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惊觉到,江白这句话另有深意。 江白问左钟离,他要找的,究竟是楚观月还是秦观月? 若秦观月便是楚观月,又何必多此一问。 左钟离这时却有些踌躇起来,细细回想当年楚观月,容姿绝世、风雅温润、如皎月一般明艳而又柔和,即使谪仙也大约不过如此。而如今的秦观月,态度冷漠,形容古怪,不像大夫,倒更像个孤僻怪人。 左钟离现在要的,是心中思念了十年的那个完美的幻影,还是这个活生生却孤僻冷漠的怪人? 冷静下来,心里便浮起了许多苦涩的情绪。 他本应该能够看清楚。即使态度变了、声音变了、气息变了、仪姿变了,但那个人确确实实就是楚观月。一个人,哪有可能十年不变?便是左钟离自己和当初已是天壤之别,更何况十年之前观月遭受了那样的变故与痛苦!所以他的字迹变了,比之当年少了一分柔和,多了一分苍劲。他受了那样的重伤,所以声音也变了、身形也削瘦了。也许还有别的缘故,所以他变得冷漠了...... 明明是可以明白的,却下意识的不愿意相信,是因为自己心里,想念的是曾经那个如此美好的观月之人,而抗拒着现在这个不完美的观月。 所以江白问他这句话。江白心思玲珑,早已看出了此中的关键所在。 左钟离低叹一口气,反道:"楚观月如何?秦观月又如何?" 江白一挑眉,答道:"楚观月已死多年,天下皆知。秦观月当世名医,却和左相大人您无甚么干系。" 左钟离心想,他这句话的意思,是在告诉自己应当放弃那个幻影么? 只是,十年间一点一滴凝聚起的影像,怎么可能一朝一夕便遗忘呢? 然则左钟离心中更明白,那毕竟只是已经消逝的过去,而现在与将来,才是他应该努力争取的。 默然片刻,说道:"在下有心疾,想请秦观月大夫看诊。" 江白冷冷笑问道:"心疾?"看那神情,似有讥讽之意。 左钟离心中苦笑:"我这样的痴念,不正是心疾么?"表面上却语调一沉,道:"你莫逼人太甚。" 江白收起笑意,肃然道:"观月与我关系非常,我理当维护他。" 左钟离心想,江白果然是与观月交情非常。想到他为了维护观月,曾暗中阻挠,可为了太子水晟澈,又告之自己观月的行踪,江白这人真是有些捉摸不定。 只好放低姿态,说道:"如今你自身难保,还谈什么维护他......罢了,总之请你看在令尊的面子上,信我这一回,我是绝不会害他的。" 江白默然片刻,终于道:"家父生平识人无数,断不会看走眼,我便信你这一回。"冷然道:"你若有负观月,我定饶你不得。" 左钟离低声自语道:"我又怎么会负他?"抬头道:"只是观月现在对我避犹不及,我一离开医馆,他便收拾包袱走人,我又如何能负他?" 江白闻言,淡淡一笑,说道:"左相大人误会了,观月他这一次倒不是为了躲你。"忽然压低了嗓音,沉声道:"观月他当年身中剧毒,每年这时候便要发作,须得一味药才能压制,偏偏那药草摘下一时三刻便失了效,所以只得每年这时候赶去。他本是三日前便该出发的,只为了救你,已经延误了时候。" 他消息灵通,自然晓得左钟离于千水阁遇刺一事。 叹一口气,又道:"我真是有些不放心他,他毒发时痛苦无比,往年都是我陪他一同去。只是我现下这里实在脱不得身。我原本想派人去,可观月不愿意旁人看见他毒发时难过模样......"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左钟离。他此言非但不假,其实另有一层缘故,自六月间受伤以来,江白功力只恢复了两成,比之常人更弱几分,若与观月同行,反而拖累,但他略过此中关节未提。 左钟离明白江白暗示,连忙说道:"在哪里,我去!" 江白道:"左相大人政事繁忙,怎好随意离开上京?" 