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总是看他,却又忍不住,明明是个男人,为何竟能生成这副美貌!心中突然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欲望,如此仙风道骨般的姿容,那号称嫦娥的秀秀怕也敌不过吧。 爹爹似乎已接下了这笔生意,他呆站在原处,失了往常的冷静,只是将眼光从搬进来的这一只箱子移到另一只,那里面到底装的什么?我毫无兴趣,最多不过是一世荣华。 客人站了起来,走过爹爹身旁,走过我身旁,走向门外,凶悍的大汉寸步不离地簇跟着,门帘被挑起又放下,门外鸟鸣马嘶。 我如临梦境般地站着,脚下躺着爹爹心爱的茶盅。虽元神未归,身体却已自冲了出去,我追着蹄声在大街上飞奔,用尽这一生的灵巧与速度,一如那晚追着升上天空的灿烂烟花,向皇城的方向--向那荣耀尊显的方向... ... ... ... 脚步在雄伟的大门前生生定住,是这里吗?我目瞪口呆,怯怯倒退。抬起头,咽下口水,充满敬畏地仰视蹲距着的石狮,从那钢牙利爪中感受到隐约的血腥之气。 "小三?" 无意识地回头,那出声之人已抢上兜住我的肩,笑开了。 眨了眨眼,视线开始清晰起来,我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魁梧的粗汉,直到记忆中勉强出现重合的脸,才放下心,松出气。 "原来是你," 阿德,我童年的玩伴之一,十二岁以前都高不过我,没想五六年不见,竟也已长成这般壮硕的模样。正惊叹间,他已悄悄移开了手,笑容间布上红晕... ... "瞧,我已经长得比你高了!"他说。 ... ... ... ... 就是从那一天起,我的生活被卷入了诡异的旋涡。 每日每夜,神摇气荡,心情起伏。 爹爹开始了铸剑的准备工作,磨石选料,烧火融铁,汗水滴下间瞬息化为灿灿水雾。 一反常态,这次却我耐下了高热,如坐禅般定在这间往常避之犹不及的炼房中。 因为,俊美的将军说过,他要全程参与铸剑。 我拉着风箱,深沉地喘息,回想起阿德的话来: "他是定远将军,掌握西疆的全部兵马,为了向大婚的十二皇子道贺才回京的。" 他是... 将军啊... 偷偷打量着不远处的那张美貌,很难想象这样的脸会出现在漫天黄沙﹑遍地红水的战场,更枉论掌控百万雄师。正如此刻,他一袭华丽绸缎坐在热气蒸腾的房中,专注地等着一把剑的出生。 那样的艳丽,却又是,那样的哀伤... ... 低下头,细数着自己掩盖在风箱呜咽声中的心跳,流着汗,红着脸,第一次如此地庆幸着,身为女儿身。 时间已到了吗?我一惊,顿下手中的动作,抬起眼,看他如梦似幻般地叹出口气,随即优雅起身,慢慢走出这间房。 他每日都只待两个时辰,这精准短暂的两个时辰却是我一天唯有的白昼。再也无心于风箱的单调吞吐,随便应了一声爹爹的呵斥,急急遁出了炼房。 他今天骑着马来,高头的白色神驹拥有不羁的眼,却在他的抚摸下异常温驯,我隐身在布帘后,看他上马扬鞭,驰骋而去。 等街尘扬起时,马队早已踪影全无,我悄悄溜出,明知自己是绝对跟不上那马的,只能顺着轻车熟路远远地追。 再一次来到那石狮子把守的门楼前,虽已有心理准备,仍是被它的气势震住了好一会,刚回神,就见到了迎面而来的阿德。 我并非是来见他,却每次都能见到他。 "小三!"他弯下他的大个子,腼腆地叫着我的名,腼腆地笑,腼腆地红了脸。 我向他招了招手,再看一眼那狰狞的石狮,仍是感觉到了精工细雕间的残忍与杀戮。 与阿德在转角觅得个席地的坐处,正对着将军府的大门。 