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滑过我的伤口,不疼,却漾起令人心醉的愁苦。 惊醒,我匆忙地抽回手,愤愤地转身。 "你到底为何不肯离去?"声音颤抖。我是气我自己,那暧昧的温柔竟让我迷失了自己,忘记了这半世的荣辱。 身后无音。莫名地乱纠缠着我。 挥手抚落七弦琴,琴身着地,似有什么破碎开来。 "你以为朕不敢杀你吗?"昨夜,我为何要放了你? 你抬起澄清的眸子,目光卓然,落于我身。 轻轻地叹息:"‘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煜儿,杀了我,今后还有谁能读懂你的寂寞?"* * * * * 杀了我,还有谁能读懂你的寂寞? 声音徘徊于心头。那年的钟子期无心的喝彩,却意外地敲开了伯牙紧锁的心门。从此,再无他人能够入住他的心。所以当钟子期离世,伯牙也毫不留恋地烧毁了自己的琴。 小时候每回听师傅说起这段故事,我总也忍不住去叹息伯牙一世的才华随同那稀世的宝琴葬身火中。 世人亦是如此吧?或惋惜于我之惋惜,或赞叹于那"知音"的传说。 然而,当岁月逝去,当我踩着万金的台阶站上一国之君的位置时,俯瞰群雄,我所得到的不过是更深的寂寞。 于是不禁去想,当初的那把火烧掉的是伯牙的琴,伯牙的才,亦或是自身的自由? 茫然半世,无音亦无曲。清冷山林,只带一段锥心的记忆独自徘徊。那时的伯牙,那时的钟子期,究竟谁才是黄泉路上的孤魂? 一个死去的活人,一个活着的死人...... 晓月坠,宿云微, 无语枕边倚。 梦回芳草思依依, 天远雁声稀。 啼莺散,余花乱, 寂寞画堂深院。 片红休扫尽从伊, 留待舞人归。 有句话,你是没有错的--我杀不了你。 我不是伯牙,你亦不是钟子期。若是你死了,我绝不会烧了我的琴,也不会留下寂寞的自己。我是唐之君主,虽身于没落,却终究非寻常百姓。我有一世的福可享,而你的生死不能改变我的未来......可是若是你真的死了,我会忍不住在后半生的岁月里偷偷地想你,想这烟雨江南的相遇,想你扇醒我的那一巴掌,想你神伤地吻我指上的污血...... "这一世,我会是你心上永远的痛。"那夜的雨中,你举着杯戏言道。 我牵起一抹深碎的笑,无言以对。那一刹,我明了你是对的......
夜夜相聚于玄武湖畔,无帝王之身份,无君臣之礼节......有的是流窜于我指间的华丽琴音和总也断不了的杯中的愁苦。 我们相处的时候并无太多的话语,大多数时候,你只是在黑夜中静静地看我,静静地听我......你从不阻止我弹完曲子,尽管曲落难免落寂,你却说只有在这时我才是你的煜儿,而你也只是我的胤。 你的眼睛有时澄白清澈,有时又浑浊如雾。我不懂你不经意流露出的忧心,不懂你每每抱着我时细微的颤抖......然,我知道在这并不太平的金陵城内,只有今时今刻你我彼此拥有。 身于乱世,国家衰败至此,我岂能有更多的奢望? 每天每晨,从你臂弯中醒来,望那天边不知何时就不再升起的太阳,我对自己说,倘若金陵被攻下,你绝不会成为宋之奴役。 我会救你,只因我不想成为那活着的死人...... * * * * * 《花月痕》之《永相随》 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 缥色玉柔擎,醅浮盏面清。 何妨频笑粲,禁苑春归晚。 同醉与闲平,诗随羯鼓成。 金陵越来越不太平了,人民怨声载道,连臣子们也自乱了阵脚。每回上朝,他们都会以一句千年不变的"陛下请以国家为重"封了我万千的思绪。我是知道的,他们在怨我夜夜离宫,不事政务。 可是我又能如何呢?倘若可以不想你,我早已断了这恼人的相思。 那夜,江南的月暗淡不少。 侍从知我又要偷着出宫与你相会,皆来劝阻我。 "陛下请三思。奴才们听说近日城外有可疑之众徘徊不去,且朝中亦有传闻说那是宋派来的奸细。陛下此刻枉然出宫,倘是有什么不测,要百姓如何,要臣子们如何,又要国家如何?"侍奴曲着身,却言辞凛然,末了仍不忘以那句"陛下请以国家为重"提醒我唐之君主的身份。 我陷入龙椅,独自吞下杯中烈酒,在浑然的灼热中感受着夏日的寒冷。 