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身体力行的围着陆忘川跳大神,嘴里哇啦哇啦的念着四不像的咒文。
就在他这样的折腾下,陆忘川还真感觉到的心口有一股邪恶力在躁动,不过还很微妙,微妙到他本人险些察觉不到。
闹去吧……
他看着里三层外三层一圈圈看热闹人,感觉很糟心。
老汉跳了足足一个多时辰的大神,然后仰天观天象,掐指一算:“时辰已到,点火!”
一个汉子哗啦一声往柴火上泼了一坛酒,另一个人随之丢了一把火把。
火光腾的一声冲起五尺高,火龙似的把陆忘川团在腹中,熊熊火光穿破了方圆百米的黑夜。
人群不约而同的向后退了几步,看着火光里缓缓抬起头,眼睛里倒印红光的少年,竟有些心惊胆颤。
陆忘川忽然感觉他真是太冤了,冤的他想大声的咒骂嘶吼,但是他始终保持安静,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安静,他仰起头去看天上亮晶晶的星子,如果他死后能变成一颗星,真想……掉下来砸死这群人。
然而他想变成流星复仇的心愿被无情的打破了,因为就在火舌舔到他的脚底的时候,围观的人群忽然自发的向两旁退开,留出了一条路。
那个男人就这样穿过人群朝他走来了,着一袭夜色融不透的白衣长袍。
原地打坐的老汉弹起来,老神叨叨的冲白衣男人说:“作法未成,闲人退避!”
陆忘川恹恹的歪着脑袋去看他,只觉得这个男人真是太好看了,他偷偷跑进青楼偷果子的时候见过的大小花魁都不及他的一星半点,那些人都花枝招展涂脂抹粉浑身艳俗气,不像他,简简单单的一件白色长袍,墨染过的黑发倾过腰身,身量修长姿态翩翩,很有一些云为衣裳玉为容的气度,浑身的纯净仙气,修竹玉立的风骨,不像红尘俗世淘洗过出的人物。
太不像了。
这人虽俊美之极,但像一块冰川河底的冷玉,看面相足以得知,是个没多少感情的人,连火光扑在他身上都要垂头耷脑的退下来。
老汉见他不理会自己,于是便甩出佛尘扫向他的脸:“无理之徒还不退开!”
陆忘川见这色厉内茬的老汉要教训这个男人时,就预感到了他晚节不保的悲惨结局。
果不其然,那男人什么都没做,只是迈步又向前走,老汉就像一只破风筝一样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出二里地。
陆忘川仿佛看到了一丝生机,对走到火堆前的男人说:“先生,救我”
白衣男人看他一眼,俯身拿起长桌上一只酒杯。
陆忘川眼角抽了抽。
你娘的是来讨水喝的
还没在心里骂完,就见白衣男人抬手一挥,随着他翻飞的广袖,杯中的酒被洒在了半空中。
伴随酒水落下的,还有一场大雨。
陆忘川瞬间被淋湿,大雨也浇灭了他脚下的篝火。
白衣男人却丝毫未沾染雨水,浑身泛着一层晶莹剔透的白光似的,隔绝了绵绵不绝的雨滴。
他隔着一堆灰烬朝着小少年伸出手,说:“跟我走”
陆忘川被雨淋的视线模糊,看了他一会儿,刚想说我还捆着呢,就发现手脚一松,绳子不知道什么早就落地了。
噗通一声跳进灰烬里,陆忘川紧走一步紧紧抓住他的手。
男人带他走后,雨就停了,人群如堕幻境,一脸痴惘。
陆忘川也做梦似的,深一脚浅一脚不知道跟他走了多久,直到看到星光下迎面而来的王水缸等人,才发现其实也没走几步。
“我把你娘埋了”水缸说:“就在长垂柳的山坡后面,插着一把兰花的就是,你咋逃出来的?”
陆忘川没答,只说了声谢谢。
水缸把猫给他看:“那你还带着它吗?”
陆忘川摸摸小猫的脑袋,抽了抽鼻子说:“带不走了,你帮我养着吧”
“你干啥去?”
到底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儿,陆忘川此时才显露一些他这个年纪应有的傻气,回头问:“恩人,咱们去哪?”
恩人站在一颗垂柳下,没理他。
陆忘川霎时又悲从心来,觉得自己真是命运不济,刚脱离火坑,又撞上一座冰山。
现在跑还来得及吗?会不会狼心狗肺知恩不报?
哎呀,娘!我想跟你一起走啊!
