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想他肖承祚万人之上,九五之尊,被人众星捧月似的供着:
却寂寞。
蔺出尘也寂寞,不为别的,中秋之夜要一个人值班。他此时正睡意滔天,托着腮帮子看一只小飞蛾绕着油灯扑翅膀。他忽然自嘲一笑,觉得自己也是这只蛾子,明知道宫里是不见鲜血的地狱,也要来闯一闯。
忽然那火苗跳动了一下,一股寒风吹在了蔺出尘脸上。他不情愿地起身,心说这偌大一个皇宫,值事房的门竟然还关不严实。
一开门他却愣住了,玄明宫前站着一个人,正回头狐疑地打量着他。
莫名心虚,“砰”地又把门关上了。
这关上以后,蔺出尘却回过味儿来了——尽管是他不愿意回忆起的,那个人身上穿的似乎是龙袍。不知道这罪该怎么治,需不需要掉脑袋。蔺出尘忽然就慌了神,他并非有心,却不知道那掌管生杀与夺的人会不会听他辩解。
正忐忑着,门就被打开了,眼前高大的男人神情愠怒。
蔺出尘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先跪下了。
“卑职参见陛下,皇上万岁。”
“区区一个禁军新丁就敢这样猖狂……”声音是从头顶传来的。
“卑职并非有意冒犯,只是……只是……”蔺出尘这时候埋怨起自己嘴笨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只是什么?”肖承祚忽然大剌剌地蹲了下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蔺出尘。
蔺出尘被吓了一跳,都忘了移开眼睛,就那样如惊吓的幼兽,也一动不动地盯着肖承祚。
“你害怕朕?”他说这话的时候仿佛不是一个问句,那声音低沉醇厚,带着某种蛊惑的力量。
蔺出尘死命摇了摇头,却被那人的眸子魇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肖承祚沉默了半晌,忽然觉得有趣,大笑起来,“罢了罢了,就凭博朕这一笑,恕你无罪!”
蔺出尘半天没反应过来,他以往总认为皇上应该是不怒自威,不苟言笑,没想到却正经挺不着调。
虽然以上他只敢在心底里嘀咕。
“你叫什么?”问话的是肖承祚,这皇帝不知道是搭错了哪根筋,放着好好的中秋宴不去,到这值事房里和一个小小的禁军胡闹。
“回陛下的话,卑职姓蔺名出尘。”
“嗯……”肖承祚低头想了想,心中一动,“这不是那个巡夜还要迷路的人么?”蔺出尘看他面露微笑,以为他要品评一番,却没想到肖承祚忽然道:“好一个出尘绝色!”
蔺出尘差点没一口气噎死,脸腾地烧了个通红。他腹诽:蔺贤的本意是不染凡尘,这昏君这般曲解也不怕蔺老将军气活过来。
当然肖承祚不知道这些。他只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每想起这件事情时,多的不是好笑,而是蔺出尘那一双眼睛,清澈澄明,如星如昼。
这双眼睛,成了他在宫里,新的念想。
作者有话要说: 这种帅不过三秒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紫金台遴选
转眼这天气渐凉,新丁的日子也到了头。
蔺出尘入宫两个月,就看尽了这宫里的无常。前脚宁贵人刚被拖出宫门,后脚就有冉玉真荣宠及第,这沉浮冷暖,不得不说玄明宫里那位一句薄情。人生老病死,抑郁显达,只有这敬天门留阅古今。
他穿一袭绯红色官服,发色如墨,肤色如雪。
身边的人多是惴惴,紫金台遴选早已有之,获选者入玄明宫当值,落选者随禁军苑分配至各宫。这一进一出,天上地下。一个是天子近侍,少不得旁人羡慕奉承;一个是别宫护卫,若摊上个得宠的主子,兴许还有些盼头,若是个冷清的宫门,恐怕一辈子也就这般了。于是少不了打点疏通,可往往还是要挤破头皮,僧多粥少。漆夜却不同,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直把自己当成了局外人。蔺出尘以为他是兵部尚书的儿子,门路自然比别人宽,所以无需担忧。可漆夜自己知道的,他是真真不愿去那玄明宫,他知道那里乌烟瘴气,有死无生。
正想着,宫门一开,前呼后拥地走出一个人。
于是众人齐齐跪下,口呼万岁。
蔺出尘偷偷拿眼睛觑着,穿黄袍的果然是中秋晚上那个人。那风流眉目,映着孔雀扇,绫罗盖,凭空多了几分威严。他两侧站着六个宫女,人手一把鎏金提灯。左手是个老太监,细细看,正是那日敬天门外的那个。他还是秋香色绣蝙蝠袍子,手上一柄拂尘。右手边是那五大三粗的禁军统领沈傲山,穿着藏蓝色官服,浓眉圆眼肃穆起来有些好笑。
老太监嗓音尖细,“先祖律例,禁军新丁,察其忠逆,考其良莠。擢优者入玄明宫当值,赐正六品,天青色绣蟒官服,环首金刀,月俸十五两。”
言罢便退到一旁,等着肖承祚金口玉言钦点。
肖承祚踏前一步,接过花名册,街上挑白菜似的把人筛过一遍。他看似无心扫视,实际上熟悉他的人却知道,这皇帝只看着一个人——蔺出尘。
身边那禁军统领忽然就提心吊胆,他猜不透皇帝是什么心思,竟然来管这玄明宫遴选的事。须知道,往日对于此事,肖承祚都是无精打采恨不得不迈出宫门一步,今日却迟疑了,非但迟疑了,还有心了。这对于那禁军统领来说是大大的不利。一来,他早就答应了别人,要保某某某入玄明宫。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得不得得到钱财另说,单是一个人情债便叫他消受不起。二来,这皇帝冷不丁要把玄明宫侍卫遴选的权力收回来,难免让他疑心自己是不是最近做错了事,说了不该说的话。
当然,肖承祚只不过是想亲近蔺出尘罢了。
他还真说不出那个半大青年有什么好的地方,不善言辞,出身没落。能说得上的,惟有那张脸还算秀气,可脸上的神情无外乎几种,看多了想必也会厌烦。但他肖承祚就是着了魔似的,中秋月映着的一双凤眼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甚至想叫人来做道场,拿面照妖镜,看看这到底是哪路妖魔鬼怪。
叹一口气,他肖承祚是败给了一个小小的禁军新丁。
“蔺出尘!”
