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磬带人上疏,宜将长大的皇弟移出昭阳殿,另觅宫室。”赵攸宁缓缓道来,听不出一丝波动,“皇兄怎么能许?他自然清楚宫中朝中的流言,可他生性桀骜,霸气纵横,怎么会被这些人左右?他既心中无愧,便一力驳回王磬一众的奏议。”
“可王磬,似乎误解了先帝所为,倒以为坐实了私情一说。”
赵攸宁笑笑:“我怎么能替王磬翻案?先帝治他,乃是杀鸡儆猴。我若赦了王扶意,如何对得起先帝待我的苦心?又如何对得起我清白一身却徒遭污名的母妃?”
洛星河知道,赵攸宁对他原原本本讲起这桩秘闻,已是交心非常,便不再多言,只能扣住他的手说道:“他为他心中所爱,我也为我心中所爱,不愧不悔。”
赵攸宁眸光流转:“这可不像义薄云天的大侠洛星河了。”
洛星河狡黠一笑:“民间有俗话,‘兄弟如衣服,婆娘如手足’。”
赵攸宁作势提身要上,洛星河嬉笑着讨饶,这时从竹林中传来一声凄厉刺耳的笛声。两人同时止住了动作。
洛星河迅疾地一跃而起,对赵攸宁道:“是不是你的人?”
赵攸宁迟疑了一下,洛星河已跃到墙边推开了机关。整个别墅再次被围得严丝合缝。
赵攸宁借着室内明珠之光摸下床,系好腰带,缓缓道:“你既负绝世武功,可觉察得到周围异动?”
被赵攸宁点醒,洛星河才发觉周围并未有大队人马逼近的动静。
他正心中一松,却发觉赵攸宁面带凄色,但这凄色中又透着冷冷的嘲意,实在叫他捉摸不透。
这时,赵攸宁踏上鞋,悠悠道:“你那日潜入王府,想必也见到这个聪明漂亮的小东西了。”
洛星河脱口而出:“小郡主?”
赵攸宁哼了一声:“去接她吧,她可长大不少了,小孩子一天一个样。”
别墅解了重重机关,溶溶夜色里,防风灯的光晕开一片,映出两个并肩的人影。不远处,一个小小身影躲在一棵翠竹之后,一动不动。
“和儿。”赵攸宁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嘶哑,语气却和那日莲池前一模一样。
那个小小身影呜咽起来:“爹爹……”
洛星河惊了一下,难道又是皇家秘辛?
赵攸宁则顿了一步,无奈道:“此人可信。”
赵令和这才飞扑了过来,刚到赵攸宁脚边,却哎呀一声绊了一跤。赵攸宁弯腰扶她之时,洛星河眼见寒光一闪,急急出手一拦,指间竟是夹了数枚毒针。
赵令和拽着赵攸宁叫道:“快跑!”
洛星河诶诶诶大叫起来:“这小娘真是歹毒!”
赵攸宁只得一把将赵令和拦腰抱起,转了个身对着洛星河:“她怕我被你胁持,要助我脱困。你可伤到了?”
洛星河贯力将那几枚毒针打入地下,啧啧道:“皇家的郡主,都要随身带着这些毒物?”他想了想,“也不奇怪,毕竟……”他话虽未完,赵攸宁却明白他话中所指,便笑道:“见笑了。”
“不敢不敢。”洛星河打量起赵攸宁臂弯里那个小女孩,点点头,“确实不大一样了,是个小美人了,待长大了,必是一个大美人。”
赵令和不理会他的恭维,仰头对皇叔祖道:“皇叔祖为何要和这个粗鲁下民在一起?”
一年前在晋王府莲池见到这个小娘,觉得她聪慧可爱善解人意惹人怜惜,今日一见,却有歹毒狡诈傲慢之感了,洛星河不由得咋舌,这个小娘大概只对她的皇叔祖聪慧可爱善解人意。但转念一想,她出身尊贵,虽说幼年失去亲人,但赵攸宁接手照顾她,必是疼爱有加,养出这样的脾气也是正常,正所谓皇家气派。
洛星河这么想着,便不同她计较,问赵攸宁道:“我们该带着小郡主去哪儿?”
