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与阎氏本便极为喜爱书画,自然是欢欢喜喜地收下来鉴赏。他们心中固然还留着一两分芥蒂,却也并未迁怒于他们,收了礼物后更是懒怠再提起山匪之事了。加之李徽在其中斡旋,敦促他们尽快捉捕悍匪将功折罪,这两位地头蛇才安心许多。
王子献见李徽忙碌,本不欲相扰。不过,小郡王为了践行诺言,却偷得空闲,特地绘了一张雨中秦岭的画卷与他。
尚未来得及装裱的画卷,装在平日放书轴的彩漆凤鸟纹木筒中。王子献握着那木筒,依然能感觉到上头的余温。他抬起眼,深深地望着立在面前的少年郎,仿佛从未见过他一般陌生,又仿佛想将他刻印在脑海当中。
“打开来瞧瞧?”李徽笑着道,“不知你是否认得出?”
王子献徐徐展开画卷,只是一眼,便笑道:“这是那一日,咱们攀上馆驿旁的山头,所见的云雾弥漫、缥缈如仙的延绵山景……”他依然记得,当时这个人怔怔地张大双眸、惊叹不已的模样。就像是那一日所见的,便是这世间最触动人心的景致一般。其实,他那时便想告诉他,在大唐疆域之中,这种震撼之美多矣。然而,那时转念一想,身为濮王之子,他大概一辈子都难得自由,又何必说这些?
到了如今,他心中却倏然涌起难耐的冲动,想约他日后一同出行,看遍这大好河山——
李徽接着道:“说来,你接下来应该是要一路往北,回商州去罢?我们大约要折向西北了,径直回长安。”
王子献怔了怔,心中的莫名蠢动倏然间烟消云散。他甚至忍不出嗤笑自己,难不成还真将对方看作是朋友了?从初遇到相处,甚至期间的许多波折,几乎皆是他一手设计引导而成。不过是一段利用的关系罢了,根本谈不上什么缘分,更无所谓“君子之交”、“小人之交”的分别。“知交好友”?呵,若是对方知道这一切的真相之后,一定会转身就走罢,连割袍断义都不必再提。
然而,就是这样一段充满了算计的旅程,他却为何会真切地感觉到惬意与愉悦?为何会隐隐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这段结伴而行的路程能长一些、更长一些……甚至希望他们还能有机会同行……
分明他其实十分清楚,他们很快便会分离,而且从此以后可能再也不会相见。为何内心深处却难以抑制地涌出了怅惘与失落?连先前他早已想好的——这种离别时刻该作什么模样,该用什么说辞,此时此刻也完全不愿意用。
可是,不用那些虚情假意的言辞,他又能说些什么?
“原本我还想随着你去商州城瞧一瞧,如今大约暂时无法成行了。”李徽见他难掩低落,心中也跟着难受起来。然而,他自诩年长,此时当然只能表现得更稳重一些:“不过,咱们仍可随时书信往来。你们家住在商州何处?我会定期派人与你送信的。你也莫要忘了,随时可来长安寻我。”
王子献小心翼翼地将画卷收起来,沉默片刻,方答道:“我在商州贤成坊有座两进的小宅子,无论是书信或是其他,都可送到那一处。”若是当真“有缘”,或许这段缘分还能再持续罢。只是,须得小心行事,不可让那些形同附骨之疽的亲眷发现。
李徽察觉他并未提起王家的老宅,家中应该是有什么隐情。不过,作为朋友,他也不便细问,只得道:“不论你何时来长安,都记得去延康坊濮王府寻我。”
“好。”王子献郑重地答应下来。
翌日,阴雨连绵的时日终于结束,久违的艳阳普照大地。潮湿的驿道渐渐变得干燥,濮王一行的车驾也终于穿过崩塌的峡谷,赶到了岭北驿。李泰再也不愿多等,立即吩咐众人准备启程。仆婢们忙忙碌碌,立即收拾起来,不多时便簇拥着乘坐檐子的濮王与王妃缓步而出。馆驿门口,李徽奉着爷娘登上牛车后,便翻身上马。
他握着马缰,回首看向立在馆驿门口的王子献,朝他拱了拱手:“子献,有缘再会!”
