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尔低头看了一眼安斯艾尔烧得通红的脸。 "他要是再说胡话怎么办?" "您就听着,没准能听到什么秘密呢。" 医生开始从他的药箱里找退烧药,安得烈已经把冷水和毛巾弄来了。 "用毛巾敷着他的额头,好了,接下去只要按时吃药就会好。让伯爵睡着吧,不过最好找人看着他,有任何事都请来找我。" "任何事?您是说还会有其他问题,难道您不能一下子把他全看好么?" "先生。"好心的医生解释说,"这是我出于谨慎的一种善意的交代,请不要以为我是在敷衍您,任何一位病人对我来说都是重要的。伯爵先生需要的是休息,但是请看护好他,在他额头上洒点凉水,注意别让他碰伤或是从床上摔下来。您需要注意的就是这些,他很快就会痊愈。" 医生留下了药就打算告辞,安得烈为他开门并送他出去,他交付了相应的出诊费,回来的时候看到莫尔还在安斯艾尔的床边。 "我去找仆人来替换您。" "不,暂时不用。"莫尔在床边用手撑着自己的头说,"反正我没有事情可干。" "那么我去为您准备一份早餐。" "我不饿。" 安斯艾尔的额头开始出汗,他整个埋在被窝里,莫尔一面擦着他的汗水一面说:"这事情看起来也不难,您出去吧,等我有需要的时候会叫您的。" "好吧,您随时都可以叫我。" "是的,随时。" 安得烈看了他一眼,莫尔却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严峻的问题似的。 这位先生想必是等着听病人说胡话呢。 管家的嘴角上扬了一下,露出微笑。 安斯艾尔在迷糊中哼哼了几下,莫尔立刻就把耳朵凑了过去。 伯爵都说了些什么?安得烈只能到事后再去了解了。 当莫尔把耳朵凑到安斯艾尔嘴边的时候,他听到病人用干枯而模糊的声音喃喃地念着:"...请保护我...。" XXV.被保护者 莫尔忽略了自己的需求。 他忘了喝水、忘了吃饭,也忘了休息。 如果这该死的高烧不退下去,他不得不去怀疑刚才那位医生的医术,甚至怀疑他是否有能力治病救人。 医生跑来查看病情才只用了几分钟,这么短的时间里就作出诊断是否过于草率了。 莫尔显然对病人太没有经验,他还以为只要吃了药,热度就会立刻消失,而伯爵先生也马上能在他面前活蹦乱跳指手画脚的了。 安得烈进来看过几次,却没什么能插手的。 安斯艾尔吃完药后已经安稳地睡着了。 他的脸色还是潮红着,鼻息浓重,也流了很多汗。 莫尔所做的事只是定时地更换他额头的毛巾。 这位病人有时候会忽然冒出一两句莫名其妙的话来,但大部分时间只是哼哼。 对莫尔来说,伯爵始终是以施惠者的身份自居的,这让他反感,所以总在和他作对。 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并不是每次都能让人感到心悦诚服,他若是太自以为是,通常会遭来不良的抵触情绪。 正因为莫尔习惯了他的居高临下,所以现在看到他可怜兮兮地躺在床上的样子,反而觉得难以适应。 如果他能够从过往的经历中总结出一点经验教训,或许就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这种骤然拉近的距离感,但是他的心却已经被打乱了。 他因为对这个男人产生的微妙的同情心而感到心烦意乱,甚至莫名其妙地在担心这种医生眼中微不足道的小病会夺去他的性命。 是啊,死神总喜欢在生病的人周围徘徊,或许他什么时候心血来潮就把病人给带走了。 我们都看到了,莫尔的担心显而易见是多余的,但他所能想的也就只有这些了,除非他再深入一些。 这个年轻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死对头,但这个时候说死对头可能已经不合适了。 安斯艾尔的脸朝着另一边睡着,他的下颚向上仰起,颈部的线条全都拉直了。 莫尔静静地望着他,他失去意识的时候还挺让人心痛的。只要安斯艾尔不露出那种时时刻刻都责备他的眼神,不要每次都喋喋不休地数落他的过错,那么这位娇贵的伯爵还算是个值得相处的对象。 莫尔在意他失去意识的时候说的话,他祈求神的庇佑,寻求保护。 他需要一个保护者。 莫尔单纯地只想到保护的问题,而没有去考虑究竟应该由谁来保护谁。 上帝是万能的,只要人们诚心祈祷就能够受到他的庇佑,但是那种神圣而高深莫测的庇佑有多少人真的能够得到呢,如果得不到,是不是就表示人们必须互相保护? 清醒着的人开始混乱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是一个保护者还是一个受保护者。 