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帝看着青年向自己走来,心下微动,恍惚间便见他微微倾身对自己行了个书生礼,狱帝微愣,破天荒的回了个礼,却不料再抬眸时,心下竟是微的一紧。
青年嘴角挂着一抹温润笑颜,一双安静的眸子里是看不真切的星空,那番安静,却又透着一股不死不休的执着,宛若冰川下暗涌的急流,时刻等着倾覆一切所有。这样极强的矛盾感,竟给了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恍惚里又让他看见了那个倔强的孩子,分明是浴血而战,却在最后依旧执着的唤着一句他爹爹。
“在下楚平安,字安然,乃一介凡魂,今日无意冒犯公子,只是公子身后那俩小儿所等之人已至,正于孟婆处等着儿女团聚,还望公子行个方便。”
楚平安笑着走近狱帝,那两个小娃儿还在怕这位前些日子照料他们的夫子气恼他们的越矩,一个劲的往后躲,那模样看起来分外可怜。可他们心下也知自己不是,凡魂无元神护体,尤其是纯净之灵,更是易得恶鬼觊觎。楚夫子再三叮嘱他们不可乱跑,可孩童心性使然,总不想呆着那几片方寸之地,因而便自作主张的央着两位黑白无常带他们去外头看看。他们听闻夫子唤这二位无常作爹,心下便计较着,即便犯了事夫子也不得直接怪罪于他们,看在长辈份上,好歹还能说上一两句,却不想正巧被抓了个正着,让他们分外尴尬。
“如玉,和田,你们还想待到什么时候?”楚平安望着这两个怕得几乎要抱成一团的小孩,心下虽是有些气恼,现下也忍不住带着几分无奈,虽是如此,面上倒是严肃了几分,带上了些许说教之意:“你们爹娘好容易得了消息寻了过来,已是不易。何况你俩执念许久不入轮回,本已不剩多少时光,现如今还想因着此等小事犹豫,平白消耗这宝贵时光?”
如玉和和田对望了一眼,心下也明白夫子说得在理,挣扎半刻,便手牵着手从狱帝身后绕了出来。他们微微倾身对狱帝致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里羞愧几乎要压抑不住,那番可怜兮兮的模样,直把狱帝心疼得摆手说着无碍。楚平安看着他俩鼓起勇气站在自己身前,一板一眼的认着错,如玉是个姑娘,因着做错了事眼泪也禁不住泛了出来;和田倒是死撑着夫子教导的君子之道,明明眼眶涨得通红,却也死活不掉一滴男儿泪。
楚平安见他俩知错,面上也缓和了些许,和田说他们不该不听劝言随处乱跑,还没个体统的拿着陌生公子说着嫁娶之事。楚平安听到这,终究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出来,他心里只担忧着这两小儿出了半分差错,到头来免得又让两人爹娘神伤一番,却不料小孩竟然还缠着这位公子说着这等情爱之事,只把他逗得忍不住破了功。
俩个小孩儿见到夫子笑了,心下顿时轻松不少,如玉察言观色的本事厉害得紧,当即又成了原先小辣椒的模样,她几步上前扯住楚平安衣角,嘴里直央着夫子回答原先未完的问题。楚平安望了眼奈何桥,心下虽是想解释清楚,却怕他们爹娘等得急,只得回身委托两位爹带着小孩赶去奈何,至于这种男孩女孩长大后才能懂得一丝的情爱之事,自是乐得留给这两位情路坎坷的爹去处理。
临行前,楚青竹似是有些不放心,戒备的看了狱帝一眼,随后拿着他的手小心的叮嘱着什么,冷傲天管着两个小孩儿,一张脸冷得可以,只把还在叽叽喳喳吵闹个不停的孩童镇得眼观鼻,鼻观心,看起来竟是分外乖巧。
“爹,你还是赶快带着他俩过去吧,这番事便这般了了,可不应还有下次。”楚平安自打遇到楚青竹便是看惯了他那副捋着胡子的威严相,一下面对着这位几乎是自己平辈的温润男子,心里也褪去了几分对爹的敬畏,转而还带上了几丝生前不敢的劝言,“孩儿知您怜悯这些孩子出不得狱界的苦闷,也晓得您的菩萨心肠,可私带凡魂出界可是大罪。前些日子转轮王还在处理恶鬼出逃之事,您这番做法实在是不赶巧。”
楚青竹看着自家孩子撇眉的模样,不知怎的,心下竟有些发慌。许是恢复了往日青年之姿,加上又等到多年不见的爱人,有人在一旁体贴的宠着,又有人在一旁周全的叮嘱,那心性便也跟着回到了过去。不仅做事完全不见之前安然抗敌的淡然,便连举动也带上了几分青年才有的意气风发和些许顾头不顾尾的冲动。
“安儿,我知错了,知错了,你就别再念叨了。”楚青竹几个纵步走至冷傲天跟前,亲昵的靠在那位冷峻男子身上,眉眼里无端都带上了几分风情,“安儿,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你爹亲吗?”
