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午后时分,那胡商在车中昏昏欲睡。沈渊抱剑坐在车厢之中,乘此机会,闭目运功,调和内息。车驾粼粼,已从乱石坡上下来,在林中穿行。那山深林密,浓阴遮天蔽日,车厢中凉风阵阵,沈渊自是惬意。耳听外面趟子手喝道前行,““福威——鹰扬,荣显——江湖!”的喊镖之声,远远传了开去,一路上便也无人打搅。
又走一会,忽然传来闹嚷声音,沈渊耳力极敏,已分辩出打斗之声。那胡商胆怯,掀帘探瞧,沈渊不欲惹事,自挪至阴影里去。听得众镖头议论纷纷:“仿佛又是倒回山的山贼,下来劫人的。”“那花金刚可在?”“那不便是那花和尚?他与那人相斗,直是戏耍,该不是瞧上了那小孩子吧?”
忽听一声带着哭腔的大喊:“恶人,还我弟弟,你还我弟弟来!”沈渊听闻声音甚熟,眉毛一跳,睁开眼睛,伸手按住眉心揉了揉,几不可闻地微微叹了口气,伸手便撩开了身侧帘子。
那喊叫的人果然便是谢文朔。他被沈渊轰走,带着弟弟乱走一气,也不知该去往何方。后来突然想道:“那大魔头曾说过要与少林寺一较高下,想来少林寺定是武功极高的了,我便去拜师学艺吧。”又愁道:“要是少林寺也象公子一样不肯收我,怎么办?”想来想去,还是打定了主意:“既然是‘寺’,寺里肯定都是和尚师父,娘说过出家人慈悲为怀,肯定不会象公子那样铁石心肠。”这般想着,东打听西打听,终于问到了少林寺在河南道郑州府境内,他一腔热望,也不怕路途辛苦,便带着小弟连夜赶路。中午时分到了倒回山脚。在林中休息,谢文望嚷着口渴,他去给小弟找水,回来时小弟已不见踪影。他心急如焚四下寻找,正撞上捉住谢文望回山的花金刚。
花金刚陈果正近年来口腹之欲越发的旺盛,好用人心煎汤,最爱吃五六岁的小儿心肺。因此弄得他盘聚的倒回山臭名远扬,哪有人敢靠近?他山小寨微,也不敢多去攻打市镇,便寻常吃不着自己好的那一口美味佳肴。这一日下山巡道,正看见谢文望,当即满口淌唾,馋得几乎想一口生吞下去,当即令把谢文望抓回山寨中去,刚要走,又听见谢文朔喊叫弟弟,心想一发抓来下酒倒好。
谢文朔救弟心切,上来便跟陈果正动上了手。他又哪里是这花金刚的对手?被陈果正如猫戏鼠般,东拔西点,左脸吃一耳光,右肩挨一老拳。打到后来,陈果正见他身手不错,长相又颇为端正,便又动了淫心,一发耍弄的不亦乐乎。虽是打架,但拳来摸乳,掌下撩阴,谢文朔哪里懂得这般□□手段,又怕又气又不知如何是好。
正惊惶间,又见陈果正伸掌来捏自己下颌,大惊之下,往后一个“铁板桥”,想要躲开,正好中了陈果正的道儿。陈果正变掌为抓,一把便向谢文朔裤裆处捞去。正要得手,忽然听见微小风声激射而来,只觉腕上一麻,左臂便抬不起来了。
他色魔心性,最恨淫邪时被人打扰,一抬头,正望见福荣镖局的旗子,怒喝道:“姓殷的,你过你的山便了,扰我的事做什么?”殷总镖头莫名其妙,回道:“我自走我的路,什么时候扰过你的事?”陈果正大叫道:“趁人不备,打了暗青子过来,还说没扰?”
殷总镖头想着将来还要在这条路上行走,便忍了气,好言解释道:“陈兄,我福荣镖局在你山下已经走过几回了,哪一次扰过你的事?你说我打你暗器,在哪里呢?”陈果正张口结舌,他左腕“神门穴”被点,却肌肤无伤,发暗器之人必不是用飞镖铁莲子一类的东西,只怕是土石树枝,以内劲伤人,实是极高明的暗器手法。
他也不欲多惹是非,悻悻道:“好吧,算老子倒霉就是!”也无心再戏弄谢文朔,伸手便去抓他右臂,喝道:“小子,跟我走吧!”谢文朔忽地大声哭喊道:“公子……公子救救我!”
众人惊诧不已,不知他喊的是谁?却见沈渊慢条斯理地将已经放下的帘子又撩了起来,伸腿下车,对陈果正道:“想活命就放了这两个小子吧,嗯?”
陈果正一见沈渊身形,立时三魂去其二,七魄丢了仨,身子酥了半边。他也是阅花无数的人,虽看不清沈渊面容,却见那长身玉立,腰肢柔韧,更兼举动慵然优雅入骨,直是平生不曾见过的风流。见沈渊迈步向他走来,忍不住嘻开嘴□□道:“放了他们,那还不容易,只要……”沈渊轻笑道:“要我跟你走,是不是?”话音未落,陈果正只觉眼前青光一闪,自家头颅便已骨碌碌地滚落地上,鲜血破腔而出,洒落如雨,嘴里还喊了一声:“是!”
