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鸿避开了这个话题,他知道夏渊是在有意试探他,他不敢问他想起了什么,也没有资格问。到了这一步,荆鸿反而不那么胆战心惊了。哪怕夏渊想起了一切,哪怕他认出自己,只要他还让自己待在身边,他就会一直偿还下去。
而此时的夏渊,心中的疑惑几乎膨胀到了极点。谢青折,荆鸿,一个那样害他,害得他痛不欲生,一个对他这样好,好到令他全心依赖。这样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他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把他们联系到一起,可每当他觉得自己要抓住什么时,到头来还是一团迷雾。
这局棋,两人遥遥相望,却是谁也不进,谁也不退。
心思难以言说,便随口搭话。
夏渊翻出了《澄明诀》和《烛天》两本“秘籍”:“荆鸿,这两本上都是你的字迹吧,你成天写写画画的,就是在忙这个?你会武吗?”
荆鸿答道:“臣不会武,但臣看过这两本功法的描述,也见同族的人练过,所以是凭记忆默写出来的。”
“凭记忆?万一你记错了怎么办?万一我练得走火入魔了怎么办?”夏渊故意挑刺。
“请殿下放心,事关性命,臣不会记错。”荆鸿耐心为他解释,“临祁一脉的功法走的是武学正道,强身之余亦可提高修为。臣在容易走岔的地方做了注解,只要循序渐进便无妨,殿下不会有半点损伤。”
事实上荆鸿还是说轻了烛天的修习效用,烛天乃是临祁上乘武学,入门易,要想大成却很难,不过若能练到五成,便也能跻身武林高手之列了。
上面的注解是他收集钻研而来的心得,他不强求夏渊能练通几成,也不在意他是否能成为高手,只希望他能少走些弯路,若是有朝一日身陷险境,能有一些自保的能力。
夏渊端起凉了的糖水,依旧笑笑的:“那时候没发现,现在看来,你有很多事瞒着我呢。荆鸿,你还是从前那个真心待我的荆鸿吗?”
荆鸿看了看他,退后两步,俯身跪地:“臣还是从前的臣,只是殿下……已不再是从前的殿下了。”
夏渊看着他低下的头颅,没来由的一阵心痛。
他仰头,喝下了那碗混着血的糖水,甜味入喉,却不复以往美味,一股腥气呛入他的眼中,恍然间,他竟分不清跪在自己面前的是谁了。
这几日夏渊彻底驯服了狗腿子,这只曾经害他摔过跤、害荆鸿挨过板子的鹦鹉再也不敢对他翻白眼,更不敢拿屁股冲着他。
夏渊一吹口哨,狗腿子就栖在他手臂上,要它说什么就说什么,所有的指令都绝对服从——它不敢不从,再不从,它半边翅膀的毛就要被夏渊拔光了。
这一举动在那些专给夏渊挑刺的人眼中自然成了玩物丧志,但夏渊乐见其成,他按照荆鸿说的,把那只“猛虎”藏得很好。
下午与荆鸿对弈之后,是他独自研习烛天的时间。一段红色的注解引起了他的注意:运气至此,取捷径直走三焦,可省去一周天,但切记不可急躁,否则气血不畅,易伤肺腑。
夏渊到底少年心性,敢闯敢为,既然有捷径,他肯定会走捷径。当即运气凝神,将澄明诀所修澄明之气引向周身经脉,到手太阴肺经附近时,陡然转向手少阳三焦经,结果猛地一阵气堵,胸口血气翻涌。
他这才想起那句“不可急躁”的忠告,慌忙重新理气调息,然而那条经脉不知为何怎么也顺不了气,胸口也越来越闷。夏渊又尝试了一次,想了想,暂歇下来,吹了声口哨,唤来狗腿子,交代了两句话。
看狗腿子扑棱着翅膀飞出去,夏渊继续调息,他不信这条路走不通。
片刻后,荆鸿听到窗外扑啦啦一阵响,刚打开窗,就见狗腿子一头栽进来,扇着翅膀在他头顶盘旋,大声叫着:“嗄嗄!太子受伤啦!要死啦! 嗄嗄!”
