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月想到十年前的旧事,心中刺痛,面上却不动声色,淡然道:"还能如何。我那时受了重伤,昏迷了过去,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醒来却发现自己被人救了回来。" 左钟离啊了一声,道:"是谁救了你?"心想文清说当时看见观月心口插着一把匕首,显然重伤难活,赵氏大约也是以为观月已死,唯恐被人发觉凶行,慌忙间命令心腹将他弃于深谷中。却想不到还有人这样的能耐,竟硬生生把观月救活了过来。 秦观月道:"救我的人,是离隐先生和江白,他们那日趁夜赶路,江白在雪地里发现我,于是把我救了起来。后来我伤好了,便拜了离隐先生为师,学习医术。" 当日离隐携江白返京,路上无意间救了观月,于是将他安置在江家养伤。左钟离在牢中以为自此与观月阴阳两隔,却不曾想到那时观月在江府,与天牢也不过相隔里许。 左钟离想不到原来当年救了观月的人之一竟是江白,不由一阵愕然,说道:"原来江白他也......观月,果然上天还是怜你的,让你遇见了这样的好人,他日我必要当面拜谢你师父与江白。" 秦观月心里也默默想到,也许真是上天垂怜,自己当年若非遭到毒手,后来楚家满门抄斩,万难活命,哪会有如今的秦观月。 师父离隐,虽然平日里冷冰冰的不苟言笑,但对弟子却是极好的。秦观月想到在山中小屋时的日子,只觉得这许多年来,其实是在那里过的最为舒心自在,不由淡笑起来。道:"说来,若不是江白恳求,师父倒未必就会收我为徒。" 左钟离见秦观月脸上浮现笑意,心里一酸,忍不住问道:"你与江白......" 秦观月不知他心思,随口答道:"他早我两年拜入师父门下,是我二师兄。" 左钟离恍然大悟,不由心中略窘,心想:"原来他与江白不过同门之谊。是了,江白既然与太子关系暧昧,为了太子又是受伤又是算计安王,只差把自己也赔上了,又怎么会与观月有别的心思?" 又忍不住好奇问道:"这么说来,应当还有别的师兄弟?" 秦观月点头道:"还有一位大师兄,便是李嘉祥。" 左钟离略吃一惊,讶道:"琴君李嘉祥?" 秦观月道:"唔......不过我未曾见过他。" 左钟离不禁一阵默然,心想那离隐当真是厉害非凡,教出来的三个徒弟,一个是琴艺闻名天下的琴君李嘉祥,一个是观月这当世名医,还有江白那样心计深沉武功绝强的人。也不知这离隐本人又是如何? 想到昨日观月吐了许多黑血,左钟离又忍不住问道:"观月,你是中很厉害的毒么?怎么会这样?" 秦观月淡淡道:"当初那匕首上涂了毒,师傅救我的时候毒已深入筋脉,难以拔除,便留下了这宿疾。"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每年到了这时候便痛苦不已,却是常人难以想像。而这嘶哑难听的嗓音与异常削瘦的身体也是拜毒伤所赐。 两人这般相对而坐,平心静气的说了许多话,转眼日已中天。 秦观月抬头看了看日头,说道:"你想知道的,我都已经告诉你了。时候不早了,你也该走了。" 左钟离一愣,猛然跳起来,大声说道:"我不走,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第 16 章 秦观月微微一愣,道:"你身为当朝左相,日理万机,耗在这里又算什么?" 左钟离神色决然,道:"难道少了我左钟离,这朝中上下就无人理事了?如今便是天塌下来我也不管了。从前我被关入牢中,与你分离了整整十年,若我现在走了,再出意外,也许又是一个十年虚度,十年复十年,这一辈子哪有这许多时光可以如此挥霍......总之,总之这一次我决不离开你了。" 