后,他便再也没见他出现过,连他登场唱戏的时候都不见人,一连过了许多日。
一开始,程岚生以为他生了气,不愿见自己,觉得再过几日,待他气消下去了便会回来见见他,至少,会再见他一面再走。
结果半个月过去,还是不见季明轩的人影,程岚生登台唱戏的时候会习惯性的朝着门口看一眼,或是朝着斜对面的角落望一眼。
可是这半个月里,这两处都没有季明轩的影子。
过几日便是中秋,程岚生想着,至少中秋,季明轩会来看看他的吧,就算不来看他也关系,他去看季明轩好了,陪个礼道个歉,然后再亲亲他哄哄他,他肯定愿意原谅自己的。
程岚生手下揉着面饼,眼睛却望着窗子外头,院中桂树上立着的鸟儿。
今年的桂花凑了巧,还没到中秋便开了,这甜丝丝的香味沁入肺腑,让程岚生念起去年中秋的时候。
那时候,桂花也开得早,天气却没那么早就冷了下来。
他想着季明轩平日里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定然没人陪他过中秋的,于是等明月楼的团圆饭一散,程岚生偷摸装了些容易带在身上的吃食,往季明轩住的巷子里走。
那里黑漆漆的,程岚生只能瞧见巷子里那简陋的棚子下头有一团黑影,正仰着头,也不知在看什么。
“明轩!”他轻唤,眼见着那团黑影动了动,便抿了唇笑着挪过去。
棚子底下也是黑漆漆的,只季明轩那双黑亮的眸子里头闪着细碎微光。
“岚生。”
程岚生等他继续说话,季明轩却不说了,愣愣望着程岚生。
程岚生等半天也没听到他说话,埋怨他闷,季明轩便磕磕巴巴憋出一句我很想你。
程岚生捂嘴吃吃地笑,问他,你方才在看什么?
季明轩指了指头顶,说,岚生,你看,今天的月亮好圆。
程岚生顺着他手指指的地方看,只见这简陋的棚子上头破了个不大不小的洞,透过这洞,恰好能瞧见挂在头顶的那轮明月。
真圆啊,又大又圆,黄灿灿的,周围笼了层朦胧的似烟似雾的东西,又好看又虚幻。
季明轩却觉得,身旁的岚生才是又好看又虚幻的,他也不看月亮了,偏头看程岚生,看了好一会儿才闷声道:“岚生,你能过来陪我,我真高兴。”
程岚生回想完,再回过神来,那桂枝上的鸟儿已经扑棱了双翅飞走了,心里莫名一阵酸苦,眼中也扑簌簌落下泪来。
季明轩,你能过来听我唱戏,我也真高兴啊。
六、
中秋一早,程岚生便拎了提早做好的肉馅饼子往季明轩住的巷子赶去。
一路上他想,是该好好和明轩道歉了,明明不舍得他走还说出那么伤人的话,有什么苦衷交代了便罢?何故说那些伤人伤己的话?
程岚生想的好好的,若是果真离不了这明月楼,他便也不想这些了,顶多再多挨几顿打骂,只要他好好的,明轩好好的,他们也可以偷偷摸摸的暗度陈仓。
程岚生觉得自己这‘暗度陈仓’的词儿用得真好,几日里没有半分笑意的一双眼,此刻盈盈闪闪,浮出罕见的调皮笑意。
他往那小巷中走去,那破烂的棚还在。
程岚生松下一颗心,边走边唤:“明轩,我带了肉饼给你,你别生我的气了。”
一连唤了好几声,都没人应他,程岚生便慌了,扯了嗓子唤明轩,棚里终于有了动静,却是粗哑难听的老烟嗓。
“喊!喊什么喊!一大早的就鬼喊!叫魂啊!”
程岚生呆住,继而快步走去一看,这棚下的人褶子满脸,胡子拉碴,双眼浑浊,哪里是季明轩?
这邋遢的老乞丐面上不耐,翻了个身背对着程岚生,粗声粗气地嚷:“快滚快滚,这里没你找的那个劳什子明轩,原先这里住的乞丐早就被人拖走打死啦!如今这里是老子的地盘!”
