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林盏阖着眼睛,却一夜无眠
他忍耐力不差,但一身的伤还是让他冷汗直冒,目盲的人听力极佳,偏又是在这生死存亡的危机时刻,稍有风吹草动都足以让他屏息凝神。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紧张让林盏无法入睡,只得靠着大树听着不远处陆进延的呼吸声,他的气息过了许久才沉稳有了节奏,想必也是阖眼多时才有的睡意,不知他入眠之前是否在想他说的那番话,对于谋反之事,陆进延内心是否有了些许触动?
陆进延是他孤注一掷的唯一一根稻草,若在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逆境中陆进延仍无反抗之心,只怕他林盏这一生能做的便只有娶妻生子,为于家传递香火了。
一整夜,林盏不停地深呼吸已缓解周身疼痛,朦胧光亮投进他尚有光感的双眼时,才听到陆进延伸展四肢的声音。
露宿一晚,陆进延此刻腰腿酸乏,他站起来活动了活动四肢,走到河边洗了把脸,又捧着河水喝了几口。回头看林盏,眼睛还没睁开。
浓重的夜色里没看清的面容,此刻迎着朝阳,让陆进延看了个一清二楚。
好看,盯着林盏清秀的脸庞,陆进延少时读的那些诗词竟然一个都蹦不出来,满脑子偏偏只有“好看”二字。陆进延在他面前蹲下,仔细瞧着,心想这世上当真有人面如冠玉。曦光淡淡透在林盏脸上,颊边几抹血痕也遮不住他肤若白雪的秀容。
林盏秀挺的鼻梁引得陆进延又往前凑了几分,他还从未这么近地盯着林盏看过。
蓦地,林盏张开了双眼,如画的眉目怔得陆进延一时失神,片刻仓皇后想起他目不能视,这才松了一口气,陆进延定定地看着他形似桃花的美目,暗忖着这双沉静的眼睛若是水波流动,身旁无论何人怕是都要失了光彩。
回过神后陆进延屏息着慢慢站起,后撤一步才说了句“你也醒了”,殊不知方才他的鼻息肆无忌惮地落在林盏脸上,凑近了瞧他的举动早就被林盏窥于心中。
林盏拄着盲杖站起,身上的伤口一瞬间如撕裂般叫嚣起来,他另一手捂着腹部摇摇晃晃,忽而一股力量从他肘间传来——
“能走吗”陆进延搀着他的胳膊,但林盏只是方才稍借了他的力,此刻又将重心放在竹杖上,分明不愿被扶,陆进延哭笑不得道:“你手里的不是拐棍,拄着它可别断了。”
林盏垂了垂头,定在原地不动了,陆进延撒手道:“行,你自己走”
看着他颤巍巍走到河边,单手捧了口水喝,陆进延也走了过去,沾湿了手在林盏脸上抹蹭几下,看他细眉微蹙,撇嘴解释道:“你看不见自己脸脏,本王看得见”
陆进延没想到一个男人的脸会这么滑,他粗粝的手指在林盏脸上摸了几下,竟心生别扭起来,血迹净了便匆匆收手。待他抬眼看林盏,只见他也不太自然别过头,撑着竹杖站起来。
陆进延牵马到了林盏身边,自己先翻身上马,再冲林盏伸手说:“上马”
陆进延的手顿在半空中半天,这才想到林盏这个瞎子就算再神奇也无法凭空判断出他的手在哪,又说:“伸手,拉你上来”
林盏听着陆进延的声音,朝着他的方向伸出右手,陆进延念他手上缠着布条,上身也多处受伤,便弯腰拽住林盏的小臂,用力将他一把拉上马。
两个个头相仿的大男人挤在一匹马上,谁都不太自在。林盏除了十一岁初学马术时因太过茫然惊慌让师傅坐在身后陪伴过,此外再未与他人同骑,他僵直了背坐着,听得陆进延在耳后不满地啧了一声:“你坐这么直,挡着本王看路了”
林盏听得躬下腰,后背随之贴上陆进延的胸膛,背后那人明显一滞却没说话,只有温热的鼻息一股一股喷在林盏耳边。
陆进延驾马一路奔驰,山林间的路不比大陆平坦,两人迎着烈日赶了一上午的路,陆进延臀部都被颠麻了,问了两次林盏可有不适他都是摇头,快到正午时林盏坐得越来越不稳,陆进延得腾出一只胳膊环着他才能保证他不被颠下去。
“前面有声音”
身前许久没有动静的人突然沙哑着嗓子冒出一句话,陆进延心里咯噔一下,急忙勒马,林盏的身子狠狠往前冲了一下,陆进延长臂一拦,触及他的伤口让林盏低吟一声
“没有危险……”
“你!”陆进延对着林盏的后脑勺瞠目,“那你瞎说什么!”
