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翻过左钟离身子,看他脸色仍是苍白,伸手摸向脉门,察觉脉象平和了一些,不由略松一口气。这毒暂时延住,几个时辰之内,左钟离性命无忧。 好在此间离自己医馆极近,待纹儿打退了刺客,便可为他解毒。 但那两个刺客显然身手不弱,却不知这些功夫,纹儿会不会遇险。 伸手扳动窗边暗藏机关,向外求救。这机关设置巧妙,以细索通到屋檐下,只需一按,便牵引屋檐下另一处机关,机关复机关,层层牵动,不过瞬息便能令千水阁附近半分堂之人知晓,及时赶来。 又走到纹儿梳妆台前,将铜镜向一旁推开少许,露出一个小孔来,凑目看去。这小孔之后设有暗道,以银镜转折,可监视屋外。 恰此时,看见一个黑衣人影自屋脊上翻身落下,蹲在不远处一间房间窗下,悄悄戳破窗纸,向内窥探。 那黑衣人看了一眼,便又无声潜到另一扇窗下,借着窗缝向里张望。 如此悄无声息,一间间房间看过来,转眼便向纹儿房间走近。 秦观月心念转动,顿时明白这必定是刺客同党,是来悄悄探察左钟离下落,若是发觉他未死,便补上一刀。 自己既无功夫在身,纹儿也不见踪影,半分堂之人只怕未及赶到,却该如何应对? 看一眼躺在床上左钟离,脑中诸般念头转过,这时听见附近房里传来一阵男女欢爱喘息之声,秦观月心中灵光一现。 只见他伸手拿下头上黑纱斗笠,将发束打散,发丝垂下,遮住大半边脸。然后解开衣襟,将领口直拉至肩下,扯过一旁架上浓紫织纹华丽锦袍披在自己身上。 侧头看见铜镜之中映出惨白无色双唇,眉头一皱,伸手打开纹儿留在梳妆台上胭脂,小指指腹轻沾一点,匆匆抹在自己唇上。 如此装扮好,连忙扑到床上,放下半边床幔,伏在左钟离身上,挡住他的面孔。 这一番作为,不过片刻,忽然心中惊觉,把脸略侧,佯闭着眼,微启一缝,恰瞥见窗纸上已多出一个小洞。 不由身形微动,长发滑下,露出右边小半张脸。 烛火微一摇曳,暗了几分,室中光线更显朦胧,却照出那绝色容姿。 第 13 章 八月初五,太子水晟澈于骊山别院设夏宴,未至掌灯时,宾客便陆续到了,按着惯例,俱是未婚娶的皇亲国戚与三品以上大臣。 自左钟离入朝为官以来,这夏宴倒是年年参加,一次也不曾落下。每每思及此,左钟离总忍不住微微苦笑。 浑浑噩噩的到了骊山别院,与诸位皇子、世子、小侯爷一一照面。安王水祈苏虽则整整长了诸皇子一辈,却因至今未立妃,便仍然来赴宴了。他和左钟离两人,本是朝堂之上的对头,彼此勾心斗角,这时恰在别院门前遇见了,安王水祈苏眉眼一挑,一张邪魅俊美的脸上带出些说不出惑人的笑来,道:"左大人无端端的揽祸上身,又是何苦?" 左钟离心中一凛,知晓安王水祈苏眼线处处,左钟离遇刺之事并未张扬,只称得了急病,但毕竟瞒不得安王水祈苏,他这句话显然意有所指,兴许还猜到了主谋之人,但左钟离此时心中沮丧,亦无心力与水祈苏针锋相对,只是木然点头道:"多谢安王殿下关爱。" 这一句话,实在答的有些不伦不类,倒叫安王水祈苏有些摸不着头脑,微愣了下,便一甩袖当先踏入骊山别院。 左钟离这时哪里会留心安王的神色变化,只是木然跟着进去,又木然的入座。 宴席上,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只怕连莲池对岸的人也看出来了。 左钟离只觉得,这些日子,好像在做梦一样。 这根源,起自那日被礼部侍郎张力等人撺唆着去了千水阁,然后在席中听了一曲《观月》,接着,记忆便有些模糊不清了。 大约是喝醉了,迷迷糊糊间,觉得自己好像遇见了楚观月,非但把他搂在怀里大胆轻薄,仿佛最后观月还伏在自己身上,温柔婉转。 这样的事情,左钟离过去从未想过,他心中爱慕楚观月十年,但那人是如此高洁完美,左钟离怎么可能产生一丝亵渎的意念? 