“再会!”王子献回了一个更显敬意的叉手礼,而后目送他策马奔腾远去。少年郎毫不留恋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他遥遥望着驿道尽头,久久不曾言语。他身后的老仆庆叟沉默半晌,声音沙哑:“阿郎本便打算考进士,不如提早入京?小郡王在京中少说也须得待上三五个月,正好一起游览长安。”
“这个时候入京考进士?”王子献低声笑起来,“便是他们愿意让我去,我也考不上。”
“谁不是年年都考?有多少人能一举便考上?况且,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阿郎不过十四,再考十年二十年也还是‘少进士’。”
“与其待在长安苦读应考,倒不如四处走一走增长见识。”王子献摇摇首,“四处游历闲逛,方不会引来他们的戒备。只有我那位好二弟想应考了,我才有光明正大走进长安的机会。否则,我那位好母亲宁可一而再再而三地派人假作劫匪来杀我,也不会让我踏入长安城半步。”他那位面慈心狠的好继母兼好姨母,如何可能容忍他比自家儿子更优秀?
当然,他若是坚持想先去长安,也并非毫无办法。只需将那些盯梢的彻底甩脱,谁也阻止不了他,无一处不能去。然而,他并未理清自己的想法,也有些困惑自己以后该如何与李徽来往,索性便将这段充满了算计的“友情”暂且先放一放罢。而且,濮王一家三口此去长安是为了侍疾,未必能待得长久。与其去长安寻他,倒不如日后去均州找他呢,可能还更自在一些。
庆叟见他已经有所决断,便不再多言,转身从马厩中牵出自家的马来。
王子献给捉驿、驿丁都赏了几贯钱,又与折冲府的果毅都尉说好,若抓住那些“劫匪”,便给他也及时送些消息。那果毅都尉知道他与新安郡王交好,当然不吝于做这个人情,很爽快地答应下来:“王郎君心中担忧小郡王,亦是人之常情。”
“多谢陈果毅。”王子献并未多言,微微一笑后,便也上马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有很多亲已经知道了,不过还是要说一下,唐朝时候科举一年一考,明经科录取人数多,进士科录取人数很少,还有很多很多科考的人数不多录取的人数也少,据说还有的科居然一个也录不上→ →……架空大唐,科举遵守大唐的规则。
另外,虽然很多亲都知道我写的到底是谁谁谁,不过我还是很友善地给他们都改名了……按照肥泰(濮王殿下:QAQ)的命名原则,他们这一辈五子三女,一共八个孩纸(对不起哈,其实二凤的子女一大堆呢,人太多了不能都出场啊~~~)。
老大:庶人李嵩(嫡长子,废太子)
老二:越王李衡
老三:濮王李泰(嫡子)
长女:临川公主
老四:淮王李华(早逝)
次女:安兴公主
老五:太子李昆(嫡子)
幼女:清河公主(嫡女)
什么?太子的画风好像不一样?不怪我,要怪就怪命名规则的时候,居然出现两个读音完全一样的字,我当时也类牛满面了好吗?欢迎大家给这些王爷和公主们对号入座一下~~以后会陆续补充他们的母系和妻儿等等信息。
PS.本来该叫李欣濮大郎(嗯,王爷脉系+排行),李徽也是在堂兄弟里面继续排……可是怕大家混淆,而且念起来……好吧,很奇怪……那就算啦,就阿欣阿徽神马的,当作长辈的爱称吧,平辈可以叫哥哥弟弟什么的,以后还会取字哒,长大了就统一叫字~
☆、第十章再见兄长
眼见着长安近在咫尺,新安郡王不仅严阵以待,还难得地生出了几分紧张之意。上辈子他从生到死都未能有机会离开封地,所知道的一切皆从传闻与邸报中而来,加上自己的揣度与推测,越发觉得一生既无趣又无望。然而,这一世他所知晓的事都发生了微妙的偏差,自然也不可能以为诸事仍然会如过去那般发展。