仿佛晴天霹雳,程岚生瞪大双目立在原地,身子抖得厉害,随后,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猛地冲进去将老乞丐扯出来,疯了一般,掀那破烂被褥,又抬了床板看,这一处小破棚子被程岚生翻了个底朝天,仍是没寻找季明轩的半个影子。
他真像是疯了,眼睛红得厉害,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把那恶声恶气的乞丐都唬了一跳,硬着头皮嚷:“我又没诓你,那小乞丐真被人拖走了,西街的地痞无赖,拿刀拿棍的,好家伙!我都吓惨了,你那明轩竟一点都不怕,凶的嘞!但没用,他们人多,小乞丐被打得半死不活,被拖走的时候嘴里还喊着什么‘岚生岚生’,你是没瞧见,他脑门上好大一道口子!淌下来的血糊了满脸,骇我一大跳!”
雪白的面饼子滚了一地,沾了污脏的泥尘,便再也不雪白了,灰不溜秋地躺在地上。
程岚生踉跄后退了好几步,踩在饼子上,整个人便像是被抽了筋骨,一下子摔倒在地,眼中空洞洞的,也不知在看哪里。
他向着老乞丐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半点声音,哑了一般。
脑中乱作一团,也烧作一团,他想了好多,譬如季明轩偷偷教训过好些对他动手动脚的地痞流氓和看戏的客人,他平时闷不做声的,打起人来真是凶,怒气冲冲的,拳头一下一下砸到那些人的身上。
打完了人,也算机灵,一溜烟便跑了,只是还是生着气,脸色都不好看。
他说岚生,我不喜欢那些人摸你。
程岚生便笑,我也不喜欢啊,可你以为我是什么高等人?我是唱戏的角儿,再怎么有名气也还是个唱戏的,你该晓得的,戏子总是低人一等的。
他还想到,西街的地痞流氓最是睚眦必报,当年他还听说过,得罪过他们的一个卖鞋的小老头儿被这帮地痞活生生吊死在小老头店里的房梁上,死的可惨,双目瞪圆,嘴里还被硬塞了一双布鞋。
他想了那么多,到了终头,脑中浮现的却是季明轩满脸都是血的模样。
他半死不活,只剩一口气,却还喊着岚生。
岚生,你跟我好吧,我会对你好的。
岚生,你能过来陪我,我真高兴。
岚生,你怎么不愿和我好呢?
他口中唤的,心里想的,全是程岚生。
程岚生闭目,一拳一拳砸在地上,砸得血肉模糊,鲜红的血混杂着落下来的泪水一道淌进了泥尘地里。
季明轩死了。
他的明轩,就这么被人打死了。
七、
不是没去寻过季明轩的尸身,他也去找过那些地痞无赖,央求他们带自己去寻,结果惹得他们哄堂大笑,说,你去寻吧,就在西头的四方山上。
季明轩望着这帮哈哈大笑的地痞,只觉身上心里身上都像是被裹了厚厚的冰霜,冷得发颤。
西头的四方山,最多的就是狼。
那种狼天性凶残,一口尖牙,满掌利爪,能将最强壮的汉子都给开膛破肚了。
可程岚生还是去寻了,白日闲下来便爬去山上,一寸一寸地找,脚都磨出了水泡,鞋也坏了几双,其间差点遇上恶狼,寻了一个多月,连他的一片衣角都没寻到。
他不敢想象季明轩是被恶狼分着吃食入肚,尸骨不存。整日宽慰自己,兴许是活了下来呢?兴许他挣扎着活了下来,下了山,躲在哪里休养了,等休养好了,他的明轩还会再来寻他,立在明月楼外头看他唱戏。
他整日的等,连唱戏都心不在焉,时常是水袖一甩,都忘了收回来,任它们拖曳在戏台上,一双眸子呆愣愣望着戏台子对面的角落,半点神采都无。
自然是要被班主打骂的,他唱的不好了,从前被程岚生招过来的老客人都不愿再来这明月楼,这世道生存本就不易,这几日连这最安宁的东城县都有些不太平,弄得人心惶惶,一些富贵人都不愿出门听戏了。
再加上原先爱看程岚生唱戏的那几颗固定‘摇钱树’都不愿再来,这明月楼的进账愈来愈少,班主养不起那么多的角儿,狠下心赶走了几个,半个子儿都没给他们带走。