他这一番话说的露骨无比,秦观月从前不知他心思,但如今既然已晓得他对自己的想法,自然会意。不由觉得心中矛盾无比。他与左钟离十年前相交一场,那时尚且年少,不识情爱,便从未有过别的心思,他固然一心只把左钟离当作知交好友,也以为左钟离与自己是一样的心思。但十年后在千水阁遇见左钟离酒醉,胡言乱语间吐露心意,此时又这般当着面说这些与海誓山盟无异的言语,已全然明白左钟离的心意。 若说不感动,那是不可能的。他毕竟不是铁石心肠,想到有这样一个人悄悄恋慕了自己十年,即使如今自己容貌尽毁,却依然心思不变,没有花言巧语,却情意真切,这叫秦观月如何不感动?但他毕竟过去从未把左钟离当作朋友以外看待,本朝虽然尚南风,可秦观月也未必便因为左钟离这一份情意便能一下子将对他的感情变为情爱,何况自十年前那场变故之后,他性情冷淡,也自觉实在是难以再去对什么人付出感情。 当真是拒绝也不忍心,接受又太勉强。 这样纠结的心思,又岂是左钟离猜得到的? 秦观月默然片刻,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神情冷淡的说道:"随你。" 左钟离初听他语气冷淡,不由一阵沮丧,但随即想到,观月这一声"随你"的意思便是没有拒绝自己,不由心下一阵狂喜。 忍不住便喜形于色,几乎要乐的手舞足蹈起来。 秦观月见他这模样,有些哭笑不得,淡淡叹了口气,起身又去摆弄草药去了。 左钟离一个人痴痴傻傻乐了半晌,这时忽然腹中咕噜作响,这才猛然觉得饥肠辘辘。原来他自昨晚便不曾进食,一早起来又忙着与观月说话,如今日已中天,他还滴水未进,粒米未入,先前满心牵挂观月,自然不觉得,此时心情放松,立刻便觉得饿了。 走到屋后,捡起昨日被他慌忙时丢落在地上的食盒,见盒盖掀开,里面的饭菜混在一起狼藉一片,又少了大半,想来是夜里有山鼠之类的动物拖食去了。 不由微微苦笑,捡起食盒,拿到溪边清洗了一下。又喝了几口溪水,更觉得饿了,抬头恰看见观月站在身边,不由略显尴尬。 只见秦观月指着木屋旁边说道:"我熬了些粥,你想吃便吃吧。这里没有别的菜,若是你觉得太清淡了,可以去村里问猎户讨些腊肉菜蔬。" 左钟离连忙道:"不要紧,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秦观月瞥了他一眼,道:"我吃毒药你也吃么?" 左钟离不假思索,答道:"我吃。"仰着头,大有一番慷慨就义的模样。 秦观月转身走开,道:"我还舍不得那些毒药呢。" 左钟离兴高采烈,奔到木屋边,看见避风处安着小炉,炉上摆着个砂锅,小火熬着,旁边摆了碗勺。左钟离先前不曾留意,匆匆视线扫过时也只以为是在煎药,倒没有想到原来是在熬粥。想来也是,观月是人不是神仙,自然也是要吃饭的。 掀开砂锅盖子,盛了一碗粥出来,闻见些药味,想来是观月特意配的药膳,他何曾吃过观月亲手做的粥,这时一口粥含着嘴里,虽然粥里带着淡淡的苦药味道,左钟离也觉得好像放了冰糖一样甜,只觉得这辈子再也没吃过这样好吃的粥了。 就这样一整天,左钟离莫不是脸上带着些痴痴傻傻的笑,坐在溪边,看观月分拣草药,研习医书。他这般的模样,哪里还有人能认出这是朝堂之上位极人臣、处事精明、手段圆滑的左相左钟离? 秦观月被左钟离这样看了一天,只觉得说不出的尴尬古怪,却又不忍心责骂左钟离,只得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忙忙碌碌。 不知不觉便日落西山,秦观月指使了左钟离去村里要了些菜蔬果肉,做了几道简单菜色,两人一同用了饭。他本是富家子弟,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后来拜入离隐门下,住在山中小屋,离隐神人一般,无一不精,唯独不会厨艺,因此秦观月不得不学会了煮饭做菜。