荆鸿一听脸色骤变,猛然站起,情急之下膝盖撞上了桌角,他也顾不上那阵剧痛,急忙随狗腿子赶了过去。
第25章 狼来了 …
荆鸿发现,他越发琢磨不透夏渊的想法了。
他还是很听自己的话,专心念书,有时故意答错问题,勤奋习武,不会再莽撞地炫耀武技,糖水还是一样地喝,烛天也在有条不紊地修习。
他如今在下人面前,与以往一样任性,但又带了些威严;在太子妃面前,还是那个对要当爹感到很紧张的迟钝夫君;在皇上皇后面前,率性天真不减,又不失小机灵,把一个平平无奇、无能也无过的太子当得稳稳当当。
唯一让荆鸿头疼的,是夏渊对他的态度。
时而暧昧不明,时而装傻充愣,荆鸿已不知该如何应对他才好。
比如这次,他听到狗腿子来报说“太子受伤了”,以为他练功出了大岔子,火急火燎地赶过去,谁知看到的竟是这样一番景象。
夏渊盘腿而坐,言笑晏晏:“荆鸿,看我厉害么?注解上说走三焦经可省一周天,我老觉得胸闷膈应,后来行至大椎穴,我让它折回足少阳胆经上去,这一下刚好接上第三周天,一下子事半功倍,而且心气特别通顺!”
荆鸿给气得脸都白了:“胡闹!殿下,臣反复说循序渐进你都没有听进去吗?修习内功岂可贪快求简,稍有不慎,那真会走火入魔的啊!”
夏渊背手站起,反将他一军:“注解是你写的,我不过是照做再稍加变通,何错之有?再说我不是怕出事,让狗腿子去叫你了吗?”
是,你让狗腿子叫我来,然后向我炫耀怎么偷工减料的!
荆鸿抚额,明明解瘴进行得那么顺利,为什么觉得这太子越来越不好讲道理了,叹了口气:“罢了,你自己知道分寸就好。”
夏渊看他转身时左腿有些不自然,伸手拦住他:“你的腿怎么了?”
荆鸿这才感觉到膝盖的疼痛:“无妨,撞到桌角而已。”
夏渊不容他逃,一把将他按坐在软榻上,自己蹲下替他脱了鞋,卷起裤脚,看到膝盖上那一大片青紫,夏渊眉头拧起,对自己的恶作剧有点后悔。
他轻轻给他吹了吹:“你待着别动,我给你抹药。”
说着去拿了些活血化瘀的药膏来,用指腹沾了,细细涂抹。冰凉的膏体在温暖的抚摸下化开,荆鸿感到一丝麻痒,微微缩了缩腿。
夏渊见状,心念微动,抹完药膏的手不老实地爬上荆鸿的大腿,若有若无地搔刮着内侧的皮肤。荆鸿悚然一惊,慌忙拨开这只作乱的狼爪:“殿下,可以了,臣不疼了。”
夏渊不理他这茬,他一只手撑在荆鸿大腿上,缓缓站起来,身体前倾,将他困在了自己的双臂中。两人靠得极近,夏渊只觉得鼻尖都是那股熟悉的干净气息,如清泉如浓墨,比聂咏姬的脂粉味让他舒服得多。
目光下移,落到颈侧,夏渊忽然觉得这身包裹严实的衣裳很碍眼,他手指磨了磨领口边温暖的皮肤,不由自主地去挑那片衣襟,被荆鸿按住了手。
夏渊有些口干,喉结滚动出一声轻笑,黑亮的眼珠子紧紧盯着荆鸿,压迫道:“荆鸿,你躲我做什么?”
灼热的气息笼罩在他上方,荆鸿偏过头去:“殿下若是不捉弄臣,臣便不会躲。”
夏渊仿佛没有听见,视线依旧胶着在他的脸上,嘴唇轻轻地触碰着他脸颊和耳垂,以低沉而煽情的声音在他耳边说:“荆鸿,我想吻你……”
荆鸿身躯微震,僵硬地回过头来:“殿下,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夏渊直视他的眼睛,“我敢说,就敢做。”
……
那是一个极浅的亲吻。
没有纠缠肆虐,没有欲拒还迎,只是最平淡不过的以唇碰唇,相触不过瞬息,却在荆鸿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情爱一事,本以为此生再无牵系。该忘的人还未忘,该偿的债还未偿,又何来那般闲情逸致,以一介残缺的灵魂与身躯,接受这一吻所承的情?
又或者,这仅仅是个报应?
近来夏渊头脑清明,想做的事情有很多,他还记着荆鸿与他说过的培植亲信一事,于是挑了皇帝心情大好的时候,提出了要组建侍卫队的请求。
皇帝问他:“为何要自己组建侍卫队?”
夏渊直言不讳:“因为儿臣不信任现在身边的那些侍卫。”
“为何不信任?”
