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性坐在地上,由上而下的慢慢看下来…..
予,予什么?
予华阴书。
予华阴书,原来不是碑文,不过刻在这个地方,和碑文也差不多了。
字迹虽清晰,但被刻字人一遍遍的刻了太多下,变的很凌乱,陆忘川在心里慢慢的把这封写给一个名叫华阴的人的书信读了下来…..
予华阴书——
刻此书时,君已成阴间一鬼,与吾永诀于忘川,吾作此书时刀锋凛凛如刻在心,恨不能与君共赴黄泉,又恐扰君死魂清净,恐君长眠忘川而萧条兮,不愿就此竟书搁笔。
且待此书竟成,吾将远去还之君清宁。
华阴,路漫漫兮休其远,吾之所言共君上下而求索,此言当真,字字铭心。求道之路萧索长无绝,吾未曾以羽化飞升为己念,私以与君共老终生为宏图。
生时相伴四海遨游,死时共葬南山丘。
此心不敢与君相知,此话不敢与君过耳,如今空留一篇石碑与君书,长留忘川。
不问知否,不论恩否,吾之所愿此书不过君眼但留天地以托心,仅以足耳。
吾之悲痛,唯碑短心长,不能尽者,上有万千。
忘川河冷,但能替君之,吾牺牲百死而不辞。
吾心之恨,唯阳间绝路,不能解者,上有万千。
恨不能谋逆天下间救君与生还,恨吾辈之无能,恨还忍独善其身。
与君之念疚兮,天老地荒难书尽。
今日吾将远离与君诀别与忘川,待他日洗净君前世因果再送与轮回,穷尽一身血骨助君以再生,世间万人皆可死,唯不可无华阴耳!
匕断难续,就此搁笔。
今日远行,留书念之。
短短一篇与华阴书看完,陆忘川呆坐了半晌,迟迟才问:“这是谁刻的?”
小姑娘摇摇头:“从未有人问过,也就从未有人说过,我也不知是谁留的字,祭的是谁”
☆、古往今来红尘客【二】
世间万人皆可死,唯不可无华阴耳……
这句话让他看的双眸一痛,似乎看到了当日的刻字人手持残损的匕首一遍遍的描摹加深这行字,唯恐被风化消磨,让这位华阴君就此长眠于忘川河。
三生石旁,刨骨剃筋……怎么就这么巧。
陆忘川忽然不想看到自己的前世,魔君说的没错,他薄情寡义,铁石心肠,他怕看到更薄情的自己。
朝深沉的河面看了一眼,他转身离开。
走了不过十步,又停下了。
世间万人皆可死,唯不可无华阴耳……
鬼使神差的,他又返了回去。
所谓的前世镜不过也是一块小小的石头,只是石头表面及其光滑,人影可鉴。
陆忘川用袖子擦掉上面的灰尘,在昏暗的镜中看到了自己的脸。
当看到人脸一闪镜中陡然浮现无比清晰的青山绿水时,他忽然想拔腿逃跑,可还是将将稳住双腿,目不转睛的盯着镜中的画面。
……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聂华阴”
当时还是九微派开山大弟子的段重殊不过刚及弱冠的年纪,一袭白衣青衫实在称得上意气风发倜傥风流,他眉眼如淡墨,面容如冠玉,一身清凌凌的仙人风范,冰雕玉琢的一位翩翩美公子。
他面前的聂华阴看似十五六岁的年纪,少年意气已风发,眉眼细挑下颚尖翘,虽十分俊俏,但眉宇间藏不住的飞扬桀骜,浅色双唇薄的有几分刻薄和薄情。
竟和陆忘川足足有八分像……
段重殊虽待人冷漠,但他的气质温柔,并不十分逼人,而聂华阴则是和他全然相反。
小小年纪,已经像极了一只刺猬。
段重殊把一柄剑交给他:“你和师兄师弟们一样唤我大师兄,今后和我住在一起,我会督促你练剑”
聂华阴接了剑,欢欢喜喜的叫了一声:“大师兄!”
然后,陆忘川在镜中看到,六个寒暑过去,从林中落叶纷纷,到夏花烂漫,桃杏争春再到绵绵冬雪,两人舞剑的身影随日月变换了流年。
一片林子四时景不同,但林中练剑的俩人却始终不变,年少时的聂华阴时常会猝不及防的泼他一身雪,然后躲进大树后偷笑,或者趁他树下小憩时偷偷在他面前放飞一群蝴蝶,蝴蝶总会把大师兄闹醒,这些小把戏恶作剧聂华阴做的乐此不疲,加上段重殊对他很是纵容和宠爱,也就让他恃宠而骄,渐渐的不把大师兄的辈分放在眼里。
一个人的转变往往就在一瞬间,六年过后,当段重殊发觉聂华阴不屑尊上,不甘每日按部就班的练剑学法,开始遐想奢望一飞冲天功成名就的春秋大梦时,为时已晚。
聂华阴趁宵禁时偷偷潜入藏书楼寻找被仙长封禁的□□,也就是达摩老祖的遗迹,翻遍藏书楼,他找到一本残损不全的上古残本,书上讲了一些如何吸食他人丹元的邪术。
聂华阴如获至宝,带着书高高兴兴的回到住处,岂料段重殊早有预料,正在他房里等候人赃并获。
也就是那天,聂华阴的执迷不悟不知悔改惹恼了大师兄,段重殊一气之下撕了那本□□,聂华阴就此与他决裂,收拾包裹扬言下山游历。
“今后你是你,我是我,既然你看不惯我的所作所为,就别在来管我!”