身旁坐着将军的家臣,爹爹正在城的另一边打造着将军的宝剑,我的生命就是以这样奇特的方式与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连在了一起。 阿德滔滔讲着他从伍的经历,我毫无知觉地听着。对我来说,那是多么遥不可及的事情,成为一个如此美丽的将军麾下的士兵,为他流血,为他杀敌。 "你... 怎么... 不穿女装?"阿德突兀地问,显出些扭捏。 "打铁的时候不方便,况且,我也没有。"我不以为意,丝毫不觉有何遗憾! 阿德沉默着,眉眼间有着童年记忆中的少年的影子,却又时隐时现,似像非像。他静静坐在那里。我却着实有些不安起来,褪去了儿时的打闹,就忘了该如何相处。 "你们将军为何要铸那把剑?"我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阿德为有了新话题而振奋起来,"你不知道?"他说,"那剑是为十二皇子大婚准备的贺礼。" 贺礼?一把剑?我骇,贵族们的想法还真是奇特。 阿德看着我的脸,似乎在确定我有否听下去的兴趣,顿了顿,才又接上话头,"将军与当今圣上的十二皇子是从小一起在宫中长大的。" 我愣了愣,不确定阿德所说的‘一起长大'的概念是否等同于我与阿德的关系----穿着粗布,光着脚,男男女女,捉小虾,捡石子,为着一言不和而扭打在一处... ... 摇了摇头,绝不会吧!但我也实在想象不出,皇亲与贵胄的青梅竹马是何等图景。 "那他们的感情一定不错。"莫名有了些感同身受的安慰。 "感情?"阿德却冷哼,"千军万马,宝座黄金中还有个鸟感情!"他压低了声音道,"皇室中人,哪个不是两面三刀,表里与你交好,暗地派人监视,稍有差池就血流成河。忘恩负义更是家常便饭!小三......"他看着我,眼色复杂。"那千间的华宅中有谁会讲感情!" 我这才惊觉出自己话中的天真与幼稚,毕竟五年前的那场宫变至今还令人记忆犹新。虽然身处底层不谙内幕,街谈巷议间也曾略闻一二:据说当时,皇长子为了争夺太子之位,竟不惜残杀手足,酿成皇子之间互相屠杀的混战,最后仅余同为皇后所出的七皇子,十二皇子;刘贵人的十五皇子;以及血战后才出生的十六皇子,皇上也从此一病不起。 "十二皇子能保住性命全靠我们将军拼死护驾!如今他却... ... " "却怎样? "我急问。 "夺人所爱!"阿德轻蔑地笑着,"十二皇子新娶的皇妃原是将军的未婚之妻,当朝宰相的千金,据说是京城第一美人!"他凑近我耳边,"与将军从小订下的婚约,只等西疆战事稍平就要迎亲... ... " 京城第一美人?我震惊,忙追问道,"有多美?比起月宫的嫦娥呢?" "嫦娥?"阿德挠着头,迷惑地看我,不知我为何会在此时突然提起这位天仙。 "锦绣楼的秀秀,"我解释道,"京城人人都说她美得像月宫嫦娥!那皇妃,比秀秀美?比嫦娥还美?" "锦绣楼......"阿德想了想,忽然一惊,弹起身子,手足无措,"我... ... 我不知道!我,我没去过锦绣楼... ... 没去过,真的!" "是吗,"我失望,心底异样的疼痛一点一点的堆积,似已尽入脏腹。不知不觉间,又想起了定远将军。每日的那两个时辰里,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在漫天荒凉,遍地黄沙的西疆,甫下战场,浑身浴血的将军见到京城的信使,那来自故乡之人却给他带来了背叛的消息:自己舍身护卫的儿时挚友动用皇家特权横刀夺爱,昔日恋人已如遥远的嫦娥。心中无论是何种滋味,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怨,只能披星戴月,日夜兼程,万里而来,回到皇恩浩荡的京城,一家一家寻着铸剑的铺子,只为求一份贺礼...... 