想来真是酒醉了,人的心性也乱了,竟生了这样荒诞的绮念! 但,真的只是醉梦一场么?左钟离却又有些不能确定。 美梦之后,是长长的沉睡,只觉得好像在温暖的水中不断往深处沉去,奇异的并未感到窒息,水波摇晃之间,带着说不出的适宜,仿佛春风一般抚摸着全身。左钟离忽然觉得,他累了十年,直到此时,才真正好好休憩了一场。 好梦正酣,却听见有人在耳畔不耐的说道:"左钟离,你要睡到什么时候?你故意迟迟不醒,是想砸了我的招牌么?" 那声音暗哑难听,语气间却有些熟悉。 近十年来,除却那观月之人外,再无第二个人,这样直呼他的名字。 是观月? 这念头浮现脑海之际,左钟离猛然振奋一下,随即觉得身上两下刺痛,忍不住呻吟一声,睁开了眼。 映入眼中的,却是有些熟悉的黑纱斗笠,一袭黑纱垂下,遮去了主人的面目。削瘦苍白如枯爪一般的手抬起,指尖分夹着两枚金针。 那人冷冷说道:"非要我用金针刺穴才肯醒么?" 左钟离茫然了半晌,才真正清醒过来,这时看见那人已走到门口,并未停留,转眼身形便消失在屋外。 单看背影,若不是那么异样的瘦,却几乎和记忆中十年前的那人几乎一模一样。 左钟离忍不住再一次的犹疑起来。这秦观月,究竟是不是楚观月。 若他是楚观月,为何对自己这样的冷漠,竟不肯相认? 便是不知道他心中的痴念,单只是十年前他们那样的知交好友的关系,也断不该在十年后将自己视若陌生。 正在胡思乱想间,秦观月已经转回。手里端着碗药,放在桌上。弯腰伸手绕过左钟离胸前,将他扶抱起,令他靠在床头。两个人几乎身子贴在一起,秦观月身上淡淡药香传入左钟离鼻端。左钟离心神一阵恍惚,左钟离记忆之中楚观月天生体弱,身上也常年带着药味,但却又与眼前这人身上的气息并不相同。 那一层黑纱垂下,几乎贴在面上,透着些光,左钟离隐约瞧见黑纱之下一张模糊的脸,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直到无意识咽下秦观月喂到嘴边的药,被那药中的苦味一呛,左钟离才猛然回过神来,欲坐直身子,却不由软软靠倒在床头,只觉得浑身绵软无力。忍不住惊道:"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开口,听见自己嗓音嘶哑,不由又是一阵讶异。 也不知道黑纱斗笠之下,秦观月究竟是什么神情,只是见他正拿着勺子的手抖了抖,半勺药倾回碗中。 语调却是万年不变的漠然,道:"左大人真是醉的糊涂,竟什么也不记得了。前日夜里左大人在千水阁中遇刺中毒,想来是在朝中得罪了什么人罢。" 轻描淡写一句话带过,手中并不停顿,重新盛了满满一勺药递到左钟离唇边,不由分说便往他微启的口中一送,略有些强迫的令左钟离喝下药。 左钟离满心疑惑,脑中念头急转,一时也想不出他究竟得罪了什么人,要下这样的杀手。他既分散了注意,倒不觉得那药过分的苦,转眼便被秦观月这般谈不上温柔也不能算粗鲁的动作喂下一整碗药。喝完药,秦观月将他身体放平,盖上薄被,端着空碗便往外走。 眼见走到门口,左钟离连忙出声唤住,道:"秦观月......"话到嘴边,却又忽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 秦观月并不回头,只是道:"你余毒未清,还需休养几日。" 说着已经走出门外,仔细带上木门。 药效起了,左钟离一阵困顿,便又陷入沉沉甜梦。 ※※z※※y※※b※※g※※ 如此三日,匆匆而过。 秦观月话并不多,语气淡漠,动作虽然谈不上温柔,却又偏偏耐心仔细,为左钟离端药送水。只令左钟离心里说不出的迷茫疑惑。每日里看着秦观月一举一动,暗暗想着,他到底是不是楚观月?只觉得似像非像,着实捉摸不定。 