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顺的眼睛就好似泡了水的山核桃般,肿了一整日,到晚间才算彻底消了,他不知道昨晚为什么就是想哭,而且一哭竟不能自已。而皇帝也就纵容他那样哭了……一想到皇帝,徐顺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睛竟又有些酸涩滋味……昨晚,皇帝又是为了什么而哭呢……
徐顺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被人塞进了一堆石头,喀喇喀喇响个不停,却又什么都想不到。从前只道是不机灵,现在看来似乎真是磨盘脑袋。
那样怔忪表情,叫皇帝看在眼里又是怎样心疼,徐顺自不知道;而这怔忪表情竟维持了一注香时候,叫皇帝听了又是怎样心酸,徐顺就更不知道。
然而朴医官知道,他,都知道,每日来往于麟德殿,他也渐渐摸出了些头绪——天威难测,皇帝的心思只在一瞬的眼神中泄露出一角,零零碎碎拼凑起来,朴医官能读到一个怜惜,至于更深层的东西,朴医官不敢再去揣摩再去阅读,这满天下的人,只消得尊上的一个怜惜,便已是大幸,何敢再求其他。
秋来暑往,边关的战事有了些许曙光,何炜将军以守代攻,咬住了最后的防线,也拖住了匈奴大军南下的势头,这一场耗费巨大的战争,将以双方谁的后备最足而决定最后的胜败。
皇帝放下奏折时,脸上萦绕许久的阴霾总算扫掉了一半,当议事结束,皇帝拖着疲惫的身体前往配殿,望着廊下大红宫灯照出的明晰道路,竟不由期盼要是这配殿中的人也能从此活泼起来,他便无甚可烦了。
只是皇帝心知边关的战事可由何炜这样的大将去应对,国内的民事可由左右丞相这样的贤臣去处理;而他所喜欢的这个小人儿的心病,他却是找不到一个人去医治,也许放他走,他就会开心罢,可皇帝又不想放他离开……难道在他身边,就只能注定一生这样郁郁不欢?
皇帝多忘,又或者正如徐顺想的,为尊者总是有太多太多的想要……想要的太多,反而什么都要不到了。
踏进配殿时候,皇帝叹了口气,嘲弄自己半年多前所求不过要一个活着的人,现在却又奢望起人心来。
皇帝一踏入配殿,就已然瞥见耳房中透出的点点烛辉映照着一个人的轮廓——徐顺还未歇下。
皇帝此刻便有些气恼那些侍婢太监,明明已经嘱咐过若是过了时辰自己尚未回来,便说已经翻了某位娘娘的牌子哄徐顺去歇息,今日时辰已然极晚,估摸还能歇上一个多时辰便又是要上朝的时候,徐顺竟然还未歇下。可见那些人未必都拿着他这个皇帝的话当一回事!
烛光下的徐顺恍然未觉皇帝已然来到自己的门外。说起来倒是皇帝自己多疑且胡猜,谁敢糊弄他呢?便是有敢的,也绝不是宫内这些任人宰割的奴才。小六子也不知劝过几多次让徐顺先歇息,只是徐顺执意不肯罢了。
“唉我的祖宗,你快歇下吧,看看这什么时辰了,回头叫皇上看见,你的屁股自然没事,我们的屁股就要遭殃啦。”小六子苦着一张脸道。
“陛下今天不是翻了萧贵妃的牌子么,不会回来就不会看见。放心,你的屁股今天是安稳的。”徐顺自然不知皇帝谁的牌子也没翻,仍旧是摆弄着手里的那件大氅,“等把这针给织了,再拿那小刷子刷过,我就睡。”
“陛下又不赶着穿这一件。”小六子挠挠头说,“况且你怎么知道今儿一准下雪呢。没准儿不下,你不就白忙活了么。”
徐顺一愣继而婉转一笑:“我就知道。”
“嗨,这会儿皇上不在,你又笑了。我还以为你不会笑了呢。”小六子嘟囔着,“回头今上来的时候,你也给笑一个呗。”
徐顺闻言顿住针脚,说:“不知怎么的,就是那时候笑不起来,总觉得哪儿酸酸的。”
“你……”
“外头一定又说我拿乔了是不是?”徐顺拿眼看着小六子说,“虽然你们都不说,可我知道。”
“你什么时候又有算子的功夫了,一会儿猜下雪一会儿猜人家说什么,要我讲可都是没有的事儿。”小六子大不以为意的往铜鸭被炉里加了块木樨香炭,仍旧给徐顺隆好放在脚下,“明儿不下雪才找你问呢。”
“就等你来问。可要被我说中了,我也要问你的。”徐顺转头一面接着缝织那件孔雀毛的大氅,一面说到。
“赌就赌了,谁还怕你不成。”小六子兴兴头的应承道。
“那你可就输了,小六子。”门外,皇帝的声音翛然而起……
☆、第三十章 皇帝来了
门外,皇帝的声音翛然而起,吓的小六子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奴婢小六子恭请陛下圣安。”
“起来罢。”皇帝一脚踏进房内,身后湿冷的空气便跟着涌进了这间小小的屋子。
“你就不用起来了,偎着罢,不然手脚受了寒气又该疼的不能睡。”皇帝退下外服,往铜炉前烘着身子,不刻便有侍婢将手炉捧了过来,“今年入冬的第一场呢。早不来晚不到的,朕刚走出书房就来了。所以懒得再挪窝,也就不去别处。”不自觉的,皇帝就给自己找了些由头。
“那,奴婢伺候官家盥洗。小六子,陛下那边的地龙……”徐顺支起身子作势要从榻上起来。
“都说了你别起来了。”皇帝一把摁住徐顺的肩头,将人压回到被褥中,“别去忙活,朕也睡不了多久,就让朕在你这儿歇下,不可以吗?”