为了避免疏漏,他特地默写了皇家宗室的谱系,拿着去请教阎氏:“母亲,以前孩儿学谱系时不太用心,也不知是否有错误之处……”
不仅他学得不用心,阎氏也没有强求他一定要全部背下。毕竟,在侍疾的敕旨传来之前,他们都以为自己永远不会离开均州,自然也不可能和宗室亲戚面对面地打什么交道。更何况,有王府长史襄助打理,又有忠心耿耿的仆婢,日后还会有王妃,寻常节礼来往之事也不需要郎君们太过费心。
故而,李徽记得最清楚的便是阿爷的兄弟姊妹以及下一辈的堂兄弟姊妹、表兄弟姊妹们。至于祖父那一群年长年少的兄弟姊妹,实在是枝繁叶茂,他不过是挑了封号名字排行记一记而已,联姻儿女之类便作罢了。幸得他记性不错,时隔十来年,居然还能将这些都一字不落地默写出来。
阎氏很是欣慰,感叹道:“以前你从来不愿意费这种功夫,如今却想在了我前头——好孩子,你终于成为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儿郎了。这一路行来,虽然遇上了这么多事,却将你磨砺了一番,甚好。”因是幼子,他们一家身份又敏感,她对这孩子的教养称不上严格,颇有些宠溺放纵的意思。没想到,这孩子却在一夕之间便长大了。
“如此也好。到得长安后,不知还有多少风霜刀剑在前头等着,你绝不能如你阿爷那般天真无知。”阎氏从未如此直白地在儿子面前评论濮王殿下,眉宇间皆是无奈,“他说要指导你进学,你只管当作哄他高兴,随着他写字作画、吟诗作赋便罢了。若是其他,听听便过去了,你阿兄教你的才该紧紧记着。”
“是,孩儿知道。”李徽答道,“母亲放心,往后我都听兄长的安排,绝不会随意听信阿爷的言辞。”他家阿爷若真是个文才武略皆出众的,便不至于沦落到如今这等地步了。濮王年少聪慧?当初也不知是谁夸出口来的,大约是看在他受祖父宠爱的面子上罢。
只聪明不够智慧,偏偏有着谜一般的自信,还能拥有谜一般的宠爱,最好的结局就是他阿爷了。而最差的结局便是不得善终,不提也罢。
阎氏满意地点了点头,细细看他写的谱系,给他改正了一些错误,填补了众多疏漏。宗室中不仅有高祖一脉,还有同族的永安郡王、河间郡王、江夏郡王等,皆是当年随着高祖征战天下军功赫赫的同族兄弟子侄。如今他们都早已去世,留下的子孙或分封或降爵、或闲置或担任朝中要职,命运截然不同。
李徽瞧着那些命运多舛的宗室家族们,意识到这皆是濮王一系可能面临的未来。不过,此时他尚是皇孙,日后又是皇侄,只要不谋逆,应当便安然无恙。至于被困在封地之中,若能得一二友人潇洒同游,便是看过千遍万遍的风景,应当也有无限新意罢。想到此,他不免又想起了王子献,唇角不由得勾了勾。
阎氏又道:“同族宗室大都在封地中,只有少数在朝中为官。咱们身份敏感,不需与他们密切来往,做到不失礼便足矣。至于三位叔祖父,他们当年便不看好你阿爷,如今位高权重,想来也不会与咱们一家亲近。”
李徽知道,这三位叔祖父都是祖父的幼弟,仔细说来年纪与阿爷也相差无几,被祖父当成儿子一般养大,情谊十分深厚。一位封为荆王,一位封为鲁王,一位封为彭王。如今他们不是宗正卿便是遥领一方的大都督,皆十分风光。
“回牛车中歇息罢,不急。”阎氏见他认认真真地看着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不禁失笑道,“你们从未见过面,到时候你阿兄会带着你去拜见他们,那时再记下也不迟。你阿兄在长安多年,对宗室之事更加了解,由他给你细说分明才好。”
李徽遂颔首告退,正要翻身上马,便见前方尘土飞扬,遥遥奔来几匹矫健的快马。为首的骑手年约二十来岁,满面风尘之色,却丝毫不减损面容的俊朗与出众的气度。他顿时怔了怔,正要出声问候,便听一位典军满面红光地高声道:“大王,大郎君来了!”