“因为他们是父皇的人,不是儿臣的人。”
真央殿倏然陷入一片死寂。
皇帝神色冷峻,若是有旁人在场,恐怕要汗湿重衣,然而夏渊还是那般泰然自若,面对自己的父亲,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他丝毫不露怯。
半晌,皇帝忽地笑了:“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夏渊也笑:“是我自己的主意,不过是荆鸿提醒我的。他跟我说,如果我连一队完全听自己话的人也没有,那以后就没有人会听我的话了。”
他说得天真,皇帝却是心中一凛。
直至今日,他才真正把审度的目光放在了这个儿子身上。他发现,夏渊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他羽翼下的孩子了,他正在试图用自己的力量保护自己。
在他的面前,这孩子不说谎,不恭维,更不会跟他绕圈子,却能让他心甘情愿地答应他的要求,倒真有点大智若愚的意思了。
“你想要多少人?”
“二十人。”
“朕可以让你挑选四十人。”
“多谢父皇,不用那么多,二十人就足够了。”夏渊道,“但是,这二十人儿臣要亲自挑选,像儿臣给自己挑选辅学那样。”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月,夏渊得到了皇上的首肯,可在皇城的驻军中巡视检阅,挑选属于他自己的侍卫。
此事在朝中议论颇多,但都被皇帝一力压下:“太子的要求也不过分,就给他二十人又何妨?就当是朕送他的礼物了,诸位爱卿何必较真。”
弄得那些爱卿十分无语,皇上对太子,这已经不是偏心,而是溺爱了吧。不过仔细想想,区区二十人,也真算不得什么大事,与其说是图谋不轨什么的,更像是那个白痴太子的任性玩闹,不管也罢。
话虽这么说,但暗中关注着太子一举一动的大有人在,沈家的人、聂家的人、二皇子和三皇子一派的人,都觉得最近太子的动作多了很多,有些摸不清他到底要干什么,因此都派了人暗中跟着他。
夏渊也不负众望,最开始的十天,他四处游手好闲,在驻军中正事不干,惹祸一堆。
这些天荆鸿也没闲着,夏渊嚷嚷着说军营里的饭菜难以下咽,他每顿饭都要用食盒装好给他送过去,晚上还要遣轿子去接他回来。
夏渊的这副太子爷做派在驻军中是很不受待见的,大多数将领都瞧不起他,哪里舍得把自己的精锐拿给他挑,摆出来的都是一些老弱残兵。
对他们这样的态度,夏渊像是没发现似的,兀自跟那群残兵玩得欢,一会儿让他们比武,一会儿让他们射箭,一会儿让他们下河摸鱼,闹得驻军校场鸡飞狗跳。
这日荆鸿还在给他整理食盒,狗腿子扑拉着翅膀又飞进来了:“嗄嗄!太子受伤啦!要死啦!嗄嗄!”
荆鸿又是吓了一跳,心说难不成在校场遇到什么不测,赶过去一看,好么,只是脚崴了一下,略微有点肿而已。
荆鸿无奈,在驻军鄙视的目光中把夏渊背上了轿子。
回了宫,荆鸿请来窦文华,窦文华臭着脸给夏渊捏完了脚,临走前对荆鸿说:“为这种事情请我来,这叫杀鸡用牛刀,你也真好意思。”
荆鸿笑道:“你是刀就行了,我不管你是什么刀。”
没过两天,狗腿子又咋咋呼呼地来了:“嗄嗄!太子受伤啦!要死啦!嗄嗄!”
加上练功那次,这是第三次了,俗话说事不过三,但荆鸿还是急匆匆地去了。
这次夏渊是被倒下的兵器架砸到了头,兵器架还是他自己弄倒的。夏渊捂着头上一点大的小包哎哟哎哟地叫唤:“疼死我啦荆鸿……”
荆鸿默然,在驻军鄙视的目光中把太子领了回去。
诊治过后,窦文华真的受不了了,拉着荆鸿出去,语重心长地说:“荆鸿,你听过‘狼来了’的故事么?”
荆鸿知他意思,笑了笑:“无论他骗我多少次,我都会赶去的。”
“没你这么贱的。”窦文华冷眼瞅他,“我当初说你心中郁结,易成病患,让你远离太子,你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我看着你让自己越病越重,都要看不下去了。”
“你不知道,他现在比我想的要深远得多。”
“对不住,我真没看出来,我就看见他折腾你了。”
荆鸿拍了拍窦文华的肩:“别担心,我很好,他也不再是那个要人操心的傻小子了。”
窦文华实在懒得理他了,自作孽的病,他是真的无能为力。
送走了窦文华,荆鸿回了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睡意却迟迟不来。窦文华没说错,他这是心病,夏渊越是聪明机敏,他心中的惶惑就越深。
他知道夏渊这几天所做的一切,都是让那些盯着他的人放松警惕。等到那些人对他的所作所为失去戒心,才到了他把那只猛虎放出来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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