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树仁哼了一声,把扇子扔开然后甩了甩袍子转身离去了。 福禄紧紧的跟着少东家,匆忙的回头白着脸看了看秦老六什么也没说。秦老六眼睁睁的看着福禄从他跟前过去陌生的好象是个什么人一样,他气咧咧的回了柴房心酸的瞅着锁阳在心里打定了主意说什么也要把他养起来。 锁阳还是被秦六爷给留下了。 秦树仁不知道为什么竟然默许了,秦管家也说不出话来只好冲着其他的人发干火,秦老六小心翼翼的给他赔着不是,怀里的锁阳安静的不哭也不闹,只是不停的吮着福禄曾经吮过的那个小木头鱼。 他也曾在那汉子的怀里嗷嗷的哭叫着,声嘶力竭的。 他饿,他一个刚出世的小孩懂得什么叫应该不应该什么叫眉高眼低什么叫命,可是他的力气也有使完的时候,秦老六把那个小木鱼塞给他的时候他就贪婪的抓住了然后拼命的吮吸起来,安静的好象一尾水缸里待宰的草鱼。 没有奶水秦老六就喂那孩子苞米糊糊,眼瞅着那孩子从那么一丁点大张到了他下巴那么高。那孩子五六岁的时候就杵着条羊鞭子出去给东家赶羊了,人不丁点大,站在头羊的身后就被挡的严严实实的。 七八岁的时候秦老六就带着那孩子跟着他的驼队一起外出了。 锁阳十四岁的时候已经高头大马的了,他的眼睛比夜里的狼还要亮,干活的时候卖力气得很,一个顶两个使,脾气是出奇的倔强,一句话不合就闭紧了嘴巴什么也不说了。 锁阳那孩子圆圆的脸盘,他的拳头比开山的石锤还要硬,他的肩膀结实的象座小山。乡亲们说锁阳就象那黑山上的石头一样冷不怕热不怕,耐得住铁锤的敲打。 可是他性子太硬,被鞭打的时候连哼都不哼一声,秦综观阴阳怪气的说锁阳就跟那黑山上的石头一个性子,冷冰冰硬邦邦的。 虽然锁阳那孩子又俊又硬朗,可是怎么看起来似乎都不像汉人,锁阳一天天的长大秦老六的心也一天天的绷紧了。 四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爹的眼睛亮堂堂的低头连针尖都看得到。 秦老六不晓得是怎么知道了福禄的事,气得把他拉进柴房扒了他的衣服要用浸了水的羊鞭狠狠的抽他一顿。 没料想扯下福禄的衣服才瞧见那一身显眼的印子,秦老六气得连鞭子都握不住了,背过身去把羊鞭扔到地方然后气哼哼的哭了起来,那么大的老头了哭得跟个孩子似的,吭哧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福禄那孩子是个哑子,就算天塌下来都嚎不出来的闷葫芦,这阵子也不动作了,抽着气拽着秦老六的裤腿比着手势求他爹别气然后还拣起羊鞭递过去要他打。 眼泪糊了那爷俩一脸,福禄哭得都上气不接下气了,锁阳推开柴房的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那么幅光景。 虽然那时他也不大,不过那些事情他也是知道一二的。 瞧见福禄光漆漆的身子上全是奇怪的痕迹,又瞧见秦老六气成那个样子,再想想平日里见着的,他多么机灵的脑袋,一下子就明白了。 瞧见锁阳推门进来的时候秦老六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他暴跳起来然后解下了裤带扔到了福禄的面前,转过脸去声音怒得几乎都变得要人听不出来了:你把自己给勒死吧! 福禄哆嗦着向锁阳比着手势,眼泪一滴一滴的顺着他白净的脸庞淌了下来,锁阳看明白了他的意思,福禄是说他舍不得他爹。 秦老六那天到底也没下得去手,最后是锁阳把福禄送出柴房,回来的时候看到秦老六捏着个酒碗坐在马厩的外面。 他红着眼睛捏着粗瓷碗打着酒嗝冲着锁阳说:野兔有洞野鸡有窝,我秦老六怎么就连个活路都没有?我就那么一个儿子啊! 他哭得那么委屈那么窝心,他哽咽着对锁阳说福禄那畜生我是真指望不了了,天打雷劈啊我秦老六上辈子做了亏心事这一世少东家这么糟蹋他。 那天秦老六把那辈子的眼泪都哭干了,锁阳坐在一旁默默的看着秦老六的眼,一直看到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干干的什么都没有了。 五