冷傲天神色不变,耳朵后跟却忍不住泛上了些许红晕。他青年便战死沙场,自是不知自家爱人在人间吃了多少苦楚,只知他圆了他俩生前心愿,带着自己的部下开了个武馆,自己又开了个书院,在烟火三月春雨绯绯的扬州城里活得顺风顺水。不仅如此,还收养了两个孩子,一文一武,竟是像极了他们,然而好巧不巧,却怎也没料想到,他们两个孩儿的命运,便也是像极了他们。
话说回来,他当时担任酆都阴司一职,少不得要回人间看看这两个孩子,有一次还强硬的幻化了形体半道救了楚平安一命。虽说他时时刻刻关注他们,但却也从未见过,如今这孩子来了狱界明白自己和他爹之事,也乐得将自己看作爹亲,他虽是冷面冷心,但对待记挂在心上的孩儿,内里还是泛着无边温柔的。
因而每每被这孩子唤着爹亲,心下虽是兴奋不已,但面上却是一副强撑的冷峻,想着要做好这个角色好好弥补这些年来他不在的时光,但心里总忍不住泛上一阵难掩的羞意。
于是老不休的爱人便总爱拿着这点来打趣他,真是恨不得时时刻刻逗弄才好。
“爹,您若再打趣爹亲,孩儿可得担忧爹亲另寻良人了。”楚平安笑着打趣楚青竹,说着还故意瞥眼望了一番狱帝。楚青竹瞧着眼前这位公子翩若惊鸿的身姿,没来由的还真是生了几许戒备,他护着两个小孩儿,强硬的挽着冷傲天的手,连招呼都不让冷傲天做个全乎,就急冲冲的走开了去。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只把冷傲天这番漠然的人都看得忍不住弯了弧角。
楚平安望着他们走远,噙着笑无奈的摇了摇头,随即才不好意思的朝狱帝拱了拱手,希望他不要介意方才自己的打趣才好。狱帝笑笑,示意无碍,只在刚刚那位白无常唤楚平安为“安儿”时心下一惊,他当时下意识开了神识探索这人,心里怀着期待,却终究仍是一无所获。
不过这番熟悉之感,却还是给他带来了不少亲切之意。
狱帝看着眼前这个再次对他行礼,拱手作势要走的青年,心下竟生出了几分挽留之意。他在后头唤了一声平安,堪堪留住他的步伐,这才正了正身子,毫不掩饰的认真相道:“平安,我姓张名琰,无字。”
狱界之帝张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何况此人端的是这番风姿气度,让人想认错也难。
楚平安听闻这一句,回眸时的眸子里也不见带上半分诧异,他照例是安然的笑了笑,却是回过身来再次行了个礼,眉目里带着几分恭敬,仍然是一副不卑不亢的神情。
“常言只道狱帝气势凌人不好相与,想不到那竟都是误传,今日得以相见,才知您真正本色。”楚平安行礼起身,一双带笑的眸子里难得带上了几分戏谑,“您当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人间《洛神赋》里的神采,您真算是满打满算的占了个全。”