安斯艾尔为他做的事在他看来早已经过了头,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应该心安理得地接受,还是应该寻思一种回报的方法。 我们都知道当人们在为一件事情伤神的时候是很容易感到疲惫的,更何况莫尔已经一整天没有从床边走开了。 所以这可怕的一天到了晚上,他终于被疲劳和无聊...征服了。 安得烈推门进来时还以为会看到一幕感人而温馨的场面,可现实就是现实,并不会因为人们的期待就有所改变。 管家先生没能看到想象中莫尔尽心竭力照料病人的样子,反而是那人不像样的睡姿让他大大惊讶了一番。 他都睡到伯爵身上去了。 安得烈不知道要在怎样疲惫的状态才能让这位先生下意识地寻求这种舒适的睡姿,明明坐在椅子上,可上半身却全都压在了安斯艾尔的胸腹上。 他难道就不怕病人在睡梦中因为呼吸不畅而闷死吗? 安得烈望着这两个清醒的时候谁都不肯多让对方一步的人,他们睡着的时候却像连体婴儿一样密不可分。 一幅群雕在人物与人物相连的地方总是很简单又毫不起眼,实际上却有着无法忽略的微妙细节。 安得烈不愿意去当一个破坏艺术品的粗人,但是为了他们的健康着想,管家先生不得不扮演一个粗鲁而不懂欣赏的工匠。 他上前去拍了拍莫尔的肩膀。 "莫尔先生,我请您回房去睡好么?" "...现在几点了?" 半梦半醒的人揉着眼睛从他的肉垫上抬起头来。 "七点半,我准备了晚餐。" "可我一点都不饿。" "那么请回房去接着睡,这里让我来照看。" 莫尔看了看安斯艾尔,他睡得还是很安稳。 "好吧,我想他可能没事了。" "大人肯定是没事的。" --如果您继续趴在这儿,那就很难说了。 安得烈耐心地把莫尔劝走。 可以肯定这个年轻人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罪犯,不管他以前做了什么,至少他对人的态度是诚恳而善意的。 管家对自己的判断感到满意,而且也很容易理解安斯艾尔为什么帮助莫尔。 绝处逢生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了光源,谁都会因此而不眠不休地奔跑起来。伯爵一个人在黑暗中待得太久了,他需要有点东西来刺激他。 莫尔走出去的时候关上了门。 安得烈来到床边为他的主人掖好了被子,他听到安斯艾尔用微弱的声音问:"他走了吗?" "是的,大人,我让莫尔先生去睡觉了。" "他太重了。" "我看得出来,您忍得很辛苦。" 安斯艾尔显得虚弱、疲惫,他的眼睛睁开着,脸上尽是因为捂着被子而热出来的汗。 "您觉得好一点了吗?" "是的,虽然还有点头痛。" "要不要吃点东西?" "请给我一杯水。" 管家帮他把枕头垫高,然后倒了杯水过来。 安斯艾尔接过水杯,他的目光落在床单上,那里好像还残留着某个人的体温似的。 他的头脑中有着千奇百怪的联想,但最后总结出了一些重点。 "安得烈,他一整天都在么?" "丝毫不假,莫尔先生一整天都看着您。" 伯爵含含糊糊地咕哝了一声,因为他已经把杯子放到了嘴边,所以管家先生听不清他说的话。 安斯艾尔喝完了水,一边用自己使不出什么力的手指转动着玻璃杯,一边前言不搭后语地问:"安得烈,您最近还在看富有哲理的书吗?" "我并没有在看书,大人。"管家半开玩笑地说,"对我而言,研究毕达哥拉斯的哲学和研究莫利那的神学都一样是件痛苦而困难的事。您如果想求教人生哲理,我大约只能从我的生活经验中给您一点小建议,而且还不能保证是正确的。现在您请说吧,您想要知道什么?" 安斯艾尔转动手里的杯子,他看起来好了一点,但还没有完全好。 这无疑说明他的身体很健康,恢复能力很强,和装出来的体弱多病刚好相反。 只不过身体的健康并不代表精神上就没有病症,安斯艾尔始终显得忧郁不安。 "安得烈。"他忽然说,"我很害怕。" "您害怕什么?" "一些不知名的东西。" "它们会伤害到您吗?" "不,也许不是伤害。" 安斯艾尔苦恼地说:"我对自己所做的事感到胆怯,这些话请听过之后就忘记吧。安得烈,你是好的,我总要依靠你来排遣心中的烦闷。我把烦恼全都扔给你,就好像那些烦恼从来都不存在,如果您觉得烦了,就请告诉我。" "我很乐意听您的倾诉,请说下去。" 伯爵感激地看了他的管家一眼,然后说道:"我们在下决定的时候并不知道结果会怎样,一切全得等到报应来了才能见分晓。安得烈,我觉得我可能走得太远了,我每走一步都会感觉到危险重重。" "理论上,我不赞成您继续走下去。" 