王水缸也傻呵呵的,盯着几步远外那个捻着一片绿叶子的男人说:“他是不是……神仙啊?我爷爷说,神仙就长这样”
陆忘川瘪瘪嘴,心道可别你爷爷说了,你爷爷看那个想要烧死我的疯老汉都是神仙,他是我救命恩人你别乱说。
永别了患难挚友水缸公子,陆忘川回头说:“恩人,走之前,我想给我娘磕个头”
他的恩人随手把柳条一拨,就只见天上的月亮被拨进了云层里,不出一刻,天色竟然开始变亮了,月转星移一件没拉下。
陆忘川目瞪口呆,他还以为刚才那场雨是巧合,这个花瓶罐子怎么可能是什么神仙,现在看来……仙人啊。
花瓶罐子无师自通的绕过他前方开路:“快点走”
陆忘川所说的磕一个头实在太具有欺骗性,他已经从晨光稀薄磕到艳阳高照,林林总总磕了不下一百个头了,而且已经哭了好几场。
他的恩人也不催他,站在一边观赏山色,任他哭到天荒地老。
陆忘川一朵朵的往坟头插着采来的野花,哽咽道:“娘你放心吧,咯咯,我以后,咯,一定学会稳稳重重的做人,咯,不偷不抢不骗人”
说完抹把眼泪儿,抬手指着不远处的恩人对他娘说:“娘你看,他是仙人,会法术的神仙,我就跟他走了,做神仙去了,呜呜呜呜呜娘——”
花瓶罐子神仙恩人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眉心轻压着,唇角引出几丝若隐若现的水纹似的清浅笑意,似乎对他的说法不敢苟同的同时,也觉得新鲜。
陆忘川哇的一声扑到坟头上:“娘我好想你啊,我不想让你走,你走了我怎么办啊————”
他的恩人头疼的皱起眉头,若是在不走,这孩子都快要守满头七了。
“时间不早了,上路”
陆忘川一步三回头的跟他走,最终那边小小的坟包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
恩人虽说时间不早赶快赶路,但是他的步子却是方庭阔步,不紧不慢。
走在绿瑛深深的树林中,陆忘川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被风吹起的袖子和衣角。
至今他都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到哪里去,但是他也不想知道这是去哪儿了,因为带他离开的这个男人是他的恩人,也是个仙人,他既然会救自己,就肯定不会害他。
一无所有的小少年,此时唯一的依靠就是他了。
如此想着,鼻酸的同时,陆忘川对他的依赖也就更深了,忽然抬手抓住他被风送到面前的袖子,又哭了一鼻子。
袖子被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抓着,他稍稍侧头向后看了一眼,刚好看到小孩儿拽着他的袖子抹眼泪。
陆忘川不知被抓包,抓着他的袖子说:“恩人,我叫忘川,陆忘川”
当然知道你是陆忘川……
他回过头,放慢了步子,没说话。
陆忘川继续絮叨:“娘说捡到我的时候我身上的肚兜上绣着忘川两个字,就叫我忘川了,娘都叫我小川,恩人你也可以叫我小川,就像娘一样”
“……小川?”
他的恩人终于舍得开金口了。
陆忘川乐的屁颠屁颠的,傻兮兮的笑说:“嗯,小川,恩人你叫什么?”
恩人说:“叫什么不重要”
陆忘川眨巴眨巴眼:“怎么会不重要,一个人的名字多重要啊,没有名字,谁知道你是谁啊”
他的恩人忽然停下步子,回过头看着他,不喜不怒风平浪静的眸子,却让陆忘川体会到什么叫不怒自威的气场。
“别叫我恩人”他说:“也别再问我的名字”
说完又往前走了。
陆忘川这个记吃不记打的蹭蹭鼻子又说:“你救了我的命,为什么不能叫你恩人,那我叫你仙人?反正你是神仙啊”
摇着他的袖子撒娇似的说:“仙人?仙人可以吗?仙人?”
花瓶罐子良久才说:“……随你”
这片林子走到晚上还没走出去,若不是领路人是个神仙,陆忘川都要以为他们迷路了。
脚早就走的疼了,于是忘川看到一间破败的木屋就死活不肯早走了,拽着他的袖子装可怜。
恩人看了他半晌的狗皮膏药耍赖样子,双眼中深深浅浅起起伏伏的,不知在想些什么,深的像两团金雾。
最终还是小无赖胜了,陆忘川活力四射朝气蓬勃的四处搜罗茅草,铺了两个简陋粗糙的草铺,献宝一样兴冲冲的指着比较大的一个说:“恩人来,你睡这儿”
恩人无语了片刻,终究还是走进摇摇欲坠的小木屋,在他铺的草窝里坐下了。
赶了一天的路陆忘川早就累了,依偎在他身边躺下,手里依然紧握着他的袖子,打了一个哈欠说:“我睡了,明早叫我一声”
说完,人已会周公。
段重殊没有睡觉,在原地打坐。
夜晚的林风很阴冷,吹的小木屋里破碎的门窗咯吱咯吱直响,也吹的陆忘川打了一个寒颤,不自觉的又往他身边凑了凑。
段重殊垂眸看他一眼,抬手一挥,门窗紧闭上了,冷风顿止。
他闭上眼进入禅思。
不消一刻,他忽然睁开双目,捕捉到了悄然从窗口溜走的一道林影。
两位白衣童子旋然现身,面向他双手合十道:“师尊”
段重殊凛冽的双目微微眯起,说:“刚才的风不干净,去看看,是何方魔物胆敢在本座面前放肆”
“是”
“是”
菩提子和天魔子两位式神领命去了,顷刻化为两道白烟追入深林。
☆、窈窕君子【四】
萧家有公子,有翡君子,温润如玉,持才不自傲,世间真难得。
闻说萧君名万家,
不见白露与蒹葭.