李徽双目微动,情绪十分复杂。果然是兄长,他的容貌与上一世初见时几乎毫无二致。他这位兄长与他年纪相差十岁,又从未见过面,彼此之间情谊很是冷淡。上一世他们只在为阿爷守孝时,同在一个屋檐下住了三年。出孝之后,兄长便袭封濮王,而后奉旨出仕,奉着母亲离开了均州,将他一人舍下,再未归来。
那时他尚且年少,心中并不是没有怨恨。但后来细想,兄长不过是一介臣子,又如何能违背圣旨。况且,出仕是濮王一系难得的机会,为了摆脱命运,他不可能不紧紧抓住。而且,阿爷的陵墓就在均州郧乡县,此处既是封地王府,又可称得上家庙。他作为幼子,守在老宅,守着阿爷的陵墓也是理所应当的。
只是,等他想开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分别几年后,母亲逝世,兄嫂千里迢迢扶棺而归。阿兄途中策马受惊,坠马重伤,不久之后竟在馆驿中去世。阿嫂带着幼子艰难地跋涉,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将夫婿与母亲的棺椁带回均州安葬。而他那时候也已经病得卧床不起,悲痛之下也未能熬过一年。濮王一系,最终竟只剩下侄儿李峤一个六七岁的孩子。
想到此,他眼眶微微发红。失去自由,被人监视,宛如囚徒,或许曾是他最难以忍受的折磨。但接二连三失去亲人,才让他最终绝望,病情迅速恶化。他也曾想过要替兄长好好教养侄儿,虚弱的身体却实在是力不从心。而且,在与侄儿的接触中,通过那些童言稚语,他才猛然发觉兄长到底有多可靠,又到底曾经承受过什么样的压力。
虽然他们之间因从未见过面而关系疏淡,但兄弟之情亦是可慢慢培养起来的。只要他们兄弟能够彼此信任,同心协力,说不得这一世便能扭转命运呢?至少,他们不会落得接连亡故,只剩下孤儿寡母相扶度日的地步。
李欣轻巧地跃下马之后,便见前方立着一位俊秀挺拔的少年郎,一双明亮的凤眼似曾相识,眸中涌着激动之色,甚至仿佛还有些许怀念。他脚步微顿,而后缓缓朝他而去,声音有些低沉:“三郎?”
“见过阿兄。”李徽忙收起了复杂的情绪,宛如寻常的少年郎那般,欣喜地笑着行礼。
李欣仔细地打量着他,微微颔首:“待我拜见了阿爷和母亲,再来寻你说话。”兄弟二人不过是初次见面,自然不可能出现什么感触良多、大哭大笑之类感动人心的场面。他们几乎都不知该如何与对方相处,于是便都沉默下来。
李欣先去拜见李泰,李徽跟在后头相陪。便见自家阿爷掀开牛车帘子,露出一张圆滚滚的脸,眼睛眯缝着扫了过来,语气更加生疏别扭:“大郎怎么来了?”如果说幼子是他刻意忽略才导致不亲近,那自幼被送入宫中抚养长大的长子,则是根本没有任何机会培养什么父子情谊。
“听闻阿爷在途中遭遇匪盗,祖父不放心,孩儿心里也十分担忧,所以匆匆出京来迎。”李欣答道,同样是淡淡的,“侍卫部曲都在后头,孩儿担心阿爷和母亲的身体,故而先行一步,将太医带了过来。阿爷可需诊脉歇息?或者,让太医给母亲瞧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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