到第四日,左钟离已经能够起身,知晓原来自己是在秦观月的医馆内。这时他家中老仆已经得了消息,来过几次,原是想将他接回,俱被秦观月以不宜移动的理由拒绝了。到这日,见左钟离起身下地,行动无碍,秦观月便道:"既然好了,便请回罢。" 左钟离这时心中起了奢望,觉得秦观月好像真是楚观月,便不想离去,但他一连四日未上朝,已然堆积了无数政事,也实在由不得他肆意任性,只得匆匆离去。 心里想着,只要得了闲,便来医馆见秦观月,总要找个结果出来。 却不想,他前脚走,秦观月后脚收拾了包裹,医馆大门一关,匆匆离去。 待左钟离隔日过来,看见的又是当初那架势。医馆的黑漆大门紧闭,门人老林坐在门前树下抽着烟袋,说道:"秦大夫外出行医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茫然四顾,不禁怅然若失。 如此恍恍惚惚过了两日,转眼便到了夏宴,待入了骊山别院,席中坐定,杯酒之后,忽然听见六皇子水晟湛说道:"皇兄,听说你宫中有一个琴师,技艺非凡?" 心里猛然一惊,不由收慑了心神。 原来不知不觉,席上诸人已议论起了太子水晟澈的琴师。左钟离心中明白,他们议论之人,正是江白。左钟离心想,江白与秦观月关系非浅,何不趁此机会寻江白追问秦观月下落呢? 这时安王水祈苏道:"自从六月间以来,本王无时不念着那琴师,只是皇贤侄唯恐本王抢了去,竟舍不得请出来呢。" 太子水晟澈神色若常,答道:"区区一个伶人,得皇叔赏识,何其幸也。今日已特地命他更衣焚香,只等为皇叔献艺一曲。" 此言一出,席上一阵哗然。便连莲池对岸女宾亦被吸引了注意,俱向这边看来,隐约听见瑞珏公主正问江宁郡主莫韶华这琴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也不知是怎么的,女宾间起了些争执,有人发了脾气,训斥侍女。左钟离看去,约莫认出那是兵部尚书纪允之女,心想这女子如此蛮横泼辣,倒比公主还娇纵了几分,不由暗暗摇头。 这时江白已捧着琴出现,灯火流光间,只见他临水而立,削瘦纤长的身子披着旧白的广袖宽袍,如烟般纱罗遮去面目,只可看见那极长乌青的发墨迹般流淌而出,披散在衣袖之间。 左钟离认识江白近十年,从前只觉得他虽然生的风姿卓绝,却轻佻放荡,心中不免将他看低了几分。后来知道他是半分堂主人,又在安王府中看见他浴血而战,气势凛然,不由对他有些肃然起敬。但这时看见江白白纱遮面,虽然看不清面目,却气质天成,举止间带着说不出的摄人风情,不由也心中惊叹,莫怪众人对他念念不忘,他这般的模样,谁能忘得了? 众人看着白水在岸边坐下,伸手抚过琴弦,拨了几个清音,此时莲池四周已全然静寂,只闻琴声。白水略略停顿,待余音散去,双手重新覆上琴面,轻拢慢捻,一曲《碣石调幽兰》徐徐送出,琴音清越,随风飘送,散扬在莲池花水之间,也不知是否被琴声感动所致,竟觉得四周灯火波动,彩绸摇摆,似随乐起舞般。一曲弹罢,两岸席间诸人俱神思沉醉,久久不能自已。 许久,忽闻掌声响起,只见安王水祈苏扬声道:"好一曲《碣石调幽兰》!" 似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其余诸人这时才反应过来,俱是喝好,顿时池畔喧哗一片,夏宴气氛似是高到极至。 一曲弹完,江白起身行礼,施施然在太子水晟澈身边入座,明知道这席上左钟离与水祈苏俱是识得自己的,却装作毫无干系的模样,既不言语,也无动作。 待江白这一场表演完了,众人似是便尽了兴,不耐烦看了几个伎人的舞曲,此时亦酒足饭饱,便纷纷离了座位,在别院里游园赏玩。 左钟离见江白起身离席,自己在原处稍坐了一会,便也起了身,趁着无人注意,悄悄往江白走的方向追去。 