狱帝闻言一愣,不知怎地,原先蛰伏在脑中的一根线便这番轻易的被一句话尽数带起,他微的一惊,下意识直眼望向楚平安,心绪百转千回,终究落成了这样一句话:若他是朝阳,他也愿意为了这个凡人倾尽一切,废去仙职违逆天道,也要寻得此人残魂,一丝一缕好好拾起,安放于心。等终过了黄泉入了轮回,也要纠缠三生三世,历经万千痛苦百般磨难,也要求得与他白头到老,不离不弃。
他看到了这人的魂魄,那是用颇迦祗养着才能重新生长的残魂,其中混着朝阳的仙骨,怪不得自己从未见过他,却平白生了这番熟悉之感。
天道轮回,他终于见到了这个朝阳纠葛九世也不改的命定之人。
狱帝笑笑,对着楚平安无奈的摇头,心下却是坚定了什么。他迈着步子走近楚平安,言笑晏晏,竟是从心里难得的生出了几许欢喜。
这一世他见了他,便是命中定数。朝阳与这人磨难已久,却被下了咒令永世不得相守,不巧这世楚平安遇见了他,这事若是不让他这位帝王管管,那他还怎算得上是朝阳交心的好友?
狱帝的眸子里端的是一片风情,映着亡魂消弭的莹蓝执念,竟在瞬间有如浩瀚星空,让人微微分神,便忍不住坠落于此,但愿长醉不愿醒。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我们若等不到,等不到便是,毕竟最坏不过了断于此,世间情感千百种,容得我们肆意放肆;可您却不同,您若等不到,便真就等不到,那种无完结的痛楚,您只得日日夜夜的受着,藏于心底烂于肺腑,却也不能说,不能痛,三界情/欲千百种,您却无法占得一丝一毫。”
第31章 若教眼底无离恨
楚平安看着狱帝走近,虽是不解,但也还是恭敬的作出了迎接的姿态。却不料这位被狱界传得神乎其神的帝王,仅是对他微微一笑,俯身在他耳边轻道了一句他也不明的承诺,便一展风袖消失在原地。楚平安难得的怔愣在原地,还未从狱帝方才的笑颜中回过神来,他自认经历过一番生死,性子已经足够平稳淡然,却不曾想这世上原来真有人的微微一笑能起到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地步。楚平安好笑的叹了口气,心中默默叨念了几句孔孟之道,便挂起那副往常无波无念的神情,顺着彼岸花开的方向,一步步踏过青石板,不改执念的走向奈何桥。
未来的日子还很长,他仍需要攒紧精力,保留执念,去等一个生前便答应好一同回家的人。
没了千万年前的阴差阳错,修身养性的狱帝自是不会再向从前一番平白无故的惹了一身孽债。虽说事情已经过去许久,但有一些悲痛依旧留于心底,时光荏苒,带走了不少的悲伤,却仍然无法随去根着于心的执念。
吾本只愿闻朝阳,奈何汝偏奏离殇。
狱帝一愣,执起的狼毫微微一顿,随即不着痕迹的落笔放定。他望了一眼自己无意写下的话语,雪白的宣纸绽放着墨迹四溢的脚步,不知怎地,竟有一种蜿蜒不知去处的感觉。
明明已经是定下方框,做下约束的,这些东西,怎的还是不受控制?