赵攸宁沉默片刻,洛星河心中闪过一念,失声道:“你要只身带她走?”
赵攸宁放下赵令和,牵着她的手:“你既说了不恨我,亦不愧江云起,实则这场腥风血雨已然与你无关。你心思赤诚,虽然有些傻,”他略摇摇头,“也不是。我与伏辛之争,无所谓正邪忠佞,也分不清是非黑白。你以义侠忠友之身牵涉其中,没有必要。星河,你我就此别过吧。”
洛星河咬着牙回道:“我如何抽身,叫你一人犯险?”
赵攸宁轻笑起来:“你糊涂啦!我怎么会只身行走?白日你试探多次,实则那些手下都是被我暗中打发了而已。我是希望,你只以为我是沈攸宁。”
洛星河不甘:“湖上混战,你若还有手下接应,会现在还不现身?”
赵攸宁牵着赵令和的手走近他:“不然和儿如何会在此地?”
洛星河猛地一震,嘴角勉强勾出一个弧度:“也是,晋王权倾天下,怎么会落魄到随我一个江湖客奔命?”他攥紧了拳,又松开,朝赵攸宁露出初见时灿然的笑来,“可我的梦中仙毕竟亲至,为我圆了一个梦。”
赵攸宁抚上他的脸,柔声道:“一场幻梦一场真,你若愿意便当是真的,你若不愿,便当作一场梦吧。”
洛星河贴上他的手:“我知道,人是真的,情也是真的。”
赵攸宁松手,低低说道:“江湖天高地远,有许多不平事待洛大侠平。可这世上的事,多不是黑白分明的。我下江南前,自以为对你已是了如指掌,料你是沽名欺世。可我如今明白,你所认清白污浊都是你的真心。如你所说,这世上,多得是外表清白内里污浊的。但若,你有一次错认了呢?是不是就冤枉了一个不坏的人?”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清流浊流者,哪里来的泾渭分明?你就当,是我为自己辩一句吧。”
洛星河颤声道:“我信你,我信你,对不住……”
赵攸宁牵着赵令和转身走远,竹林中光亮些微,洛星河怔怔地望着他的身影消失不见。
洛星河缓缓踱步回去,屋内似乎还留着赵攸宁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二人在此水乳交融,身心契合缱绻一场,如今如梦初醒,不知今夕何夕。
这一日,从斜云桥上初见,到踏着青石板路分吃一包菱角,直至金乌西坠飞鸟暮归,太湖泛舟互诉衷情,两人似真还假似假还真,最后还是分道扬镳。
洛星河踏入那间内室,脚下便是赵攸宁脱下的衣衫。他弯腰拾起,神色转而凝重。这件白衫之上星星点点漏着血渍,都在袖幅内侧,想是赵攸宁呕血后悄悄拭去的,难怪他不假手自己。
洛星河心中愈沉,他所见之赵攸宁,难觅昔日杀伐决断冷肃无情的晋王之范,如今细想,竟是透着一种叫他心惊的怆然暮气。
赵攸宁究竟怎么了?
还是说,伏辛之困,真叫他走投无路了?
洛星河手上微颤,从他在斜云桥上认出赵攸宁起,便在一步步引他入彀,更是利用吉祥婆向江云起报讯,以至太湖之上血战。若赵攸宁真有不测,岂不是,自己亲手害死了他?
洛星河想起临别时赵攸宁一番话。为民生计亲征西北险些丧命的皇叔晋王,放纵手下横征暴敛充盈私库的皇叔晋王,不发一语温和浅笑对着菱角迟疑的沈攸宁,搂着他吐露爱语的赵攸宁。赵攸宁曾抚着他的发问他有几副面孔,而他才真想知道,那个迷雾中如何也分辨不出真相的梦中仙,何为真,何为假。
思及此处,洛星河突生豪气,自己竟是呆了,他仗剑行走恣意多年,生死置之度外,只知随心。他心里怎么能放得下赵攸宁?既如此,又怎么能离开赵攸宁?