陆忘川听到他这样说。
聂华阴负气而走,段重殊站在院中守望着门口整整站了一夜,似乎在等他迷途知返,然而聂华阴去意已决,他只等来第二天肩上落花三寸厚......
聂华阴一走就是两年,两年后他返回九微派又是一番脱胎换骨。
他记恨起一个人方式则是完全无视那人的存在,回到九微派的第一件事就是搬出了段重殊的院子,自己住到了九微派一个小小的竹园。
通过其他人,段重殊得知这两年他在山下的游历,聂华阴结识了很多修士道友,其中一位叫做萧君子的青年才俊早已扬名万家,在修真界中算个人物。
萧君子还曾上山拜访过好友聂华阴,两人志气相投相见恨晚,见面则在院中长夜对饮。
当晚段重殊想要打破与聂华阴之间的坚冰,于是也前去找他,可在门外听到微醺的两人几句对话。
“达摩老祖?不是死了吗?”
“人是死了,但他的卦书还在啊,你糊涂了华阴兄”
“可是,这封魂阵不是修士大忌吗?炼者必诛,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还以为你和那些胆小鬼脓包不一样,原来又是一个没出息的”
“你怎么这样说话,我又没说不学,那你说怎么弄到达摩老祖的卦书”
萧君子的声音小了些:“达摩老祖有一位关门弟子,名叫柳思归你可知道?”
“当然知道,我还知道这柳思归是他收的俗家弟子,不日将要被他扶上执法大法师的神职呢,只是不知柳思归的禅学有没有达摩口中那么登峰造极,依我看,又是一个走后门的”
“你管他这么多干什么?他不是达摩老祖的爱徒吗?达摩老祖的卦书他定会存着,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定然把卦书从他手中取出来”
……
段重殊一脚踹破院门,怒不可遏的赶走萧君子。
聂华阴见了他,摆摆手让萧君子先下山,然后自顾自的坐在树下自斟自饮。
“大师兄,我早说过了,我的事不要你管,如果你想向仙长告发我,悉听尊便”
说完回到屋里,紧闭房门。
前世镜中的往事转换的极快,下一刻就浮现聂华阴坐在乱葬岗顶上,召乱葬岗死魂,炼封魂阵的景象。
他能想到先召魂再封魂,而不是拿生魂炼阵,还算是良心未泯。
然而聂华阴高估了自己,他能把死魂从乱葬岗中召集,但却镇不住它们。
乱葬岗的厉鬼见到生灵,撞破他的阵法就想把他分食。
聂华阴的剑法不可小觑,但厉鬼太多且怨气极深,渐渐的他应接不暇招架不住,身上被鬼爪抓出一道道血痕。
段重殊赶到时他已倒在了血泊中,然而恶鬼尚在无穷无尽的从地心冒出来。
段重殊一剑劈开鬼群,把他背到背上,一手持剑在万万厉鬼中杀出了一条血路,当时的段重殊还不是剑神,深陷鬼阵尚有些吃力,更别说背上还背着人,一路遇魔杀魔遇佛杀佛逃出东风里乱葬岗时,身上受的伤并不比聂华阴轻。
到了一处安全的山林中,聂华阴酿跄走到一条山涧里坐下,脱下身上的血衣在河中打坐调息。
他浑身的皮肉均被鬼爪抓破,此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段重殊也身受重伤,站在岸边看他半晌,然后脱去血淋淋的外衣,淌着溪水走到他对面为他传送内力疗伤。
“两年前你下山,是为了躲我,还是存心和我赌气?”
段重殊的声音轻缓温柔,聂华阴听的真真切切,迟迟睁开双眼看着他。
段重殊紧闭双目,为他输送内力疗伤,也就没看到他越来越湿润迷蒙的双眼。
“……滚”
“萧君子心术不正,你为何偏要与他往来”
“……滚”
“今日引出万鬼险些丧命,你悔悟了吗?”
“……滚”
“你练什么阵法都行,为什么一定非封魂阵不可?”
“……滚”
段重殊面露一丝苦笑,依旧阖着眼说:“华阴,究竟我怎么做才能挽回你,这些邪魔之道,为什么你偏要炼”
聂华阴握紧双拳浑身颤抖,两行热泪终于顺着眼眶滚落:“我让你滚啊!”