我透不过气,小口地喘,仿佛仍置身于燃烧的炼房中,随他的目光,看炉火中尖叫着的弯月宝剑。 阿德自是全然不知我的心魔,"小三... ... "犹豫良久后他才又说:"等我有钱,我... ...我买套女装给你吧!" 我纳闷,"送我衣服?" "嗯!"他笑开了,"请,等我半月!" ... ... ... ... 半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天天地过,一天天地数,月升月落,那个日子,还是来了。我深知,交了剑,就再也没机会看到将军了。 我真的明白----与他,终究,还是云泥之别! 平日的时辰早已经过了,苦等的人却迟迟没有出现,实在熬不住,偷偷溜出家门,一路寻去。 太阳还未落山,街上已少了人声,来到将军府的侧门,背靠着墙,隐在暗处,心中慌乱,如临末日。一抬头,看见阿德四处张望着掩来,正要迎上,他却侧身闪入那道门。正奇怪于他鬼祟的举止,远处又有微弱的马蹄声渐渐接近。那马像是久经训练,竟也蹑着蹄音,我眼见着它小心翼翼地行到门前,微缓了速度。马车内跳下道人影,又搀扶出另一道,共进了偏门。 我紧贴着湿滑的石壁,觉得自己已异如壁虎,静下呼吸,静下心跳,眼看着那辆神秘的马车行过我的藏身处,转个弯,消失在微凉的夏日黄昏之中。 四下张望,周遭已没有半个活物,不由自主地,也走近那道门,轻轻地推,它悄无声息地退,我稍稍侧身,跨出右脚。 这就是将军的花园?将军的寒舍?怎的没有半个守卫?静谧得让人心生疑窦。 顺着小径一步步地走,转过道拱门,在假山的死角处停住,攀住一处磷峋,从石的缝隙中望出,触目所及的是一片繁茂而又荒蛮的长草丛,对着破败的亭,亭中闪着模糊的影,传来断续的谈话。 我眯起眼,虽然看不真切,但那张美丽的脸仍令人难以忽略,是定远将军,宅子的主人! 他站在那里,衣摆和长发不时飘起,如玉树般迎着若有似无的风,衬着周围的荒凉。虽有精致的五官,但远远看来,反而凸显出他膘悍的武将身形,将一旁娇小的人影映得更添柔弱。 我瞪大眼,贴近石缝,心中大乱。 看不清!看不清那女子的容貌!但下意识间,仍能未卜先知,就是她了吧----十二皇子的新妃,京城第一的美女。 我本无意窥视这秘密的约会,但脚却移不开,定在了原处,饥肠辘辘的身体内部不断制造出酸气,漫上心,漫上眼,腐蚀半月来的猗思。 那女子幽幽地说着什么,低低啜泣,像是在吟着一首小调,温婉而又荡气回肠。高大的男子伸出手,轻轻将她拥入怀中,发与发结缠。那一瞬间,我似乎也能感应到他们的痛苦像刀一样扎来,捂住脸,眼中的水从指缝间流下。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西边的残阳兀自挣扎间,东边的新月已上枝梢。 亭中女子仍是哭得不能自制,含着浓浓的愁与淡淡的怨,她一定是不甘的,所以拼着名节和性命,历经曲折见他一面,只为能在真正心爱的男子心里洒上几滴泪。 他深深叹气,看了看天色,轻轻推开她,她摇晃着不肯离去,随侍亭外的婢女立刻机灵地上前,扶住几近崩溃的贵妇。 "你已是他的妻。"夕阳坠落的那一瞬间,我隐约听见他说。 她震住,放弃了挣扎,怔怔地望着他,终于万念俱灰。 转过身,倚着贴身婢女,她似乎抬头去看那已爬上天际的月亮,月光泻下银锦大道,罩住凡尘。 她没有再回首,迎着仙道凄凉而去。 偌大的天地间只剩得他一人,形单影吊地站着。 昏暗中,他忽然动了动身形,径直奔我而来。 我大惊,拼命捂住嘴,难道被发现了吗?他愈行愈近,背着月光,挡出一身的黑暗。我以为事发,颤抖地不能自制,他却又在刹那间变了方向,绕过长草丛,穿过回廊,进了另一扇门。 心惊胆战地等了半饷,毫无动静,我这才慢慢松出气,摸了摸脸,一手都是咸咸的潮湿。