沈渊冷冷道:“贼秃,杀你倒脏了公子爷的剑。”说着还剑入鞘,对目瞪口呆的殷总镖头笑道:“多谢总镖头带我这一程,我行藏既露,便不便再与阁下同行了,告辞。”转头对谢文朔道:“带上你弟弟,走吧。”说着自去车边解下马匹。那些捉着谢文望的小喽罗们早已吓呆了,听沈渊说话,连忙丢了谢文望,连滚带爬的跑入林中去了。
一干镖师见沈渊带着谢家兄弟俩消失在林间,方才醒过神来。刘镖头道:“咳,那沈公子好快的剑,我连看都没看清楚。”另一个镖头道:“我还没醒过神来呢,那花金刚的头已经没了。”刘镖头道:“沈公子那般弱不禁风样儿,竟是真人不露相,我还真把他当成了游学的书生呢。”尚镖头回味方才情形,咋舌道:“这一剑刺来,天下有几人能挡得住?总镖头你挡得住么?”
殷总镖头正在发愣,听问,怔了一回方道:“我哪里能挡?只怕就连我师父……”他不再多说,眼望天空,喃喃道:“沈渊……沈渊……这名儿好似在哪儿听说过……”
第14章 黄河岸边
沈渊带着谢家兄弟俩穿林过山,一言不发。谢文朔心知他正在恼怒,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拉着弟弟乖乖跟着走路。
走出数里,沈渊侧耳倾听,再听不见镖队呼喝声,转身看看谢文朔,沉着脸道:“你们要上哪儿去?”
谢文朔不敢隐瞒,结结巴巴说了自家打算,沈渊听得气极反笑,道:“上少林寺去?你知道少林寺离这儿有多远?你们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儿,只怕还没见到那群秃驴呢,自己先被人当成了两脚羊!”谢文朔明白“秃驴”是说和尚,却不知道“两脚羊”是指灾荒时节被杀来做吃食的人,只能半懂不懂地愣瞧着沈渊。沈渊见状,无可奈何,把手中缰绳扔给谢文朔道:“带着你弟弟走吧,下次要死的时候,别让我看见!”
谢文朔不敢相强,却不接马缰,道:“公子,我不会骑马。”拉着弟弟又跪下来向沈渊磕了个头,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沈渊哼道:“你这两天给我磕了无数头了。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懂不懂?”
谢文朔站起身来,摇头道:“公子,我不懂。”沈渊一怔,便听他怯怯低声说道:“周叔叔……周近臣说过我爹学富五车,可是爹什么都没有教给我。如果我聪明一点儿,是不是就不会惹你生气了?”
他得不到回话,也不伤心,拉着弟弟转身欲走。忽听沈渊叫道:“站住!”他站住了脚,转过身来。
沈渊叹气道:“我带你们去嵩山少林吧——你们也好有个安生立命的地方。”他哼了一声,又道:“话说在前头,我不是活人,跟着我走,有什么灾啊祸啊的,那也只能怨你们自己命苦。”谢文朔才见了陈果正那样的淫僧,对和尚也生了畏惧,实在也并不想去少林寺了,但他又哪敢对沈渊说个“不”字?且他这几日间实是尝够了人间最冷酷恶毒的滋味,能跟着沈渊,那是天外飞来之喜。但求能在沈渊的羽翼之下,多待一刻是一刻罢了。
自此,谢家兄弟俩的日子就好过了不少。沈渊两百年前惯走江湖,又是天生的贵介公子脾气,住店要上房,走路有车驾;吃饭便是自己一口不动,也得顿顿有肉;实是谢家兄弟俩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只偶尔沈渊会瞧着狼吞虎咽啃骨头的文望吓唬道:“吃吧吃吧,一进和尚庙,就是啃酸菜头的日子了。”文望吓得更是拼命吃喝,背地里央求哥哥:“我们以后就跟着公子吧,小望儿不要去和尚庙——”谢文朔万般无奈只得苦笑,心想我倒也想跟着他呢,可是轻澜公子这样的人,又哪是我们可以跟随一辈子的呢?
一路行来,兵荒马乱,万户萧疏,此时定泰王朝的半壁江山已经是风雨飘摇。河东,河南等地烽烟四起,各路节度、诸侯纷纷起兵割据,因此路上颇不平静。幸而沈渊行走江湖经验极丰,兼之武功出神入化,因此一路行来,倒也没惹什么麻烦。对他们来说,乱世倒有一桩好处,沈渊时时需鲜血温养,若非这种暴兵劫掠,白骨露野无人收的时节,又那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捉活人吸血而不惊官动府?