段重殊掀开眼眸,却看到他泪流满面的一张脸,目光柔软而无奈的望着自己,湿润的眼神中还带着浓浓的悲伤和绝望。
“我聂华阴就是为魔而生,这是我的命,你无能为力,我也无能为力,大师兄,今后你若在江湖上听到我的名字,求你,不要问,不要听,就当聂华阴已死了,就当没有我这个人,我注定为魔,而你和我不一样,别和我有所牵扯,否则日后会毁坏你的成就”
段重殊缓缓笑了笑,像是在抚慰一个受伤的孩子,擦掉他脸上的泪光道:“头一次见到你哭,快擦干净,跟我回玉昆山”
聂华阴忽然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倒在及腰的溪水中,在水中紧紧以自己的唇封住他的双唇,在这个似是而非的吻之中将自己的全部内力输送给他,然后起身上岸拿起一件染血的白衣,转过身面对水中的那人。
“从今天起,你我同门之情到此为止,今后我聂华阴是生是死是仙是魔都与你再无瓜葛,若你在管教纠缠于我,犹如此衣!”
一声衣帛裂响,短重殊染血的白衣在他手中被撕成两半,然后抛在空中,飘到溪水上,随水纹流走……
聂华阴孤影走出山林,段重殊看着他走远后,双臂一松,躺回了湍急的溪水中……
前世镜忽然变得漆黑一片,连他自己的脸也看不到了。
陆忘川闭了闭干涸的双眼,眼角一片湿冷,他伸手一摸,发现指尖潮湿。
蹲在三生石前又把这篇‘与华阴书’看了几遍,他把手按在最后一行‘今日远行,留书念之’上,惊觉五指陷入五个浅浅的指印上,竟与他的手严丝合缝。
“你想起来了吗?忘川君”
小姑娘在他身旁缓缓开口:“你就是聂华阴,聂华阴正是今世的陆忘川”
陆忘川累极了似的坐在三生石前:“你是谁”
“我是五百年前忘川河旁一株离恨花,是你助我修炼人形,也是你托付我,说五百年后你还会来到此地,让我将你领到这块三生石前,让你看到你的前世因果,我已经在这里等候了五百年”
陆忘川鬼使神差的低声笑了笑:“为什么这么做”
“你说,忘川君的前世洗不掉,大法师洗掉你的因果送你轮回,洗去的只是一身皮囊,一个人不想忘却的前世怎能被洗去呢?就算你转世轮回,有朝一日忘川河中的群魔异变,忘川君则是不想回来,也必须回来,无论你是谁,你都是忘川君……你说,一日为魔,终生为魔,生生世世只能成魔”
陆忘川扶着三生石站起身,笑了一声:“这混账话是我说的?当真精辟”
拍了拍石顶,陆忘川音貌轻松唇角带笑的转过身,对头说“看来这一世也是非入魔不可了,但我可不是聂华阴,我是陆忘川”
想起来又怎样?
与华阴书又如何?
忘川君自始至终就是他一人又如何?
聂华阴或许曾是他,但他绝不是聂华阴,就算入魔道,他也只是陆忘川。
一个人若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了,才是真正的可悲,比生生世世只能做魔还可悲。
前世,前尘过往俱已封尘,他们早已物是人非,今非昔比,当年的聂华阴和段重殊还曾是同门,而现在的陆忘川和段重殊却是一丝牵扯都没有。
段重殊抛却前尘埋葬过往,换得聂华阴转世投胎,到了陆忘川这一生,两个人都清清白白没有一丝瓜葛,将自己的情义埋葬的埋葬,忘却的忘却,又有什么值得他陆忘川去追寻留恋。
一生一代一双人,相亲向望不相亲。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陆忘川和段重殊,非同路人,非同归人。
此生各自安好,足以。
聂华阴,这是不是也是你心中所想呢?
☆、古往今来红尘客【三】
阎罗殿位于一座岩浆湖中央,好像一座被困在海中央的孤岛上一栋楼阁。
放眼望去尽是火红的岩浆,沸腾着气泡,让人不免联想到相传地狱中恶人将会下的油锅。
“这是恶火湖,通往十八层阿鼻地狱”
盲眼姑娘抱着那只一直蜷缩在她怀中同样瞎了眼的老黑猫,把他领到恶火湖边,道:“忘川君请随我上船”
陆忘川望了望漫无边际了无人烟的湖面:“什么船?”
此时,一支木船从遥远的湖心划过来了,看似拨桨缓慢,实则瞬息万变,两三下就慢悠悠的划到了湖边。
划船的是一位褴褛老汉,带着斗笠身着麻衣,笑容朴实又憨厚,见了他们就把木板搭了下来,招呼道:“阿绿姑娘,老久没见到你了”
盲眼姑娘抱着猫摸索着踏上木板上船,笑道:“苍伯若是找我,往忘川河去就是了”
老汉看了看跳上船的陆忘川:“这小伙就是你等的人?”
“是他了”
盲眼姑娘在狭窄的船头坐下,摸着黑猫道:“可算等到了,咱们都不易呢”
陆忘川在另一个船头坐下,垂眼看着浓郁滚烫的岩浆。
老汉用槁撑离了岸边:“是呀,你终于算是功德圆满了”
盲眼姑娘温柔的抚摸黑猫,抿唇微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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