他本是极聪明之人,几年下来,便十分精于此道。做出来的菜可口无比,左钟离吃在口里,又是一阵感动。 到了夜里,秦观月见左钟离席地而卧,心想此时虽然夏末,天气尚暖,但毕竟山中夜凉,睡在地上总是不好,叹口气,身子往床里挪了挪,对左钟离说道:"睡床上罢。" 左钟离受宠若惊,连忙躺到床上,但他心中对观月总有一种不可亵渎的情感,这时只是僵着身子规规矩矩躺在床沿,一动不动。秦观月将被子拉给左钟离一些,翻了个身,便背对他而眠,不一会传来均匀呼吸之声,他被毒伤折磨,本就身体虚弱疲倦,因此轻易入了睡。 反而左钟离,一想到心中恋慕了十年之人就睡着自己身边,与自己盖同一条被子,不由感到一阵口干舌燥,胡思乱想的许多时候,才模模糊糊睡着。 山中时日短,转眼间便如此过了数十日,这日早起,秦观月收拾了东西,又戴上那黑纱斗笠,说道:"我身子不要紧了,也该回去了。" 左钟离连忙也将自己随身带来的包裹收拾了,跟着他一同下山,两人先在马家村与村民告别,又经不住热情,被塞了许多干粮熏肉,秦观月叮嘱了几位有旧疾的村民,留下些草药,这才真正告辞。 两人沿着山路不紧不慢的往山下走去,左钟离想到来时自己心中焦虑,一个人匆匆赶路,走时却能与观月同行,不禁心中满腔的高兴之情,觉得这山中景色也分外迷人。 出了群山,走到泽湖边的镇上,秦观月带着左钟离进了一家药铺,药铺掌柜看见秦观月,连忙鞠躬行礼,将他和左钟离请到药铺后堂,两人休憩了片刻,掌柜便说已备好了马车,秦观月谢过掌柜,与左钟离坐着马车又上了路。 这马车外表朴素,内里却布置的宽敞舒适,又备了茶水点心。左钟离不由一阵愕然。 秦观月拿下黑纱斗笠,说道:"有个财大气粗的师兄,倒也是好事一桩。" 左钟离这才恍然,想来那药铺不是江家的产业,便是半分堂的暗桩。 仍旧是先悄悄回去左家旧宅,这时左钟离父母坟已修好,秦观月陪着左钟离去上了香,左钟离看着父母坟头,心中难免伤心,这时又想到自己恋慕观月,便是观月将来不愿与自己在一起,这辈子也不会娶妻生子,这左家的血脉只怕是要断在自己这里了。不由觉得一阵愧疚。 心中默默说道:"爹、娘,孩儿不孝。只是......只是......"长叹一口气,只盼父母九泉之下,能够原谅他这一番痴心绮念。 临行时,自然又是当地乡邻士绅设宴相送。如此便将日程拖延了两日,秦观月正好趁此躲在左家旧宅休养了两日,倒也并无任何不快之色。 如此,路上又花费了数日,左钟离终日与观月相对而坐,心中快活无比,只盼这路一直走下去,但终于还是回到上京。一入京,便不得不与观月分道扬镳,眼睁睁看着观月往他那医馆去了,左钟离心情一阵郁结,恋恋不舍回到自家府邸。 本想第二日便去找观月,谁知次日上了朝,才知道半个月前准太子妃江宁郡主莫韶华被人掳走,下落不明,太子水晟澈亲自出马去寻。左钟离心道不好,再去江府,发现江白也不在家中,不知他又是要做什么事情。 从江府出来,不由便要往东市方向去,走在路上,这时忽然前方一阵喧哗,路人纷纷避往两旁,左钟离夹在人群中,看见一队兵马匆匆奔过,开道官兵之后,赫然是安王水祈苏,见他神情肃穆,行色匆匆,也不知是要去做什么。 眼见着安王水祈苏远去,左钟离略一犹豫,还是转了方向,又进了宫。 见到祈帝,叩首行礼。 祈帝咳嗽数声,说道:"左卿家这次返乡,可有甚么见闻?" 左钟离道:"微臣这一趟返乡,经过许多城镇,百姓莫不安居乐业,生活富足,实乃陛下圣明,才得这样国泰民安,繁华盛景。" 祈帝笑了笑,道:"左卿家也学起迎奉拍马了,这话说得朕心中好不舒坦。" 左钟离连忙道:"此乃微臣肺腑之言,绝非阿谀奉承。" 