“王爷早饿了,在下闻着前面有酒香,想赶紧告诉您”
陆进延暗道不妙,方才与这家伙贴得这么近,肚子咕咕叫的声音估计被他这尖耳朵全都听了去,他堂堂王爷,饿得前胸贴后背还被下人听着,陆进延一时恼羞,也懒得顾及身前这人是否坐得住,马鞭狠狠抽了几下,疾行向前。
穿出树林,果然有家临时搭建的小店,几个赶路人正吃着简单的饭食,看到两个高个男人同骑一匹马,一人浑身带血,一人身着大红喜服,顷刻间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陆进延自知自己这样窘迫极了,但想反正身边的林盏也比他好不到哪去,便拉着他的胳膊大大方方坐下,赶了大半天的路饥肠辘辘,陆进延急忙给自己要了酒肉,至于林盏,看他一身的伤,便让老板给端了碗清汤馄饨。
几个肉包子下了肚,陆进延总算有了些精神头,看着眼前的林盏左手拿着勺子,正舀了颗馄饨放入口中,双目定定地看着桌子,吃得不紧不慢。
陆进延想着刚才三两口便把一盘牛肉送进肚里,霎时觉得有损皇室尊贵颜面,好在这里的人也猜想不出这个方才狼吞虎咽的人就是祁州吴王。
等着林盏的功夫,陆进延向老板打听,得知他们已经到了普县外缘,一直向东走便能从西城门进入遵阳。
再上马时,陆进延这才察觉林盏周身滚烫,怪不得他方才吃得那么慢,许是烧得头昏脑涨,饭食都难进了。陆进延搂紧了林盏的腰,咬着牙在心中埋怨,遇上这种爱逞能的人可真麻烦,他宁愿昨晚与他一同受伤,也不愿今日带着个半死不活的家伙顶着烈日赶路。
“昨夜还那么能打,今天拿太阳一晒就不行了?给本王撑着点!”
太阳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陆进延被厚重喜服闷出了一脑门的汗,连马的蹄子都倒腾得慢了些许,陆进延心疼宝马,却也还是狠狠在马屁股上抽着。
“看见城楼了!”陆进延扬声大喝,手臂动了动,却觉手腕湿乎乎的,抬手一看,竟是混着血的脓水,此时林盏微咳一声,说:“王爷,在下听见马蹄声了…迎面而来的……”
陆进延一惊,他策马在荒凉的城郊中,若是敌方,他二人连藏身之处都没有。他微微勒马,慢下速度前行,也看到了远方本来的马群,此时怀里的人挣开他的手臂,还缠着布条的右手按在剑上。
“林盏,本王于王位没有一点兴趣,你就不必为我舍命了”陆进延定睛盯着远方马背上的来人,他生而视力极佳,此时已经看清来者
“王爷,您有,您应当有。您是耀云国骁勇善战的吴王,十七岁便领兵北闯鬼门关的英雄”林盏听得陆进延说到【舍命】,料定来者不善,剑已拔出三分,“这天下,该归您……”
剑未出鞘,一只有力的手掌已经按着又把它按了回去
“别胡言乱语了,是我府上的人,来接咱们了”
☆、第 7 章
林盏无论如何也不肯进王府疗伤,陆进延已经足够领教了他的倔脾气, 便先把他送回了林府,差了王府里最好的大夫过去看诊,自己这边包扎好了伤口后,便称伤重需要静养,所有人等,包括新入府中还来不及说句话的王妃,一律不见。