自然是一力护他了!
洛星河心底澄澈,一下子醒悟过来,这一桩事压根不需掂量利害,他做就是了!
他冲出屋外,解了缰绳,一跃飞上墨雷,催马疾驰而去。
☆、第 6 章
另一边,赵攸宁与赵令和一道坐在辇车中,一只手掩在嘴边不住咳嗽。赵令和不住为他轻拍,眼中透着泪光。
赵攸宁瞥见她眼眶中的晶亮,叹了一声:“你是一个好孩子,皇叔祖不会怪你。”
赵令和相貌娇美,看似天真无邪,实则早慧,否则也不会记得三四岁时的事情。
赵攸宁在西北战场九死一生,那支穿胸而过的箭失了准头,否则他毙命当场,饶是这样但还是元气大伤。原本他声音清湛,也在风沙之中喝哑。昭军荣归,晋王重伤一事秘而不宣。洛星河以为伏辛是借他不在京中的机会埋伏,却不过只对了一半。他重伤不起也是一因。
而他伤未好全,又身中剧毒,无疑雪上加霜。
他既知自己药石罔救,自然是封了消息,决意以身为饵,翻一场大局。
唯一的变数大概就是洛星河。
洛星河说,是莲池一瞥对他种下情根,他信了。因为他听了无数洛星河所谓侠义的犯禁之举,知民间对他如何推崇,心中不屑,却自见到那个潇洒翩飞的身影后渐渐明白,有人若飒飒林风江上明月,爽朗皎洁。
这个痴儿,千里突围欲觐贤王,又是如何伤心离开,决意锄奸?
洛星河与他,似参商两端,他知大限将至,任性一回,爱恨随心,才扯住了洛星河。
满船清梦,星河悬天,江湖信美,却无处是故乡。
他的根在皇城,他的命有大用,他的生死,都要摆在算计的棋盘上。
他生性如此,赵家人似乎生性都是如此。
赵令和的父母亲兄都死在他的手上,这等血海深仇自然大过数年养育之恩,何况这养育之恩也正源于那次斩草除根的杀戮。
他私底下被传得沸沸扬扬的隐秘身世,沈后膝下长大的不凡经历,成年后康帝的倚重,像一根根绵密的针扎在胶东王心头。
他曾与这个长自己三岁的大皇侄亲密无间,却最终越行越远。
洛星河问他胶东王一家因何而死,他却答不出。
先帝猝然崩逝,在此之前,大皇子已领军西进,只待大军会师,一举清剿马氏。在这关口,突闻京中□□的大皇子挥师东撤,急回洛阳奔丧,实则是争嗣位。胶东王领命西征,原本就是为了在立储一事上多得砝码,闻得父皇崩逝,哪里还管得西北愈演愈烈的割据之势?可军机不可贻误,这支原本要扫平西北的前头部队驻扎洛阳城外五十里,剑指京师,以至错失西北一次绝佳战机。
赵攸宁施计擒杀皇侄,屠灭胶东王府上下以绝后患,帮七皇子暂时坐稳了皇位,也因此害得小郡主赵令和成了孤儿。
细算来胶东王一门如何丧命?贻误军机是一桩,驻兵都城外才是大忌。穆帝昔日夺嫡,血染清平河,谁能担保胶东王不效父皇旧事?沈氏等大族先下手为强,赵攸宁知道胶东王党羽已成气候,两派必有一争,他以剿除胶东王一党为条件,得到了摄政之权,以竟皇兄未平之愿。
说到底,胶东王或可不死,是他心狠。
而如今,因果报应,不怨不怼。
赵令和的颊上淌下一行清泪:“皇叔祖,你对和儿那么好,却为什么要杀了虔哥哥?”