他开口,声音低沉有力。
蔺出尘闻言猛然抬起头,正对上肖承祚带笑的眼睛。
“臣……”蔺出尘此刻愤怨自己这张嘴,竟然在这重要的时候不顾一切地磕巴起来,“臣,谢主隆恩!”
肖承祚看他那样子,摇头一笑,把花名册甩给沈傲山,丢下一句:“其他随便点吧。”大摇大摆地走了。
那禁军统领抱着花名册松了一口气,却又不得不对蔺出尘刮目相看:
这个人昭灵长公主荐进宫,冉玉真打点了上下,却没想到能得皇上金口玉言。
这个人不可小觑,将来定会是宫里风暴的中心。
蔺出尘却不知道这些,眼里带笑地回了禁军苑。就看见门前放满了贺礼,暗道一声:“好快的消息。”
“不就是玄明宫里一个小小的护卫,用得着这样大张旗鼓地庆祝么?”
“那可不好说,天子圣容,有些外臣可能终其一生都见不到。而玄明宫内卫能时时伴其左右,通晓最机密的消息,这些旁人都是办不到的。”漆夜感叹着。
“既然如此优越,你又怎么会放过?”
“你要知道伴君如伴虎,我漆夜,还想再多活几年。”
蔺出尘低头不语,他早已清楚这宫里的险恶。他从前以为入值玄明宫就能复兴蔺家,却忘记了,这辉煌背后的血泪白骨。宁贵人被拖出宫门的景象忽然闪现在眼前,他甚至有种错觉,不久的将来,或许被拖出宫门的就会是自己。
漆夜看出他的心思,“你要记住三件事:不该听的不要听,不该看的不要看,不该说的不要说。在玄明宫里不要想着出头,树大招风,你是昭灵长公主荐进来的人,本来就是众矢之的,又加上陛下金口玉言钦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是。”蔺出尘闻言点了点头。
“我自愿去那钟秀宫里,将来若有什么事,千万要与我商量。”
漆夜自己都觉得自己婆婆妈妈,可他就是放心不下,不为了那是蔺贤的嫡孙,单为了那清澈的双眼。
“多谢。”蔺出尘一笑,如冬日的暖阳,干净而明亮。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游戏打过头了,差点忘记更新……一阵狂飙竟然在零点前写完了(累瘫
☆、白露节赐食
玄明宫顶上覆辙玄青色的瓦片,瓦当上用金粉描着莲花。那大殿里的帷幕也是黑色的,用金丝绣了流云。整座宫殿只用了这两种颜色,却在那高大巍峨的气势下,显出一种令人噤声的肃穆。这里面安了千盏金底琉璃灯,点燃时如天上星子辉煌,映着那漆黑如墨的宫殿,得名玄明宫。
肖承祚坐在玄明宫的前殿,翻阅奏折。他的心思却全然不在那些大臣唠唠叨叨的汇报上。宫门前站着蔺出尘,一袭天青色官袍,眉眼如画。算节气也该到了白露,秋风渐凉,可就是莫名有种说不出的烦闷。那风撩拨着蔺出尘的衣袂,也撩拨着肖承祚的心。
玄明宫侍卫的安排是很有些讲究的,除却那站在前门以外的都只能算是末流,是按着高低贵贱排序。而正门右手是玄明宫总统领,穿墨绿色官袍,左手边就是天子面前最当红的人。这个位置的人,官位或许不高,出身或许也并不显贵,但无一例外的,都在帝王心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而此刻,蔺出尘就站在那个位置上。
他本人却全无自觉,只是暗道一声奇怪,宫里人竟都要来巴结他。
正神游天际,忽看见门前走来一队人。打头的一袭紫色绣牡丹襦裙,头上簪着赤金珍珠步摇,一双杏眼含笑,正是那凌波宫的冯云珠。身旁一个侍女,青色衣衫,手上托一个雕花食盒。她身后便是浩浩荡荡的仪仗,宫灯香炉,罗带飘飞。
蔺出尘第一眼就不喜欢这个女人。冯云珠地位不及冉玉真,却仗着其父冯策总揽大局,在宫里飞扬跋扈。从这仪仗到一身行头,都是逾矩越礼至极。可惜她莫名还在肖承祚面前得宠的很,宫里人敢怒不敢言,只好权当作没看见。
蔺出尘悻悻然给她行李,“参见冯贤妃,冯贤妃千岁。”
那女人充耳不闻,昂着头过去了。
蔺出尘只觉得她身上的脂粉一阵刺鼻。
但下一秒,那个女人如同变脸一样,对着肖承祚就娇笑起来,捏着一把嗓子:“陛下连日批阅奏折辛苦了,臣妾趁着这白露天,给陛下亲手做了枫叶饼。”
说完,那个侍女就打开了食盒。
蔺出尘隔得远,虽然很想看个究竟,但终究是做不到。只好干咳一声,继续盯着紫金台上蹦来蹦去的小麻雀。
肖承祚话里带笑,似乎心情很好,“云珠你当真对得起这个贤字。”
“陛下谬赞,妾身何德何能……”
“爱妃温柔贤淑,怎么会对不起?”