好似询问的口气,倒叫徐顺觉着陌生,恍惚面前站的不是皇帝一般,于是一时竟忘了尊卑难得的定定的看着皇帝。
“怎么了,朕脸上有什么吗?”
“啊,不,奴婢有罪。”
皇帝轻叹一声,将额头抵在徐顺的脑门上,安抚道:“都说了不要罪来罪去,你没有罪,不要请罪了。”抬头又对小六子道,“愣在那里干嘛,去给朕打水来。”
“是。”小六子应着声退出房门,才发觉外头果是下雪了。周总管正耸肩拱背的在门外头候着,见小六子出来,立马一手拽过人来,问道:“里边儿,怎么样?”
小六子小心的往身后瞧了眼确定门是掩上的,方才回答说:“今儿还不错,和和气气的。”
“哪天不是和和气气的。”周总管有种恨铁不成钢看烂泥扶不上墙得挫败感,“和气的都跟死水潭子似的!”
“这倒也是,唉。可我也没办法呀,你知道,那一位也是认死理儿的主儿。”
“唉。大冷天,人冷,心更冷。”周总管放开拉着小六子的手,“你忙去,伺候主子睡下。我也得找个地方睡个囫囵觉。”
皇帝盥洗完,便也跟着躺进了被褥中,却看见徐顺犹犹豫豫的,一时看看皇帝,一时又看看近旁的那件大氅——上头还插着针线,就是不肯将蜡烛熄了。
“怎么了?”皇帝拉着徐顺的手问。
“陛下,您还是回房睡罢。奴婢这儿,还有事儿没完呢。”
“什么事儿?朕可记得没给你什么非做不可的活计。”
徐顺为难的说:“这件氅子还没补好呢。去年还好好的,今年拿出来时候就发现领子这儿有个指甲盖儿大小的窟窿,奴婢看了,应是断了线……”
“然后?”皇帝带着点爱惜的态度耐着性子听徐顺说话。
“这件大氅是大食进贡的孔雀毛制成,最是轻便又保暖,奴婢……原想今晚补上,下雪时候陛下可以用的上……”
“可朕记得,这衣裳的事儿,该司衣管,她那儿下手不少,你吩咐一声何必自己事事动手。”
徐顺摇摇头说:“倒不是这样。这孔雀毛的织法,合着宫里才两个人知道,粱司衣今早生了疾病,赵姑姑在御前侍奉着。奴婢听说最近前头都议事到很晚,也就不想再去叨扰姑姑,正好奴婢以前歇着时候也跟姑姑学过,虽不十分的像,到底也差不了多少,便自己拿来做了……”
皇帝闻言一笑:“原来是这样,你倒是对死物挺上心。”
“活物我也上心。”
皇帝眉峰一挑说:“哦。”
“那,奴婢还可以接着做吗?一会儿就完,还差两针就好。要是皇上想休息了,奴婢到外间做去。”徐顺急急的说着,立时就要掀开被子下地。
皇帝却一把摁住徐顺掀开的被角,将脸贴在他的肩头笑了:“你就在这儿做,哪儿也不用去。”
“那陛下怎么休息……”
“你快快的做完,朕就可以歇了。”皇帝重又躺回到棉被中,“朕就这样合眼躺着,你快做罢。”
☆、第三十一章 同床而眠
皇帝虽人又躺回了被窝中,脑袋却枕在了徐顺的腿上:“朕就这样合眼躺会儿,你快做罢。”说着便闭上了眼睛。
“……”徐顺动了动嘴唇,想要让皇帝躺好了歇息,可看着已经闭上眼的皇帝,又不知说什么才好,也只好迁就了皇帝。
半刻,那件大氅方才缝织完毕。徐顺端详着几无差异的领口子,心下欢喜着,脸上便挂起了一丝浅笑。
打发着小六子等到外间歇了,徐顺才小心扶着皇帝的脑袋,打算让皇帝换个舒服点的姿势歇息。
可手刚触到皇帝的脸颊,皇帝的眼睛便嚯的张开了。
“啊。”徐顺不由吓的轻声一唤。
“吓到你了。”皇帝摁住徐顺想抽回去的双手,来回在脸颊上摩挲着,“凉冰冰的……让朕给你暖暖。”说着皇帝便挪开身子,拉着徐顺躺到了他的胸膛上,“以后别为了那些死物这样劳累。手腕子又不疼了吗?”