赵攸宁替她拭去泪水:“你太聪明了,不问我父王母妃,不问长兄,只问赵令虔。不错,虔儿或可不死,因我斩草除根之念,才将他一并杀了。你是女儿家,年岁又小,我对承翊有愧,才留你一命,带在身边抚养。”
“母妃告诉我,晋王定会活我,还会悉心养育,嘱咐我视你若生父敬爱,寻机为我一家报仇。”赵令和笑笑,“皇叔祖定是想不到,我装得对你全心依赖,却未有一刻忘记母妃死前所托,报仇雪恨。”
赵攸宁低低道:“我原本是没想到,我不得成家不得生儿育女,便将你当做亲子疼爱,心里想着,虽要骗你一世对你不住,可我身边实在无人亲近,容我私心。但你告诉我虔儿送过你一艘莲花船,我便明白了,你记事很早,过去的事都记得,自然也记得父母兄长的死。”
赵令和躲进他怀中,呜咽起来:“皇叔祖,我心里敬你爱你,却也恨你,恨毒了你……”
赵攸宁轻轻拢住她:“不哭,女孩子哭了就不漂亮了。”
赵令和闻言越发止不住,她从怀中颤颤地掏出一个玉瓶,泪眼朦胧地望着赵攸宁:“‘剪灯花’,可免皇叔祖受折辱。我骗伏太尉说晋王府中豢养了数个晋王替身,你鱼龙白服,死了也不成用,他才不急着杀你。”
赵攸宁接过这个手指长短的玉瓶,摩挲了片刻,喟叹不已:“我害苦你了,你本该是个天真烂漫的小郡主。”
赵令和压住哭泣之声,狠狠抹了一把眼泪:“皇叔祖不若说是我天资卓绝,我若身为男儿,绝不使什么下毒的阴损招式,必与皇叔祖一较高下!”她突然想到什么,懵住,“可我若是男儿,也活不到今天。”
赵攸宁知她心中怨怼,倒觉如此甚好,他命不久矣,与人世交割一清,一了百了。
他收起那个玉瓶,阖目养神。赵令和依偎在他身侧,不住打量他。
突然辇车一顿,他迅速睁开眼。
耳畔可辨出凌厉呼啸的剑气,赵攸宁一惊,对赵令和厉声道:“不许伤及此人!”
未待赵令和反应,他掠步而出,掀开车帘,果然看见马上的洛星河踏碎车队,挥剑砍杀。
寒光掠走,血雨纷飞。
洛星河一眼望见辇车上的赵攸宁,飞身而起,蹬开墨雷叫它疾走。自己施展轻功落到了辇车之上,一剑削破车夫喉咙将他踹下车去。
“那贼小娘呢,也在车里?”洛星河一剑挑开车帘,便瞧见赵令和端坐在辇车上怒视他。
他挑了挑眉:“居然没有放毒针?可是毒针使完了?”
赵攸宁拦住他,沉声问道:“你来做什么?”
洛星河死死地盯着他:“我来做什么?你明知这小娘有诈,诳我离开,害我伤心得要命。可我越想越明白了,小郡主若是你的人带来的,为什么一人独往?想来想去,便觉得有诈。如今看到这些猫三狗四,便知道都是谁手底下的人了!”
他朝赵令和怒道:“你小小年纪,怎的这般心狠?”
“星河!”赵攸宁止住他,“不关她的事。我就是不想你犯险。”
洛星河反手劈向一个偷袭的人,喝道:“什么叫犯险?我就是陷你危难的那个人,自然要由我一力解决!”
他转身收拢缰绳,猛地一拽,两匹骏马扬蹄嘶鸣飞奔出去。
他听着耳畔风声呼啸,一手持剑,一手驭马。赵攸宁跌回车中,问道:“你要去哪里?”
“冲回洛阳,有我在,谁也别想近你的身!”
“若你要为我死了,你也乐意?”
洛星河抿了唇,随即回道:“你不死,我不死,你若活不成,总有我陪你。别不舍得,生死寻常事,我独活,那真是余生都没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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