两人腻在一起说笑了一阵,蔺出尘背着身,也没听出这其中存在任何有意义的对话,两个人似乎是互相褒扬了一番,然后就听见冯云珠告辞。
“冯贤妃慢走。”蔺出尘有些晃神,心说这宫里的人怎么说话三纸无驴。
“啪!”是肖承祚把食盒盖上的声音。
蔺出尘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就看见那皇帝盯着食盒神色复杂。
“是不好吃么?”
以蔺出尘的脑子,应该只能想出这一个理由了。
肖承祚抬头,看见蔺出尘盯着自己出神,“蔺出尘。”
“啊?”他回答的傻里傻气,慌忙改口,“臣,臣在。”
肖承祚忍不住一笑,心说这人长得挺秀气,脑袋却是块榆木。“你过来。”
眼前人一惊,忐忑不安地挪了过来,“臣知错……”
“你何错之有?”
“臣,臣不该觊觎陛下的枫叶饼……”
敢情是那小糕点!
肖承祚也愣了愣神,想他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比不过这一盒子糕点!
“你……真想吃?”
“臣不敢……”蔺出尘这么说着,眼睛却死死盯着那食盒。
肖承祚摇头,“你喜欢赏给你也无妨。”
“不可不可,这是冯贤妃亲手做的。”
“你当她真会亲手做?”肖承祚忽然反诘一句。
蔺出尘哑了声,他一瞬间看见肖承祚的眼中闪现了不一样的神色。从那眼神里,他刹那间明白了:那肖承祚并不是发自内心宠爱着冯云珠,反而,那是他的戏。
连爱一个人都不能自主,这皇帝也真是苦闷的紧。
“臣,谢主隆恩。”蔺出尘行礼,却看见肖承祚露出一个笑。
那个帝王,自己都没发觉的,他竟会为能满足一个小小的愿望而感到欣慰。
后来,他每当想起这件事,都会暗自觉得似乎就是从那时起非同一般地喜欢着蔺出尘。
蔺出尘却不管这些,他的班只排到中午,不多时便提着食盒回了禁军苑。
肖承祚还是留了个心眼,把凌波宫的食盒换成了玄明宫的,他现阶段还不希望和冯策撕破脸。
蔺出尘看不透这些,他只觉得这九五之尊的人如困兽般被束缚了手脚,莫名产生一丝近乎哀怜的情感。虽说他家道中落,命运多舛,本已是不幸至极。可相较那身不由己,爱憎难明——还是要好得多。
漆夜也是值早班,路过伙房给蔺出尘带了午饭,一回去就看见他手里提着个黑金色的食盒,在满天落叶里脸上带笑。他一见那食盒就眉稍一跳,问道:“这是玄明宫的?”
“是,陛下今早赏我的。”
“你也真是……”漆夜哭笑不得,“真不知是福是祸。”
“怎么,一盒糕点还能性命攸关不成?”
“别处可能不会,这玄明宫里就说不准了。天知道多少人嫉妒羡慕你。”
“可那也是他们的事。”蔺出尘言罢揭开盒盖,“至于吃不吃,才是你的事。”
漆夜看到食盒里是六块枫叶形的糕点,看颜色大约是用花瓣染的,上面覆着薄薄的一层糖霜,就好像白露天里真的枫叶一样。这糕点从工艺到用料都是精挑细选,百里无一,巴掌大的一个东西也要显出皇家的气派。
漆夜失笑,用手拈起一块,“恭敬不如从命。”
蔺出尘此时还不知道的,这一盒糕点拉开了他和冯云珠此后四年的明争暗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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