正想循原路而回,耳边又响起了奇怪的异声,重新扒回假山的缝隙看去----没有风,草丛却动得悉悉索索。 我差一点尖叫,连忙极力忍下,惊恐地看着半人高的草中升出的黑影。彻悟,原来暗中窥视的,不只我一人。 那黑影慢慢朝我的方向移动,拍着身上的草屑。我神思骤转,猛然间想起阿德的评语: "皇室中人,哪个不是两面三刀,表里与你交好,暗地派人监视,稍有差池就血流成河。"心中灵光一现:当今皇上的第十二个儿子;宰相千金的丈夫;定远将军的儿时玩伴;这个皇室中的大人物,是绝不会袖手隐忍妻子的不忠,臣下的背叛吧!那草丛中的监视者,可是他的亲信?若让十二皇子得知了今夜的私会,那定远将军... ... 我深深地吸气吐纳,右手探入衣襟,握住匕首冰凉的柄,这把匕首是爹爹送我的成人礼物。我摸着上面磷峋的花纹,轻轻抽出,心中已有了决定。 要替他做件事!要替他做件事! 只为了那个午后树荫下的初次相见;只为了那如嫦娥般的女子流出的眼泪。 举起匕首,奋力挥出,耳边嗡嗡作响,似有鬼哭。 那人猝然遭袭,大惊之下,百忙之中竟还能避开。 刃光骤闪即没,我来不及眨眼,剑,已插入我的胸,快得没有疼痛! 月光照在脸上,柔柔的。 急咽下涌上吼头腥甜的液体,感到那人骤然停下杀手,呆了似的定住不动,我抓住仅有的机会反击,提起最后的气送出匕首。 锋利的刃第一次尝到鲜血,发出令人悚然的餍足叹息,在骨肉中越埋越深。 始终看不清面目的监视者痛苦地低叫:"小... ... 小三?" 我震住,剧痛姗姗袭来,无意中使力拔出匕首,鲜血四溅,染红了月亮,他慢慢倒下,尽力向我伸着手。我捧住心口上的伤,剑尖仍留在体内。 阿德躺在红色的月光中,死不瞑目。 踉跄着走了几步,扑上他的身。记忆一点一滴消失。 爹爹的严厉和疼爱; 身值千金的锦绣楼的花魁秀秀; 如嫦娥般寂寞的贵妇; 美丽的武将和无奈的哀伤。 最后一次心跳时,满眼涌上的却只有那魁梧的粗服青年,红着的脸,羞涩的笑,他说: "瞧,我已经长得比你高了。"(三)嫦娥 坐在颠簸的马车内,身在振荡,心如死水,`泪却犹不肯干,模糊了满眼他的身影。 千喜递过洁净的绢帕,我摇了摇头,莫管它,流干了就好,恍惚间想起方才赌命的私会。 莲,仍是旧貌。 朗眉星目,黑发白袍。却也添了沧桑,西疆五年的戎马生涯已磨去了他的尖牙利爪,不再是当初那个笑得意气风发的美少年了...... 他说: "你已是他的妻。" 是啊!我终于也明白----人面桃花。 想起半个多月前的那封信,它曾经给我以莫大的喜悦。 莲说,他就要奉旨班师了! 苦苦等待的日日夜夜;贴身收藏时时温习的信物;带着期盼与羞涩亲手缝制的红色嫁衣......一切的一切都似有了着落。 夜静不能寐时,总是向西倚窗而立,双手合什,祈求神明,保他平安。 不料,也就是此时,皇城里却传来了变数,一向有无争之名的十二皇子----宁王,居然提出与相府联姻,那个冷淡深沉的男人,偏偏选了我。 父亲念故,自是不愿背了指腹为婚的旧约,他深谙皇室生活的凄楚,又知我心意,所以苦苦推拒。但当皇后娘娘,七皇子都表示赞成,就连久病的圣上也破例降旨赐婚之时,我就知道,大势,已去。 千喜忧心地看我,泫然欲泣。她伴着我长大,就如同我的影,我便是她的天,而我的天,却已在接旨那刻崩塌了。 千喜,千喜,愿卿千喜莫有忧。 记得莲曾借千喜的名这样对我说过,黑发白袍间的笑容夺人心魄。 不是金殿上受封定远的神将,不是千军万马间运筹帷幄的战鬼,只是我那指腹为婚的良人,郎眉星目,温柔地祝我莫有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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