在骊山别院中转了小半圈,远远看见两个人站在花墙说话,仔细一看,正是安王水祈苏与江白。不由心中一惊,心想,江白两个月前坏了安王水祈苏的大事,当时虽然被自己及时插足,令江白得以全身而退,此时水祈苏莫不是来找江白秋后算账的罢。 连忙放轻脚步,悄悄走近,听见安王水祈苏道:"你要本王做什么?" 左钟离不由心中一愕,难道这安王,不是来找江白麻烦的? 第 14 章 这时听见江白说道:"这两年,袖手旁观。安王殿下,江山与美人,如何取舍?这句话,两个月前我问过,如今您可曾想好答案?" 左钟离心中又是一愣,莫非江白是在与安王水祈苏谈什么交易,他这狮子大开口,安王水祈苏如此野心,怎可能轻易同意? 又听水祈苏道:"只要他出现,本王自然便能找到。你这价码开的太高,本王不能同意。" 左钟离默默盘算几许,觉得隐约猜到了几分,安王水祈苏似是在寻一个重要之人,为了那人,竟真有肯应允了江白之意。左思右想,却有些想不出什么人能令安王水祈苏做这样的牺牲。左钟离与安王水祈苏对立了数年,也算是彼此极了解的了,他心想,安王此人手段强硬,冷酷无情,为了实现野心,只要是可利用的就绝不会放过,绝无半分犹豫。但他忽然又想到当年的一件传闻,安王水祈苏与琴君李嘉祥似有些暧昧纠缠。三年前李嘉祥入安王府献艺后不知所踪,安王曾派人四处寻找未果,难道他此时竟是为了李嘉祥? 不由有些失笑,这安王水祈苏,怎么看也不似是痴情之人,可以为了什么人放弃自己的宏图霸业。 略一走神,已漏过了几句,这时恰听见江白道:"如此说来,殿下是同意了?" 左钟离大吃一惊。心想,无论如何,江白当真是好厉害的手段。 正要移动脚步,忽然耳畔传来安王水祈苏的声音,道:"哼,偷偷摸摸的窃听,也不觉得失了身份。" 左钟离略觉有些尴尬,但既然已被安王水祈苏发现了,便索性摆出一副坦荡模样,从暗里走出,行礼道:"拜见安王殿下,臣无意路过此处,打扰了殿下,还请原谅则个。" 安王水祈苏冷哼道:"原来是左相大人,当真凑巧。"大约是猜到与江白的对话被左钟离听了去,不由心中懊恼,冷冷道:"本王尚有他事,左相大人请自便。"说着走出院门扬长而去。 左钟离见安王水祈苏远去,此时只剩下他与江白两人,心想正好,开口欲言,话到嘴边却又有些踌躇,略一犹豫,说道:"多日不见,你的伤好了?" 江白淡笑一下,从容答道:"有劳左相记挂,不过皮肉之伤,早就好了。" 左钟离见他坦然承认,不由叹道:"我早该想到是你。那日在安王府见到你,我就知道了。令尊若只是一介普通商贾,如何会有那枚半分令。原来如此......" 江白仍是懒懒笑道:"左相大人睿智,既然已经知道这些,余下的自然不难猜测,只是还是佯做不知罢,也免得无端惹了猜忌。" 左钟离心想,我如何会猜不到,江白也是聪明之人,明白陛下易猜忌。心想他与江白,其实都是同为祈帝效力,只不过一明一暗,这时却要装作毫不知情,不由显得十分可笑。 叹口气道:"这道理我自然晓得。"略一停顿,说道:"只是,你为何百般阻挠我寻找观月?" 江白看了看左钟离,忽然神情一整,道:"看在你与家父相交一场,如今我也不妨把话挑明。你要找的,究竟是楚观月呢,还是秦观月?" 既已说到这地步,左钟离心想,秦观月十之八九便真是楚观月了。不由心中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终究观月还活得好好的,难过的却是观月对他如此疏离。 正要开口,看见灯光照亮江白半边脸,另一侧隐在阴影之中,一双狭长双目映着清澈的光芒,带着说不出意味深长的神情,不由心中一震。
9/16 首页 上一页 7 8 9 10 11 1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