祈帝虽然为人擅猜忌,但却心思敏锐、言行果断,又能够唯材适用,因而将这泱泱大国治理的富足安定。 祈帝见左钟离欲言又止,知晓他有话要说,便问道:"左卿家可是有事要奏?" 左钟离说道:"陛下,微臣方才在城中见安王殿下带着人马匆匆而过,看模样,似是要出城?" 祈帝点了点头,看向左钟离不语。 左钟离只得又道:"这......如今燕云铁骑为安王殿下所有,任他肆意行动,只怕有些不妥......" 祈帝道:"安王此去西江郡,是为了协助太子寻找江宁郡主下落,左卿家不必多虑。" 左钟离心中惊讶无比,安王水祈苏与太子水晟澈本是敌对,即便是夏宴时与江白达成协议,也绝不会出力协助太子水晟澈,莫非这其中还有别的缘由? 但祈帝既然已这样说了,左钟离自然不敢辩驳,于是应了声是。 祈帝道:"左卿家一去许多时日,朕倒是怪想念的,今日便在宫中陪朕用晚膳再回去罢。" 祈帝赐宴,左钟离怎么会拒绝,于是又应了声是。到掌灯时,祈帝吩咐传膳,左钟离陪在一旁吃了些酒菜。心里想,这御膳房做的菜虽然精美无比,却不如观月亲手做的小菜来的滋味诱人。 席间察言观色,见祈帝神色疲倦,似是比走前气色又差了几分,不由心中略略担忧,心想陛下正当壮年,怎么便气色不佳,莫不是患了什么隐疾,于是不由开口劝请祈帝保重龙体。 祈帝叹道:"近日来,朕常觉得心神倦怠......罢了,便看天命如何罢。" 左钟离只觉得祈帝似有些看破生死的样子,想到自己如今位极人臣,全凭祈帝一手提拔,心里面总记着祈帝对他的知遇之恩,因此不由也心情一阵低落,又出言宽慰数句。 君臣对饮至深夜,左钟离这才回了自家府邸。 他告假近两个月,虽则也不是当真没了他这朝政便无法处理,但毕竟还是堆积下许多事务来,自第二日起一连数日,繁忙无比,倒无暇去找观月。 到了十月初一这一日,秋风萧瑟,左钟离午后得了空,匆匆往东市观月的医馆奔去。仍是沿着熟悉的小巷拐进去,远远看着医馆大门敞开,门前停了辆马车。走近几步,看见马车上嵌着金龙图案,竟是皇室所属,不由略吃了一惊。 连忙往院子里瞧去,恰看见一人,仪容丰俊,气势尊贵,正是六皇子水晟湛。 第 17 章 左钟离站在门外,只听见六皇子水晟湛朗声道:"在下久闻秦大夫妙手回春,医术无双,今日得见,当世第一名医果然名不虚传。" 水晟湛以皇子之尊,对秦观月一介平民自称"在下",可谓客气之极,他虽然素来以不拘礼节、无分尊卑、态度平和著称,但饶是如此,左钟离仍吃了一惊。 这时秦观月答道:"殿下客气,秦某一介草民,略通医术,当世第一名医愧不敢当。" 六皇子水晟湛说道:"秦大夫何必自谦,在下亦对岐黄之术略有兴趣,常去太医院讨教,宫中御医论起秦大夫,都说秦大夫医术高明。御医之中,本也有许多人不服,以为秦大夫不过欺名盗世之徒,但他们见过秦大夫开出的一些药方之后,莫不佩服,说秦大夫用药大胆,看似匪夷所思,往往另辟蹊径,因此都......" 说到此处,秦观月忍不住摆摆手止住六皇子水晟湛滔滔不绝的恭维。他从前以容貌盛名于世,后来又因为医术卓绝出名,这一辈子,听过的恭维话没有一千句也有八百句,但当朝皇子屈尊降贵特地跑来说这些,倒是第一次遇见,心里知道这一连串的高帽套上,必有要事相求,不由便深感头痛。 念头一转,说道:"秦某实在当不起殿下如此盛赞,殿下若对医术有兴趣,秦某这里有两册平日研习笔记,不妨献与殿下。" 六皇子水晟湛一愣,被秦观月这句话一下子堵住,一时反应不过来。他只当秦观月乃是误会了自己的来意,却不想其实秦观月心思聪敏,为了避开麻烦故意佯装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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