狱帝微微一笑,闪烁的红眸里是无人能懂的火光,他望了眼案几上堆码得整整齐齐的公文,竟没了厌烦之心,许是千万年的功夫也不是白白消耗的,如今他看着这些,心中倒是平添了几分莫名的责任重意。
也罢,有事毕方有事启,等了结了这些,再去奈何桥畔一寻楚平安罢。狱帝眼珠一转,认真的端坐下来翻阅公文,说实在的,他虽不想将前尘之事带给那人困扰,但忽的出现了这个传说中朝阳百般也无可奈何的人物,倒是让他实在按捺不住心下的好奇之意。
天道有轮回,过了这么久,说不定真的轮到他的命数了。
奈何桥畔,弱水河旁,一青衫男子正坐在岸边耐心的教导着一个孩子写下自己的名字。他微微低眸,唇边一抹微笑是上挑的安静,远远望去,竟是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宁静,旁的孩童都小心的瞧着,左躲右藏的好不羞涩,只待得楚平安发现了他们,笑着招手示意,这群早夭的孩子才一哄而上,叽叽喳喳的央着他为自己提名。
狱帝站在一头默默瞧着此番景象,嘴边也难得的挑起一抹真心的弧度,原先他留意楚平安时当即翻阅了他的生平录,对于那些无法身处于此的过往,他一时也难以评价。但不得不说,原先是个夫子的人无论身处何处,那周身气韵却是怎么也淡忘不去的。
或许,他还真该在狱界办个学堂?这样一来,也好寻个理由留住楚平安才是。
正在沉思的狱帝缓步踱着,也没注意周身的情况,待得楚平安领着一帮孩子浩浩荡荡向他走来,致使他身旁都围绕着一群牙牙学语的孩童时,他才后知后觉的抬起眸子,望着眼前人一双暗藏不住笑意的脸。
狱帝望着一个个用期待目光看着他的孩子,虽是心里因着安儿的缘故对着小孩儿总有一分亲近,但一下被这么多纯洁的幼魂环着,也让他没来由的生出了几许紧张。
“我认识这个大哥哥!我的朋友虎子上次待到最后要过奈何桥,难过得不得了,死活不肯喝孟婆汤,是这个哥哥哄着虎子,陪着他走完最后一程的!”
一声孩童的惊呼在刹那点燃了所有人的记忆,人群没来由的一阵骚动,仿佛在片刻里发现里一个了不得的宝藏。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怯生生的走出来,巴巴的扯着狱帝的衣角,那模样极其惹人恋爱,逼得狱帝都忍不住弯腰将她抱起。那孩子被抱起后更是羞红了一双眼,眸子一眨一眨的,内里却不知怎地含着几分说不出的隐忍委屈。
“大哥哥,你…你还记得小沅吗?你说会来看小沅的,小沅……小沅等了你好久,小沅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狱帝看到怀中小姑娘眼中滚出的几滴泪珠,脑中“嗡”的一下,刻意淡忘的往事就这样被猛然带起,他心里像被扎入寒冰魄一般,一点点被绞碎冰封,那样煎熬的折磨,疼的他几乎忘了呼吸。说起来,狱帝也不知自己究竟从何时开始,已再无法忍受孩童落泪,那其中的感情,便是一丝一毫的委屈都不敢望将过去。那样惹人窒息的疼痛,总混着当年血雨下的绝望,他抱着安素在狱界无助嘶吼,费尽心机颠倒三界,却终结没能留下那个无辜的孩子。
安素,他的安素,他维系在心头的最后一滴血,他舍弃帝座也要保住的人。
然而……
狱帝依旧在哄着那小姑娘,温和柔软的笑让人心里都泛着熟悉的温暖,那样自然,让人几乎要看不出他那双湮灭红尘的凤眸里,快速沉淀下的一抹沉痛。
楚平安原先是站在一旁笑望着,说实话,早在许久他便已经注意到狱帝这号人物。毕竟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帝王,凡人瞧上一眼都难以忘记,更何况他还天天总在一些特定的地方遇见?他当时在奈何桥畔一边等着爱人,一边按耐不住自身心性带着孩童们习学,一来二去的,便总能听闻孩子们言语里提及的一位哥哥。孩子言语的描述是有限的,可那种谈论到一人时眼里总能绽放出璀璨光华的景象,却是让他忍不住暗暗生了好奇。楚平安心里悄悄想着,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才能惹得这帮还未知世事的孩童们如此心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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