安得烈望着他说:"因为以我的立场而言,我希望您平平安安的,不要遇到任何危险,但是,感情上我却希望您能继续。" "您是说让我继续下去?" "因为您用您的双手保护了一个人,他是一位特别的安慰者,一位善良灵魂的宾客,他给了您一个温柔的安息所。在我看来,那是人生中必不可少的伙伴。大人,虽然我在这儿煽动您去做危险的事,但是同时也希望您能随时注意自己的安全,保护他人的同时不要拒绝别人的保护。" "我能保护得了他么?" "上帝与您同在。" 安斯艾尔把杯子交还给了管家,他说:"谢谢,虽然我胆怯了,看到死神披着白色的裹尸布在周围游荡,可您又重新给了我勇气。" 他伸出手拥抱了安得烈一下。 "您即使什么书都不看,也能说出令人折服的道理。" "我说的只是我的想法,仅仅给您当作参考。" 安得烈说:"莫尔先生是好人,您也一样。上帝是仁慈而公正的,他不会任由善良的人面临痛苦绝望,即使您感到不知所措,那也是暂时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管家安慰着他的主人说:"请打起精神来,大人。" 安斯艾尔有理由彷徨,他从出生到现在完全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贵公子,他想象不到贵族圈外的平民是怎么生活的。 那些阴暗牢狱中的囚徒为什么犯罪? 他们有时仅仅只为了一个面包就被关押起来,这些事他既没有想过也不会知道。 他伪装自己戏弄大众,把欺骗和演戏当作人生唯一的乐趣,而现在,这一切都变得荒唐而俗不可耐了。 安得烈说得对,他应该冒险的,不要害怕从死神身边走过。 因为死神在寻找的是熄灭了光芒的人,他们胆小怯懦,每一步都胆战心惊,用畏惧的眼神频频向死亡发出邀请。 XXVI.一个醒来的梦 我们先来赞美一下那位医生的功德。 他有着悬壶济世的崇高理想,而且具备了与之匹配的高明手段,仅仅只是用了一点点退烧药就把我们的伯爵从"死神"身边领回来了。 虽然连仆人都看出来他们伟大的主人只是生了一点小病,可这小病却被某个外行夸大了数倍。 安得烈禁止莫尔到处嚷嚷,以免传出去大家以为安斯艾尔终于有幸蒙受主的召唤了。 但是莫尔最终赢得的胜利,是在他反复要求和伯爵屡次反对把医生叫来复诊的冲突上,现在那位医生从他的诊所辛辛苦苦地坐车赶来,就像是走到了天涯海角似的。 安斯艾尔躺在病床上板着脸,他的失败是因为安得烈临阵变节地站到了敌方的阵营,伯爵感到自己被背叛了,脸涨得通红,脉搏每分钟有一百多下。 "您得静下心来。"医生皱着眉。 莫尔问:"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什么,也没有炎症,伯爵正在恢复,可他同时又在生气。"医生说,"我希望病人们在恢复期间保持轻松愉快的心情。" 医生作完总结之后给了一些修养方面的建议,安得烈很尽心地为他雇了马车,送他回自己的诊所。 他回来的时候看到安斯艾尔一个人坐在床上喝粥。 "莫尔先生呢?" "被我赶走了。" "您又在生他的气吗?" "不,今天轮到我生您的气了。" 安斯艾尔用精致的勺子蹂躏着碗里的粥,他顺着时钟的方向搅了一会儿又回过来逆向而为。 安得烈不由得笑了起来说:"您和昨晚上判若两人。" 伯爵的手势停止了,他抬头看了管家一眼问:"有什么呢?" "没什么?您瞧今天天气怎么样?想不想出去走走?" "去哪儿?" "随便,哪儿都可以。"安得烈说,"来吧,和莫尔先生一起出去走走。我让伯顿先生套好了马车,你们可以去郊外散散步,那里的新鲜空气对身体是有好处的。" "可我不想。" "您不想避开那些恼人的访客吗?趁他们还没来,您应该动作快点。" 这句话比什么花言巧语的劝说还有效,安斯艾尔几乎是立刻就把手中的碗放下了。 仆人进来为他穿衣服,安得烈打开门说:"请放心地去玩吧,这里的一切我会应付的,去晒太阳,但不要再让自己着凉了。" 安斯艾尔起床后也觉得自己睡得太久,站在地上感到轻飘飘的。 管家把他的主人赶下楼,又赶进马车里,紧跟着把一脸茫然的莫尔也塞了进去。 "祝你们玩得愉快。" 安得烈很高兴能把这两个人送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他夹在中间已经有点力不从心了。莫尔和安斯艾尔的个性有相似之处,他们看不到对方的时候都会在安得烈面前颂赞对方的好处,可是一见了面就像两只好斗的公鸡,试图扯掉对方身上最后的几根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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