徐顺原本冰浸过般的双手渐渐的就被皇帝摩挲出了一丝暖意。
“陛下,奴婢不冷了,快歇了吧。”徐顺被皇帝抱的有些热了,悄声说。
自从暴室里出来,徐顺的身子底儿就变得一日凉过一日,按照御医官的意思是那几日受了寒毒侵袭,毒入骨髓因而才有了这些变化。
“朕再给你揉会儿。”皇帝自然是知道这些,每日也叫人用药酒给徐顺搓揉四肢关节,今儿徐顺执意要捉针引线,又熬到半夜,方才使得身子又冷起来,“回头寒气起来,又冷又疼,你该睡不着。”
“……皇上……”
“还是朕尽职是不是?小六子见天儿跟你在一处,还不知你这身子遇上下雨降雪的日子,便会疼的厉害。你诓着他跟你赌天气,他又怎能不输你呢。”皇帝揉着越发小心,“……苦了你了……”最后这一句,皇帝却说的无限怅然。徐顺听了也百般不是滋味。
皇帝……主子……何曾下过这样的矮桩呢?
那一句“苦了你了”后,帐子里便一片静谧,徐顺不知如何接话,皇帝也不再言语,只手里半刻也没停过,将徐顺的手腕关节都细细的捏揉一番,直搓的热热的才放开手。
再看时,徐顺竟已然睡着了。
皇帝哑然失笑,这倒是睡的比正主还快。
也许是皇帝的揉捏中掺杂了催眠的法术,又或者是前几日关节隐疼欠了睡眠,今日被皇帝一番揉捏后,倦意便席卷而来,徐顺是不自觉的睡过去的,待他醒来时候,已然是第二日的清晨时分。
“还疼吗?你看我,都没注意你这段时间身子疼,睡的不好。今上早起的时候,脸拉得老长了……”小六子送来早膳后的汤药时絮絮叨叨说道。
“罚你了?”
“没。就是脸拉的老长,责备了两句,叫我多留心你的身子。这是该责备的,你看我真大意。”小六子一面收拾着碗碟,一面自责,“要是把你冻坏了,我就该死了。”
“别说什么死不死的,要好好的活着。”
“那你也要好好的,你好好的,我也就好好的。下次可不许瞒着我,不叫我知道你哪里不好。”
就算不看小六子这一脸郑重表情,徐顺也深知不能再诓着他哄着他,倒不是怕小六子就恼了,只怕小六子还没回过想儿来,皇帝那边就先怒了。
皇帝的心思,徐顺怎么也弄不明白的。只是一点不要对着干,大略就可长保平安。
徐顺点头道:“好。再不诓你。”
☆、第三十二章 四皇子
余下的冬季,是在一屋的馨香里头过去的。皇帝特别给徐顺弄了一个暖房,用来养徐顺的那些花花草草。徐顺在见不着皇帝的时候,就常在暖房里头待着。他觉得跟这些不会说话的在一起,远比跟会说话的在一起更让人舒心。
这期间,四皇子又来瞧过徐顺。四皇子长高了不少,人也比过去时候更沉稳些。不过四皇子还是喜欢折腾下徐顺——也不敢往深了折腾,不是怕皇帝,如今他看着徐顺也蛮可怜的。
到了一年结束时候,四皇子偷偷从群筵上溜走了。他一路小跑着,从外三殿到了内三殿。宫里的人,不论品级地位,这会儿都过节去了,四皇子深以为便,这样他进出麟德殿看徐顺要自由得多。
四皇子找徐顺不会太费劲,徐顺没多少地方可去,见天不是卧房就是暖房。四皇子去的时候,徐顺正和小六子以及其他宫侍们过节。
“可跑坏我了。”四皇子轻车熟路地爬到了徐顺窝着的软榻上,“有什么吃的吗?”四皇子拿着一双眼睛在小炕桌上巡了一圈后说,“我要吃这个。”
“筵席上没有吃好吗?”徐顺歪过头看着四皇子问。
四皇子瘪嘴道:“亏你还跟着我父皇……筵席上的菜,看着精致,吃到嘴里都是没味儿的东西。尤其还是这寒冬腊月的,等从御膳房送到前头,早就不新鲜了。还是小顺子你这里的东西好,都是热的新鲜的。”
这天除了伙房的膳食,像徐顺这样有些品级的宫侍都会额外加个涮炉——自然都是要钱或者宠才会让御膳房管事上心加个涮炉。
徐顺状况更特殊点,他的膳食是一早就存放在麟德殿的小厨房里了。那里本来就是给皇帝烹调小食的地方,锅啊灶啊,也算一应俱全。在四皇子看来,这比外头那温了吧唧没味儿的御膳好吃多了。
“你们都起来吧,别跪着了。”四皇子咬着一块涮肉道,“今儿是年节,孤恕你们无罪。该坐下来就坐下来罢。”
到底没谁有这么大胆子,众人折中了下,又搬了口小锅小灶,在外间另开了一桌。
内屋暖榻上就余下四皇子和徐顺。
四皇子吃得暖呼了、舒服了,就摸着肚子歪在了贵妃靠上,他这一摸就想起了之前在筵席上因答对得当,皇帝赏赐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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