这一日三人过了黄河,将将要入陕州府,却闻听说函谷封关。原来前几日有支溃军占了陕州,见府内广有钱粮,生怕这到口的肥肉又被人夺去,因此封关虏掠。函谷关是河南道的关隘处,不入函谷关,到不了嵩山少林寺。沈渊无法,只得在黄河渡口边的一家百年老店住下,等待开关。
这一日,因嫌店中憋闷,沈渊独自外出,到黄河边散心。此时已近深秋,河边树木枯黄,秋风萧瑟,河里洪波滚滚,水作浊黄,沈渊独立岸边石上,秋风撩起他的衣角面纱,冷浸肌肤。他并不在意,定定瞧着这冷瑟秋景,漫忆杜甫名篇,低吟道:“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一语未完,已语音支离,再不能续,胸中酸涩沉痛之气激荡。他闭上眼睛,念天地悠悠,听浊浪翻卷,却是无泪到腮边。
忽而觉得背后有动静,转头一看,见是谢文朔站在远处,正手抱一件大氅,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大凡世人伤怀之时,无人欢喜被平人打搅,沈渊亦是一般。正要瞪他,却瞧见谢文朔神情惶惑,知道是有事方敢来寻自己。只得点头示意他过来,问道:“有什么事么?”
谢文朔见问,忙道:“公子,店里老客说:我们咋儿在山上打着了黄羊,他想用这件皮袄换半条……”说着将手中大氅举了一举。沈渊扫一眼,见是件上好的猞猁皮大氅,撇嘴道:“胡说,店里已经断了粮,有肉便是金不换——你去告诉店家,今天晚上我们请客,让他备点盐烤羊。”谢文朔愣愣道:“请客?”沈渊道:“不请客,你让店里这一群七八个全饿死?”
谢文朔犹豫半日,终于鼓起勇气道:“可是,公子……要入冬了,老客说你该添件衣裳了……”他倒也机灵,知道要是把店内老客说的“弱得可怜见儿”等语说出来,沈渊非暴跳如雷不可,那位老客今夜的羊肉便堪忧了。
沈渊懒得与他多废口舌,干脆刁恶道:“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谢文朔被噎得结实,半晌只得委屈道:“……听公子的……”沈渊哼道:“那不结了?回去拾掇羊吧。”
谢文朔又是一阵犹豫,张了几次口,却一声儿也出不来,脸挣得通红,又咬了牙,任是瞎子也看得出来他在给自家打气鼓劲儿,沈渊看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有话就说。”谢文朔得了他话,方才胆儿肥了些,吭吭吃吃地开了口:“公子……你……你现下是不是,是不是……身子不好?”
沈渊一怔,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额头,苦笑道:“你也看出来了?”谢文朔担心道:“你……你这几日……脸色越发差了……可是没有血喝了?”沈渊哼一声,道:“这天下便是断尽了粮,也断不了人血!”他瞅着谢文朔,一字一顿道:“我早告诉过你:我不是活人,在世间走动,也不知下场如何——”见谢文朔呆呆瞧着自己,知道要与他讲什么“非我族类”的话头,定是白费力气。他哪有这等耐性,干脆轰人道:“反正我能带你兄弟俩过函谷关就是了,你操这么多闲心作什么?去去去,收拾那头羊去,别来烦我!”谢文朔见他又动了气,哪敢再出一声,只得抱了大氅,委委屈屈地回店里去了。
沈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一片黄土垄后,方在河堤上一块残破的青条石上缓缓坐下,一手支额,极疲倦极无力地长长透出一口气来,道:“你还要在树上待多久?”正好一个声音也同时响起,道:“你身子不大好么?”说着,一条黑色人影纵身落地,正是步天神教教主步回辰。
第15章 相许前行
两人说的话语不同,意味也不一样,却巧得是同时开了口,就象一张嘴说了两句话一般。因此两人对视,都是一怔,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无论是想要剑拔弩张,还是勾心斗角,仿佛都不该是在这疲惫荒芜的黄河岸边。
半晌,沈渊终于道:“这么些时日才寻到我头上,魔教是手段用绝还是气数已尽了?”听他嘲讽,步回辰不为所动,道:“要寻着你,倒不是难事。”沈渊道:“自然,找着被吸过血的尸体就找着我了。”步回辰叹道:“但是轻澜公子终是正人,你又何必非找上那些恶贯满盈的大盗山贼,不是多费许多手脚么?”沈渊不答。
步回辰慢慢地踱到他身边,瞧着足下波涛滚滚的黄河,道:“我送你件礼物,你要不要?”沈渊尚未回答,他就续道:“你自然不要,不过,你还是瞧一瞧的好。”说着拍了拍手,便听河岸边吱呀声响,靠过来一只小船,两人自船上纵身而起,落在岸边,各捧一个大捧盒,向河岸上走来。一忽儿便登上河岸,在沈渊面前一膝跪下,啪的一声,同时掀开盒盖。
沈渊定睛一看,每个盒里竟然各放了三颗人头,摆成“品”字形状;再备细瞧,竟是殷总镖头一干镖师!他倏地站起,手按剑柄,冷冷对步回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步回辰淡淡道:“沈渊此名不算出奇,但是你的功夫太过出神入化,难免会惹人疑心。”沈渊怒道:“别人疑不疑心我,与你什么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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