这是林盏被人搀进林府前对他的嘱咐,他才刚逃过一劫,无论是知情的还是不知情的,王爷遇刺这事,此刻都伸长了脖子想探个虚实,此事暗藏玄机,没查明实情之前,还是抱病谁都不见为好。
陆进延差人暗查此事,第二天夜里福竹来报说周平求见,陆进延沉默片刻,最后还是摆了摆手。
曾经在京城他府中养了些谋士,但跟着他千里来到祁州的却少得可怜,周平是这其中之一,陆进延信他,知他夜晚求见一定是有秘事,但想到林盏的话和他逃回府中这一路的艰辛,陆进延还是决定谨慎行事,让福竹备了笔墨,周平若真有要事,便写在纸上递进来。
说也奇怪,他放着那几个跟他数载的幕僚不见,为什么要信一个瞎子?是因为他武功高超能保他安全,又抑或他所分析的局势确实在理?再或者是因为他那夜跪在地上的一席话——【在下斗胆问一句王爷,到了如此地步,难道您还能这般心甘情愿?】
“放肆!”陆进延一掌拍在案台上,震得茶杯哐地一响,福竹闻声探头,陆进延抓起墨锭猛地一挥,“没你事!”福竹吓得抱头就跑
林盏啊林盏,你的胆子怎么就这么大,专挑本王狼狈逃命之时言语相激,难道本王是打娘胎里的窝囊废,大婚之夜遭人暗算还无动于衷?兵权与府邸被皇兄统统收去,本王无心搅入浑水才退居祁州,可你——【这天下,该归您……】
一个目不能视的瞎子,连日月交替都看不见,却看得见他陆进延的内心,道出了他的心里话。他是皇子,他体内也留着皇室血液,江山、权位,哪一样不想亲握手中?一把火苗似是凑近了陆进延已被浇灭的雄心,是点燃,是避开,不过是在陆进延一念之间。
“福竹,备马”陆进延蓦地站起,“把你的也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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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来了祁州还从未深夜出行,而且是只带他一个人秘密出府,福竹想着王爷在这遵阳城也没什么好友,难不成是终于开窍,想去寻花问柳了?
“王爷,这遵阳城虽不比京城,但有那么个地方,小的知道……”福竹驾马跟在陆进延身后正要小声说出那家名字,陆进延忽然翻身下马,福竹恍然抬头,这是哪户人家的院墙,王爷停这儿干嘛?
“王爷您这是……?”陆进延挽起袖口撩起衣摆,这动作有点眼熟,总觉得多年前他和王爷都还是小小少年的时候就曾见过,然而等福竹反应过来,陆进延两手已经扒在院墙上,这分明是要爬墙啊!“王爷!使不得!”
陆进延往福竹肩上一踹,“闭嘴!安静在外面守着”说罢,翻身进了人家宅里,一点声响都没发出。
福竹牵着两匹马抹了把额上的冷汗,三年前王爷翻墙还是为了张大人家里的二公子,如今张朔已成御林军右统领,王爷也被封祁州吴王,可翻墙这等偷偷摸摸的事,王爷怎么还乐得其中呢?