他看着远处黑山那岿然不动沉默安详的影子咽了咽吐沫,曾经秦六爷带着他们还带着那一连子一连子的骆驼慢悠悠的走过这石滩啊。 地上热乎乎的还有些烫手,他把手按在那石滩上巴巴的望着黑乎乎的远处。 那黑漆漆的夜好象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然后忽然有一滴清水晕了进去。 有东西过来了。 那石滩上有个白蒙蒙的影子晃啊晃得晃了过来。 他眯了眯眼睛忽然打了个冷战,好象有股子冷风从他的后背吹过去,凉飕飕的直捅他的心窝子。 那团影子渐渐的近了清楚了,他瞧见那是个人,骑在骆驼上活生生的人。那人穿着一件松垮垮的短白衫子,长裤没有绑腿所以轻飘飘地兜着风在夜色里荡来荡去的。 只是瞧不见那人的脸。 那人又骑着骆驼向前了几步,他忽然被那驼铃声惊得跳了起来。 他怎么听不出来? 那铃铛是他亲手做的,每一只的声音都不同,在风沙里他们就是靠这个来分辨每头骆驼的方位的。 这一只的铃声有点钝,闷闷的,王忠还笑话他说他的铃子就跟他的人一样,半天砸不出一个响屁来。 可那头骆驼已经在五天前在石滩上被狼群咬死了。 他亲眼瞧见的。 被那白狼窜起来咬住了颈子,挣扎着也没甩开那畜生,最后血流得太多,腿脚都软了然后就那么着倒了过去。 他的手抠在青色的黄色的白色的土壁上,他走了出来然后叫住了那人。 他瞧见那人的脸的时候惊得不能动,反应过来后他举起了火枪。 福禄。 那个人活脱脱的就是福禄。 他搁心底猛猛地倒抽了一口气。 怎么会是福禄? 死了三个多月的福禄,那尸体明明是他亲自埋起来了,他裹的草席他挖的土坑,末了连个牌位都没有,因为老爷不许。说是大喜的日子太不吉利。 他的火枪黑漆漆的枪口对准了来人的心口,他的身体在夜风中颤抖着他托着枪利声的喝道:你究竟是谁? 福禄是在少东家成亲的那晚吊死的。 他进去解开绳子的时候还摸了摸,福禄的身子已经凉透了。 可是瞧他那脸竟不象是个吊死的,也不青也不胀,连舌头也没吐出来。 那张脸就跟福禄活着的时候一个样子,生灵活现的,眼睛半睁着,还是那种不经意的媚。他抬起手有点抖,他狠了了狠心还是把福禄的眼皮子给抹下来了。 把手收回来的时候他眯起了眼睛,想了半天把脖子上那个光溜溜赤条条的木头鱼给扯了下来然后小心翼翼的挂在了福禄的脖子上。 他给他净脸,净身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会儿不过还是把他的衣服给脱了。 后来他摸着福禄的脖子总觉得哪里不对,他觉着那死因蹊跷得很可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怪异。 总没摸出个头绪来最后那事也就那么着就给搁下了。 成亲的那天唢呐还有喇叭吹响了天,一路的红纸和鞭炮铺满了整条迎亲的道。 他牵着福禄漠然的走在那条焕然一新喜气洋洋的大道上,秦树仁骑在福禄身上神气活现的,平常那张冷冰冰的脸也有了些笑意,只是那笑脸看在锁阳的眼里格外的刺眼。 那天少东家喝得酩酊大醉,他发现了福禄冰冷的尸体之后黑着脸要冲进去堂屋里理论的时候却被秦管家拦了下来。 "不就是死了个下人么?给你点银子赶快抬出去埋了,这大好的日子里。"他满身酒气的嘟囔着。 那天夜里他偷偷的爬起来从褥子底下摸出那柄牛角刀走出了柴房。 他回来的时候刀上有一层阴红的血迹,他冷冷的把那刀在干草上蹭了个干净然后用水槽里的水把刀面洗了个清清爽爽。 他把裹着福禄尸体的草席抱进土坑的时候朝着宅子那边吐了口吐沫,他皱着眉鼓着个腮帮子硬气地对着那草席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福禄,我欠你爹的人情这辈子算是还不清了。 不过少东家让你家绝了后,我让他们秦家断了子绝了孙,也算是扯平了。 下辈子投胎转世记得挑个好时辰拣个好人家。 于是他就把手兜着转身上了黄土道。 走在半道的时候瞧见路边有土蛇刺溜一下子从他眼前滑过,他忽然怔在那里,想起小时候四五岁的时候他抓着土蛇在福禄面前张牙舞爪的样子来,那时福禄笑得跟个孩子似的。