书卷散尽江南墨,
扬鞭扫尽洛阳花.
昨夜共枕西江月,
今朝两别各天涯.
三生三世菩提下,
十里葬地十里花.
———丁戊二十四年,纪萧郎。
三生三世菩提下,十里葬地十里花……
什么三生三世什么葬地?
像有一个酸秀才冲着他的脑袋念诗,陆忘川被这声音吵醒了,揉着脑袋迷迷糊糊的做起来,空谷传响似的,脑袋里的声音依旧在。
三生?三生葬地?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晃晃脑袋,一下子清净了。
身边的男人在打坐,紧闭双眼神态寂静,貌似还没醒。
陆忘川松开被他捏皱了的袖子,蹑手蹑脚的往外走。
打昨天他就没在吃东西,恩人他老人家是神仙不食人间烟火,可他不是。
陆忘川感觉要是他在不食人间烟火就要和人间永别了。
从小跑大的野孩子,在野林子里觅食对他来说就像蹭饭一样容易,不一会就爬到树上摘了一兜子野果子,什么名儿他说不上,反正吃了不会死人就是了。
原先对娘的孝心现在转到恩人身上了,陆忘川兜着一前襟的野果顺着来路做的记号返回,他想着以后就把恩人他老人家当成爹一样伺候了,这红尘万丈俗世,总算又有了一个牵挂和依靠。
招人嫌的陆忘川其实很害怕孤独,娘生前他自己还不觉,娘死后就没人在牵挂他,这种孤魂野鬼的感觉他不想要,也恨透了。
小小少年单纯而执拗也很自私的,想跟一个人绑在一起。
归根到底,他现在只是一个孩子,没那么坚强。
恩人他虽然很冷淡,但是个好人,此时的陆忘川还很傻很天真。
寻果子的时候他故意一路猜折了很多灌木,可是他顺着这些折痕返回的时候,却走进了死胡同。
陆忘川在原地打转了一会儿,然后果断的开了一条新路。
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下了,有点纳闷的回头看枝叶晃动的老树。
怎么感觉,有什么东西跟着他似的……
呸呸呸呸呸!自己吓自己吓死自己!
陆忘川忙掉头继续往回走,可是背后的悉嗦声紧跟着他,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一股阴冷的寒气顺着他的脚脖子一路爬到他的脖子根,那丝丝入骨的寒意像一排毒针一样密密麻麻的扎进他的头皮上……
背部的皮肤上似乎结了一层冰霜,冷的惊人,陆忘川不敢回头,硬着头皮开始跑。
越跑越害怕,越害怕越跑,他被吓出一头热汗,忽然耳边又感到一阵寒气吹拂,一个阴阳莫测的声音在他耳边吹气如蛛丝。
红尘易死凡心墓,三生葬在菩提树,忘川君,你怎生了凡心——
然后,那低吟变成诡笑,又变成刺耳的尖叫……
陆忘川几乎被这个声音刺穿耳膜,脸色白的只剩一层薄纸,紧咬牙关抱着果子向前飞奔。
这是什么东西啊!!!
而缠着他的东西没饶了他,而是逐渐聚集的更多,这些不男不女的声音捏着嗓子唱戏似的笑着一遍遍重复那一句,红尘易死凡心墓,三生葬在菩提树——
你本是万魔君,怎可生凡心。
陆忘川的双腿越来越虚软无力,没走一步就像下一步会倒下,而那些东西,似乎就在等他倒下,笑的更加刺耳张狂。
就在他筋疲力尽的时候,他看到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一个白衣男人的背影,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棵老树下。
陆忘川精神一振差一点没出息的喜极而泣,双眼放光的朝他疯跑,大声呼喊:“恩人!恩人!”
男人不理他,陆忘川跑到他背后险些腿软的跪下,扯住他的袖子说:“恩人,树,树林里有东西”
“什么东西?”
陆忘川瘫坐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妖怪,魔鬼!”
白衣男人回头看着他,俊美无涛的脸上浮现一丝深不可测的笑意:“魔比我更可怕的魔”
陆忘川呆呆的看着他。
回头的是段重殊没错,但他却在一瞬间换了样子,白衣变成黑袍,他的脸上缠绕着蛇一样的黑雾,使人无法看清他的面容。
无法形容的寒意险些把他冻结,陆忘川看着他甩开黑袍广袖,把自己包裹在内。
完了,这回是,真的完了……
黑袍男人如旋风一扫,消失了。
不消半刻后,菩提子和天魔子从空气中闪现,站在黑袍男人站过的地方。
面相不过十四五的两位少年对视一眼,随即向上一跃,又不见了。
段重殊站在小木屋外,仰天一观,已经得知了陆忘川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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