左钟离心中痛惜观月,想到他此时也许正在某处痛苦呻吟,哪里还顾及什么政事,又想到先前安王水祈苏已被江白约束了,一时间最大的对手闲坐一旁,左钟离自然乐的轻松。 毫不犹豫说道:"无妨,你告诉我他在哪里。" 江白微笑道:"既然如此,观月便拜托左相大人了。" 第二日,左钟离便上奏祈帝,称欲归乡为亡父亡母重修坟墓,告假数月。当年他父母亡故时,因国事繁忙,未能归乡,此时提出请求,祈帝便未拒绝,只看了看左钟离,道:"左爱卿这样的孝心,真是难得。"说着,便应允了。 左钟离暗暗脸红,他归乡修坟是真,但只是顺路而为,实则却是为了去见观月。 见祈帝神色高深莫测,也不知那一句话是否真心,更不知自己的举动会不会被他察觉。 但此时已全不顾这一切了,当下叩首谢恩。回了府,立即拿着前日便收拾好的包袱,带着仆人,坐上马车出发了。 左钟离此行,先回故土,见了从前的邻里故人。他如今位极人臣,这番回乡,虽然极力低调,但毕竟是衣锦还乡,当地士绅、官员莫不相迎。强自按奈焦虑心情,应对一番,又安排了人丁着手修坟,如此已耽搁了两日。接着对外称病不出,江白早已派人扮作左钟离的模样瞒天过海,于是左钟离趁夜一个人悄悄骑着马上路了。 他虽然只是一介文臣,但本朝尚武,左钟离亦自幼学习骑术,倒也差强人意。 此行江白特意叮嘱,让他只一人去,他知道观月身份特殊,若多一个人知晓真相便多一分危险,江白倒也并非刻意为难他。 左钟离按着江白的指示,沿着官道一路南下,到江宁郡与徽郡相交处时,折向西行,如此又行了两日,绕过泽湖便入了山。这一片山脉连绵数百里,山中道路难行,至此左钟离不得不弃了马,徒步而行,这样又走了一日。好在此时正当夏末,天暗的晚,到这天傍晚时,左钟离翻过一个山头,他本已疲惫不堪,这时隐约看见山坳中隐约露出黛色屋檐,心中一阵振奋,忽然又有了力气,沿着山路急奔而下,不一会便到了一个小村落。 这村落不过十来户人家,俱是山里的猎户,这时正是晚饭时,纷纷回来,有人看见左钟离,不由脸带惊异好奇之色,这山野村庄平日罕有外人来,不一会,竟全村男女老幼都出来围观,令左钟离阵阵尴尬。 此时一位老者颤悠悠走上前来,问道:"这位客人莫不是山里迷了路?" 左钟离摇摇头,道:"请问这里是否是马家村?在下是来寻友的。" 众人俱点点头,一个年轻猎户似是想到什么,喊道:"我知道了,你是来找秦大夫的吧。"他见左钟离虽然相貌普通,但衣着气质非凡,便顿时猜到了来意。 左钟离一喜,道:"正是,请问这位小兄弟,秦大夫在哪里?" 那猎户指着旁边一座山头答道:"秦大夫在那山后,他说这几日要采药制药,让我们别去找他。" 秦观月每年俱来此地,遇上村民患病,便用心医治,他本是当世名医,寻常毛病自然药到病除,便是痼疾也能一一治好,因而虽然形容古怪,言谈冷漠,却极得村民尊敬。 这些村民本性淳朴,既然左钟离说是寻友,看他态度温和,便不疑有他,当即便告知了秦观月的去向。 左钟离连忙谢过众人,村民热情,又纷纷拿出做好的菜蔬熏肉,盛在简陋食盒中,请左钟离一并带去。左钟离盛情难却,再三谢过,提着食盒匆匆奔向猎户所指之处。 不一会翻过山头,看见原来是个小小的谷地,一道溪流缓缓而过,溪边造了栋木屋,此时夕阳将落,金红色余辉洒在林梢木屋间,透着幽静柔和的气氛。 左钟离欢欣无比,加快脚步,奔向木屋,口中已忍不住喊道:"观月,观月!" 木屋大门洞开,却静悄悄无人应答。m 左钟离又奔近几步,正自疑惑,忽然眼角瞥见屋后溪边似是有一道人影,连忙绕过屋子。 只看见溪边大石上伏着一人,那人一身黑衣,身形削瘦,黑纱斗笠落在一旁,似乎正是观月。 再走近两步。看清观月侧着脸倒在大石上,发丝散乱,遮住左边大半个脸,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唇角还带着一缕黑色血迹,旁边大石上亦有一滩黑血。 