剩下的角儿,班主让他们天天唱,没了人脉便到处找场子,有几回还下了雨,那棚还没搭好,唱到一半便落下冰凉凉的雨来,将程岚生的浇得全身都湿透。
他本就因为季明轩的事情终日恍惚,心头也郁结成了灾,再加之这几日里,班主对他非打即骂,程岚生心里身上都不好过,这一场冷冰冰秋雨落下来,恰如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身子垮了,魂儿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面白如纸,走两步都晃,猛地瞧着,竟像是残留在世间的一缕轻飘飘的孤魂。
班主终于没敢弄出人命来,吩咐他好生休养着,然后继续压榨旁的角儿。
风雨飘摇,就这么过了三年。
三年,明月楼檐下的燕儿春日衔泥,秋日归去,一来一回也飞过了三轮。东城县里的原先住着的百姓也搬离了好几户,如今门上朱联破败残缺,竟似从未住过人,也从未有过人。
就连那心肠狠毒的班主,也像是终于遭了报应,某个夜里突然就去了。
没人知道他是如何死的,众人只是恍惚,恍惚过后喜忧参半,竟都不知如何是好。
事情已成定局,班主也无家人妻儿,如今他死了,他们便重归自由身,如今到哪里,去做什么,也不会有人管着他们,更不会有人不顺心便打骂他们。
忧的是,他们都只是戏子啊,只会唱戏,哪里会做其他的?
一番愁苦之后,有些人却等不了,翻出来班主藏起来的银子便离了明月楼,另一些人见着眼红,便也急匆匆地抢了银子跑路了。
程岚生这个最想离开明月楼的,如今却不舍得走了,也不知他在盼着什么。
于是这明月楼里便只剩下一个程岚生和几个无依无靠的,十一二三岁的小角儿。
他们眼巴巴地瞧着程岚生,扯住他的衣角,张着嘴喊岚生‘哥哥’,极力地讨好他,生怕他也走了。
程岚生也不知该怎么办,便过一日算一日,想着什么时候有人来赶他们了再说。
结果,一连好几个月都没人踏足这明月楼。
程岚生终日郁郁,什么事也不做,穿了那套季明轩最喜欢的大红戏服立在戏台子上,面朝着季明轩经常站的那个角落,一遍遍地唤明轩。
有时候笑着,眼角挑起,走着云步,掩袖半遮脸,似羞还似喜。
有时候哭着,散了长发,跪坐在地上,泪痕尚温,水袖迤逦。
大多数时候,却是没什么动静的,像没了魂儿一般,只是发呆。
他疯魔了。
《春闺怨》一演许多年,自以为自己将张氏的‘痴’演到了极致,哪曾想,如今的自己,才更像是一个痴儿。
世人皆道,戏子的情,真真假假,大多是演出来的,真也是话本里角色的真,下了台,便是镜花水月,独有凄凉美意罢了。
可程岚生,纵是一曲罢,掸袖离场,红妆珠钗卸了,也褪了一袭红衣,依旧是......脱不开身。
八、
月圆夜凉,夜幕星辰,万家灯火皆亮,街上更是许久未曾见过的热闹,家家户户门口都燃了烟花爆竹,将家里头都照得亮如白昼,映出一张张喜悦的面孔来。
确实是该高兴的,国军打了胜仗,如今敌军节节败退,大有明年就能将这些入侵者赶出祖国土地的趋势。
如今又是一年中秋,过年过节的,按照老祖宗的传统,合该喜庆的。
明月楼的小院儿里头,一堆的人聚在了一块,瓜子、花生、模子压的月饼又大又圆,热腾腾地还冒热气。
有人笑道:“今儿这院里的桂花开得当真贴人心,昨日还没开呢,今日就闻着香味儿了。”
有人接口:“是啊,今儿个中秋了嘛。”
明月楼的当家刚回来,经过这小院,听闻他们的话,步子一顿,继而抬头望了眼那乌漆麻黑天上那一轮金黄的圆月,想起了什么似的,朝着小院里扬声道:“是我没考虑妥帖,你们赶紧回去陪家中长辈罢,后天再来,明月楼这里,我留下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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