福禄总喜欢捏着他的脸拿些奇怪的东西逗他笑,然后偷偷的从厨房拿好吃的给他,就算因此被厨娘给扇了耳光都满不在意的笑笑的望着他。 他站在路边上一下子眼睛就酸了起来,模糊得不成了样子,眼泪是那么陌生的涌了出来然后他拼命的抹下去,最后他终于蹲在道边上止不住的哭了起来。 他们曾经是那么的亲密。 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好象陌生人一样走过的时候连头都不抬一下的? 他曾经跟福禄说过,绫罗绸缎裹着的是豺狼的心。富人的心思就好象天上的浮云一样琢磨不透。 他跟福禄说,不要等到天都黑了才去扎灯笼。 福禄低着头当做没听到一样。 他冷哼一声然后拔腿走人。 冰层下面的鱼不觉得水冷。 他气愤自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他哽咽的站在路边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他那时才知道,等天黑了才扎灯笼的人是他自己啊,是十四岁之前什么都不懂的楞头傻小子,他根本不懂得福禄的心思福禄受的委屈。 牛和马都不是天生下来就会干活的,鞭子抽在它们身上嘴上套着嚼子,沉默的牲畜老实的不知道反抗。 福禄不乐意的事情可是他不能反抗。 因为那人是他的少东家,那人的舌头牵动着他的爹还有锁阳的生计。 锁阳全都不知道,那时他才十四岁,他以为以后的路还那么的长他以为他总有一天能带着秦老六和福禄离开那鬼地方远走高飞。 他曾经那么以为。 六 那人靠了过来不说话,那骆驼缓缓的跟在他的身后,驼峰有点抖抖的,就像是他熟悉的那头骆驼。 他皱着眉大拇指慢慢的压了下去,火枪的枪杆子微微的有些颤。 那人坐了下来然后用手比着手势,那天月亮也躲在了云层后面他没有点火所以看不太清楚。 他咽了咽吐沫,放下了火枪然后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 福禄? 那空空的声音在土城里飘荡着,他冷不丁的哆嗦了起来,那人又向前走了两步,脑袋微微的向前点了点。 他犹豫着想要上前,可是福禄在他的身后咴咴的叫着。 他忽然觉得木楞起来了,觉得这好象是在做梦一样,飘忽忽的一切都变得那么的不真实。 福禄继续叫了起来,那是一种不安而且急躁的声音。 它用力的咬住了锁阳的袍子然后拼命的想要把他往后扯,可是锁阳却跟发了臆症一样傻愣愣的空着手向前木然的走了过去。 他又喊了一声,福禄!? 然后便睁大了眼想要上前去拉扯那人的衣服,手伸了过去却扑了个空,他的手就那么木木的晾在凉飕飕的夜风中一时忘记了收回来。 什么人都没有了,脚下只有那副碜人的白骨,骆驼的骨架,白森森的平躺在黄土上,风突然大了起来,云被风吹着跑,于是匆匆的拉开了黑压压的好象乌鸦翅膀一样的天,月亮露出了圆圆的脸盘,笑吟吟的瞧着他。 他定定的站在那里,风夹着一股浓重的腥气扑到他面上,他猛的打了个冷战这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的走出的自己设的埋伏而且还把火枪扔在了圈里面。 他不敢转身,他浑身都在抖,他几乎可以听得到那些轻微的脚步声还有贪婪的喘息声,他不敢转身。 冷汗顺着他的额头流了下来,冰凉凉的夜风吹过他的身体他禁不住哆嗦了起来。 他多想摸着那杆火枪好给他壮壮胆,可惜他两手空空只有手掌心那层汗告诉他这不是一场梦。 他不敢动,可是他想回头,他想知道到底有多少头,他听那声音听不大出来,也许是十七八头,也许是二十多头。 也许更多更多。 他瑟瑟发抖。 他想起了马婆娘那张拉得跟驴脸一样长的苦脸,那声音尖得好象在能楔进石墙里一样:呦!他是杀得狼太多了狼精来报复他来啦! 他咬住了牙,他甚至觉得他能听到他咬动牙齿的咯咯的响动。 难道刚才真的不是发梦么? 他的后背沁出了一层冷汗然后成股了流了下来,冰凉的好象几条细小的湿腻的蛇。 