心中一时惊骇莫名,把食盒丢落在地上,便扑到观月身前,一把抓住观月那双枯爪一般的手。触及肌肤,不由又是一阵惊骇,只觉得观月的手心冰冷无比。 左钟离如坠冰窖,颤抖着将手放在观月鼻息,察觉一道似有似无的鼻息,又连忙翻过观月身子,贴着胸口细辨心跳,天幸观月还活着,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时看见那心中恋慕了十年的熟悉容姿,忍不住痴痴凝望,伸手轻轻抚摸。 却在撩起观月发丝时,呼吸一滞。 第 15 章 左钟离指尖触及观月脸庞,心里一阵难受,眼眶发热,忍不住便一滴泪落在观月脸上。 他简直想不到,竟然有人会这样残忍的对待观月。 这一张脸,本应该是如世间最美好的珍宝一般完美无暇,肌肤白皙柔润如玉,双唇带着浅浅的蔷薇色,笑起来的时候温和似春风。 然而现在,非但肤色惨白泛青,双唇全无血色,左脸颊上两道利器划出的伤痕交错而过,那伤痕中心深陷下去,两边外翻,几乎可以想见当初划的有多么的深,伤痕周围一片乌青之色,从创口一直向外扩散,仿佛一个狰狞的妖怪般盘踞了整个左半边脸。 左钟离那一滴泪落在伤疤中心,又沿着其中一道疤慢慢滑下,一直滑到观月的下巴处,才滴入他黑色的衣襟,消失不见。 左钟离无声哽咽,一滴接着一滴泪落在观月脸上。 这是观月啊,他恋慕了十年的观月之人,那个温和聪慧、容姿绝世的楚观月!却被人如此残忍的对待! 左钟离只觉得心口阵阵窒闷,血气翻涌间,几欲呕血。他浑身发抖,俯在观月身上,紧紧搂着观月,只觉得便是当年听闻观月死讯时,也没有此时更令他伤心难过。 他静静拥着观月,清楚感觉观月薄薄衣裳下,身体削瘦到仿佛只余骨架一般,又看着观月那被毁去的半边脸,心中痛楚,也不知观月当年是遭了多大的罪。想到那日文清对他说,当时看见观月满脸满身的鲜血,心口还插了一把匕首,这样被人抬出去抛弃在冰天雪地的野外,不由忍不住对赵氏满腔的愤恨,只恨不得此时赵氏就在面前,让他也拿着匕首狠狠往她脸上划几道。可是那赵氏九年前便因为楚家满门抄斩而被处死,如今又哪里还能让左钟离报复回去。 正在暗暗愤恨,这时秦观月身体动了一动,低低呻吟一声,一双眼慢慢张开。他胸口阵阵灼痛,不由微皱眉头。这时意识清醒,发觉竟被人贴身抱着,再抬眼一看,恰对上左钟离一双泪眼,不禁大惊,本能伸手去推左钟离。但他此刻身体虚软无力,不曾推开一分距离。 心中一急,忍不住咳了起来,又是一口黑血咳出。 左钟离惊骇无比,连忙将他扶起,轻抚后背,惶恐道:"观月,观月,你这是怎么了?" 秦观月别过头,掏心掏肺般咳了一阵,又连着喷出几口黑血,伏在左钟离身上喘息。好一会,气息渐渐平复,这才哑声说道:"不要紧。" 这十年来,他早已习以为常,这些黑血是淤积在心肺间的毒素凝结而成,此时咳了出来,反而胸口灼痛减弱。想来再调养数日,今年的发作便又熬了过去。 这时痛楚稍减,神智却又渐渐昏沉,无力开口,便又闭上双眼,软倒在左钟离怀里。 左钟离又惊又急,连连摇动观月身子却无反应,又试了试观月鼻息,只觉得此时呼吸平缓,全不似方才一般微弱而似有似无,这才略觉安心。 想到江白说观月这十年里每年都有来此采药治毒,他既然身为当世第一名医,应当能治好自己罢。 这样想,无非也就是令左钟离自己略镇定一些。 连扶带抱,将观月带入木屋中,令他安躺在床榻上,拉过薄被仔细盖好。左钟离坐在床头,轻轻握着观月一只手。 这时隔窗看见圆月升起,在屋外撒下一片淡淡银白光辉,又恰恰照出观月右半边脸,左钟离一阵心神恍惚,隐约想到,十年之前,他也曾与观月在一起,看明月东升。 只是那时候,他们正当年少,饮乐观月,好不畅快。而十年后,却是仿佛历尽沧桑一般,伤心无奈。 