文官的院子守卫松懈,陆进延一个人在林府里走,根本不担心被发现。
这个时候林府的人都该睡了,陆进延想着林盏是林振飞的义子,估计他的屋子在偏宅,走到一扇门前弯腰细听,里面传来女子的声音,似是个年轻的姑娘,正在读书,陆进延虽说少时贪玩,但记性极佳,听了一会儿便知那姑娘正在屋内读前朝史官撰写的名人列传。
“非龙非……少爷,这个字我不认得”
少爷?随即陆进延果然听到林盏的声音,仍是清风般的平静语调,却是比陆进延听过的多了一层柔和。陆进延听着那姑娘要推门出来了,便纵身跃上树顶
碧青前脚刚走,陆进延便贴到门前,才低声叫了林盏一声,门就打开了。林盏只着单衣,面色惨白,一双无神的眸子紧盯着前方,若不是陆进延心里想着面前会是他,只怕会怀疑这小屋子里冒出了个鬼来。
念在他有伤,陆进延命林盏赶紧躺回床上,可林盏非但没躺下,反而走到桌边,摸到茶壶,摆好了杯子小心地倒了杯茶。陆进延拿过来呷了一口,环视一周,这屋子简朴得让陆进延皱眉,除了必要的桌柜没有任何装饰,军营的帐篷里起码都会挂个长刀。
看着桌上烧了半截的蜡烛,陆进延问:“你还点灯?”
“给王爷留的”
陆进延想都没想就笑出来,问:“知道我来?”
“方才听见动静了,想着许是王爷,就让丫鬟走前留了盏灯”
顿了片刻,陆进延又问:“伤势如何”
“静养两日,已经好多了。王爷臂上的伤……”
“已经不碍事了,方才还翻墙进来的”
林盏听了浅笑道:“王爷大可差在下过去,为何费如此周折”
“你伤得重,这么晚了走正门又会惊动林家上下,翻墙省事”陆进延又给自己添一杯,这茶味道普通,他一品便知并不名贵,可咽下后却觉口中漫着清甜,细细品味后,又感到那股甘香萦绕鼻尖,不是水甜,倒应该是茶芳
“你这茶有些稀奇”陆进延说着,倒了一杯推到林盏包着纱布的手边
“添了几片野花罢了”林盏手指轻蹭茶杯,压低了声音问道:“王爷来,所为何事?”
陆进延喝下杯中的茶,小小茶杯沉沉落在桌上,明知林盏看不见分毫却还是紧盯着他的双目道:“你说要辅佐本王把当今圣上换下来,此话当真?”
林盏抬起头,目光落在陆进延的脸上,毫无神采,语气却坚定:“必然”
“豪言说来简单”陆进延哼笑一声,“本王现在手里只有祁州部分兵权,九弟景王所在的南方有大将军冯旭,掌握军权多年,皇上都不曾动过他,东边誉王自有精兵,且他与皇上同母,绝对忠心,更别提西域部族常年扰乱滋事,如今天下局势既定,夺\权谈何容易?”
“王爷,十个忠心的誉王,也抵不过一个多疑多虑的皇帝,皇帝登基后将几位能独当一面的王爷派至各方便能看出他这是一心要集权,南将军冯旭的军权怕是不会那么快被削弱,但皇帝绝不会放任一东一南的军力掌握掌握在他人手中。在下认为天下局势风起云涌,这正是最好的时机”
谈起天下,向来淡默的林盏语气竟激昂了几分,这一番话下来,林盏思维顺畅,没费分毫思量,显然不是一时之下想出的说辞。可他区区林府义子,为何对天下之事,对助他登上王位如此心切?
“林盏,本王向来不爱拐弯抹角,我且问你,你在本王府中资质尚浅,既是为我,何不与其他幕僚前辈一同进言?”
“因为他们不可信”
若是往常,听了这话陆进延定会呵斥林盏大胆,林盏气定神闲,言语笃定,难道知道什么隐情?
“哦?说来听听”
“以周平周大人为首的几位前辈,已经站了其他阵营,王爷遇刺,就算他们不是主谋,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周平是我府中第一批谋士,历来耿直忠心,你说他叛我,可有证据”
“十拿九稳的证据在下现在拿不出,只是曾听到周平与一陌生人的对话,于王爷不利”
林盏没再说下去,陆进延也不想再问,口说无凭,即便刨根问底,单凭林盏这个新人的一面之词他也无法说服自己。然而此时陆进延内心的波澜起伏,连林盏都能从空气中感觉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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