终于他听到那些家伙安静了下来,四周不再有那些细微的杂乱的声音了,于是他缓缓的回头,于是他吃惊的看着他的身后那匹半坐着的通体雪白的狼。 就是那天咬中秦老六右臂的那只。 它安静的坐在那里,沉静却有威严,那种狡猾而且嚣张的神态就和锁阳上次看到它时一模一样。 锁阳直直的看着他,身体僵直的硬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白狼的眼睛亮得就好象深夜里点燃的火把一般,风越过石滩抚过那光秃秃的土城的时候他看到那白狼雪白的毛温柔而且光滑就好象那厚重的丝缎一样。 他猜它是那狼群的头狼。 可是它离他太近了。 一点点的,好象沙漏里的沙粒缓缓落下,它一点点的接近,好象是在试探什么一样。其他的狼群离它还有一段距离,可是一只只都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那森森的白牙还有那些摄人的猩红色的眼睛,虎视眈眈,贪婪而且饥渴。 他们缓缓的散开,就好象一个年迈的老渔夫沉重而且温柔的撒下他的网一样,他们想把他包围起来。 他动也不动,只是静静的与它对望着,那狼的身子微微的向前倾了一下然后他用眼睛估摸了一下离他最近的夹子的位置,看上去不太近所以他的心砰砰的拼命的在他的胸腔里擂起鼓来,他手心的汗又密了一层。 他知道他怕。 他不敢轻举妄动。 他暗暗的从怀里摸出他的牛角刀来,那白狼忽然停住了脚步定定的瞧着他一动不动。他心里一惊可是也来不及多想,瞅准了时机就忽然扑了上去。 他是那么快那么准那么狠,好象离了膛的子弹好象离了弦的箭,他看准了那头白狼的脖子然后一手在一侧用力的把住另一只手握着牛角刀狠狠的刺了进去,只是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脑门子里突然有一种刺入骨髓的痛,他定晴一看原来是那白狼前脚狠狠的抵着地然后那一口白牙用力的咬在了他的右手上。 他额上直冒冷汗,他看见四周那些静坐的狼开始渐渐的骚动了起来,他再也顾不得那么多只是拼了命似的发疯的向土城的中央跑去。 好象水滴溅进了沸腾着的油锅,好象竹竿子莽莽撞撞的捅进了马蜂窝,于是在那一个瞬间狼群完全的骚动了起来,他们成群的涌了上来,跟涨潮时的潮水一样不顾一切。 然后他听到第一只狼那种尖利的几乎可以划破整个夜空的嚎叫,于是他看到狼群停下了脚步。 他终于瘫坐在了那些干枯的红柳枝旁,冷汗一股股的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流。 事情和他计划的不太一样了,他根本没有想到会发生刚才那种好象见鬼一样的光景,他居然木呆呆的莫名其妙的跟着一个鬼影子走了出去然后被狼群紧紧跟随着。 那种感觉就好象是中了什么蛊一样。 他擦掉了额头上的冷汗然后沉默的解开了皮袍子,也许是血的味道刺激了那些疯狂的畜生,它们骚动着在最初停留着的位置上不停的徘徊着还不时的发出低低的叫人心里发毛的嚎叫声。 他看到那头白狼站了起来,脖子上鲜血淋漓,甚至露出一个骇人的窟窿来。 他们对望着,他不禁心慌起来。 那眼神似乎变得奇怪起来了。 那是一双黑亮而且湿润的眼睛,有着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神情。 他不由自主的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那些干燥的死皮割着他的舌头,火辣辣的疼。 明明就是那头白狼,可是再爬起来的时候却有着和之前完全不一样的眼神和气势。 就好象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一样。 他曾经听马婆娘跟他说人或者畜生受伤或者生病以后就容易被脏东西附身。 比如说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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