然则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宁,只觉得这一刻,观月就在他身边,与他手握着手,仿佛可以一直这样到永远。 左钟离心想,无论观月变成什么样,无论他与过去有多么的不同,只要他还是活生生的在自己身边,能够看得见摸得着,便觉得满足了。 连日奔波,到此时才松懈下来,倦意上涌,左钟离伏在床边沉沉睡去。 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日天色大亮,日光投在左钟离脸上,才慢慢醒了。左钟离茫茫然张开眼,恍惚了一阵,想起昨夜守在观月床边竟睡着了。下意识伸手一捞,却摸了个空,再看床上,被褥整齐叠在一旁,哪里还有人在,不由心中一惊,跳将起来。 这一起来,猛然觉得腰背一阵疼痛,原来他夜里睡姿不对,自然筋骨酸痛。 忍不住呻吟一声,但也顾不得疼痛,踉踉跄跄推门而出,喊道:"观月!" 推开门,才看见秦观月正立在溪边,手里拿了两株草药,对着日头,似在辨识查看。听见左钟离唤声,眉头微皱,转过脸来,无言看着左钟离。 他既已被左钟离看见了模样,此时无人,自然便不会再用斗笠黑纱遮面。但习惯使然,半边发丝垂下,隐隐遮去脸上伤痕。 左钟离暗松一口气,道:"观月,你没事便好,你昨日吐了许多血,我......我......"上前数步,道:"观月,你为何故意不认我?" 秦观月心知被左钟离瞧见了面目,不能隐瞒,略退一小步,漠然道:"我是罪臣之子,如今又是这副模样,你又何必特意来找我,相见倒不如不见。" 心中迅速盘算一番,已猜到想必又是江白暴露了他的行踪,特意指点左钟离前来,忍不住低哼一声,道:"你又给了江白什么好处?" 左钟离里面摇头道:"你莫怪要他,是我再三纠缠他,他才告诉我来这里寻你。他也是担心你一人出意外。" 秦观月淡淡道:"我能出什么意外,又不是他那样成天自己糟蹋自己。" 左钟离听他语气间与江白关系亲密,不由觉得一阵嫉妒,按奈心情,低声说道:"观月,前些日子我遇到文清,他把事情都告诉我了。想不到赵氏这样的残忍,痛下毒手。观月,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 秦观月看了看左钟离,摇头道:"那与你无关,你没对不起我,也不用向我道歉。" 但他越是这般说,左钟离反而越觉得观月是不愿自己愧疚,心里便更觉得自责,忍不住噗通一下跪在秦观月面前,仰头道:"观月,你打我骂我罢。" 秦观月侧身往旁边避了避,道:"这是在干什么,好端端的为何要作贱自己?"见左钟离跪着不动,想到那日在千水阁,左钟离酒醉后抱着自己胡言乱语,秦观月不由一阵尴尬,微微脸红。低咳一声,道:"你若不起来,我以后便再不与你说话。" 左钟离连忙道:"我起来,我起来。"又慌慌张张从地上站起身。 秦观月见他这般模样,哪里还有当朝左相的沉稳气质,心里也忍不住暗暗莞尔。 想到眼前这人毕竟十年前相交一场,虽然那日酒醉后对自己肆意轻薄,但总是一心对自己好的,秦观月暗叹一口气,指着溪边两块大石,道:"坐下来说话罢。" 那两块大石面上被人打磨的光滑,倒恰恰可以当做凳子。 左钟离自然不知这是江白强力施为,只当天然而成,心里小小赞叹一下。见秦观月态度不似前几次一般冷漠,不由心中暗起了几分奢念。略整理了思绪,问道:"观月,当年我在牢中,听人说你病故了。谁知后来遇着文清,才晓得你竟然是被赵氏害了,还命人将你丢在雪地里,你究竟是怎么逃过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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