合目压住跳跃于眉梢的疼,震荡在心中的痛,万千风华中也只是闪过你不甚明朗的笑意。 有多久没见到你了?有多久没倚在你的怀里弹那江南的小曲?......又有多久没有听你略带心疼地喊那一声"煜儿"? 是的,想你,无尽地思念缠绕心头,伸手驱赶却惹来闭于心湖不自流的黯然清泪。 张眼,望进的是不知何时立于面前的后宫佳丽。 侍从们隐隐地笑着,小心地递上印有花名的册子。 我突然大笑出声,浮上心头的却上一抹异样的酸楚。 花非凋零,人自哀。在这群佞臣眼中,我竟是这般昏庸的君王。 决然地起身,在众人诧异也期盼的目光下,我冷冷地推落花册,甩一甩衣袖愤然离去。 身后劝阻之声又起,我却再没有停下过脚步。我知道我要去自何方。 歌舞美眷,几世的奢华......那并非我心之所求。这世间万千的颜色,能纳入我眼的只有一种寂寞的色彩。 胤,你可知道,没有你的世界,生与死于我早无分别。 不在乎尘埃是否会埋葬我的身体,不在乎浑浊是否会淹没我的灵魂......在冰冷的江南细雨中,我匆匆地赶来只为与你有那片刻的相聚。 飞奔上楼,在冷残的月色中,我忘却了我的疲惫,忘却了我湿掉的衣衫,忘却了遥遥路途中跌伤的痛楚...... 我只知道......我终于又见到了你...... 卸下心的防御,身体也再不能支撑这一世的艰辛。在你慌张地向我张开怀抱的那刻,黑暗取代了一切......
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 梦境中,漫天的浑,满世的浊。我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轻轻地吟颂着这句诗,混沌里,那人温和地笑着向我伸出双手。 煜儿,这里,到这里来。 我的心莫名地痛了一下,好似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然而我无法去细想什么,在探出身子踏出第一步之时,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回头。 ...... * * * * * 辘轳金井梧桐晚, 几树惊秋。昼雨新愁。 百尺虾须在玉钩。 琼窗春断双蛾皴, 回首边头,欲寄鳞游, 九曲寒波不溯流。 不记得是何时的事了,或许在记忆的深处,我总是刻意去遗忘一些东西。 依稀记得在我年少的时候,曾有那么一个人在开满金菊的花园里向我伸出了手。他说:煜儿,这里,到这里来...... 懵懂的岁月里,我以为那是幸福的颜色,于是我灿烂地笑着走了过去。 强壮的手臂执起我的身,将我抛向湛蓝的天空。我欢喜地大笑,在天地旋转间望见母妃自豪地笑脸。 飘然中,身形落下,被那人接住,笑声散漫于繁华的庭院,我却不知自己早已被这世俗的枷锁牢牢地禁锢了身躯。 多少个寒暑春秋,多少个花开花落的日子? 无论跑出多远,我始终相信会有那么一个声音在寂寞的梧桐数下含着笑意对我说:来啊,煜儿,我在这里,在这里...... 所以我不曾畏惧过什么,打翻香炉也好,弄坏了母妃的珠钗也好,甚至于偷偷地爬上龙椅对惊恐地侍从们摆起君王的架子也罢,从来没有什么人会斥责我的不是。 然,不知是哪一年起,阳光冷落了昔日的花园。屋顶上,台阶前,落满的不再是金菊傲然的身影,而是一地的尘埃,万年的清冷。 我被禁足于狭小地清宫,望云彩间起起落落的太阳,念外面绿草茵茵的花园...... 我开始想念那人的怀抱,想他把我抛向空中时满眼满心的快乐,想他从一桌的奏折后面抬起疲倦的眼却仍不忘轻柔地唤我一声"煜儿"......可是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 母妃不笑了,漠然地望我,有时我会以为她是恨我。 可是恨我什么呢?我有很久没打翻香炉了,也没有再去碰过母妃的珠钗......至于龙椅,我已忘记了它的样子...... 等了很久,盼了很久,在万年的等待中,那一天终于来了。 母妃一早便起了身,对着模糊了的铜镜仔细地梳理着漆黑的长发。 我站在她的身后安静地看她用各式的珠钗装点着自己。 我不懂她异乎寻常的喜悦,只是知道是那个人要来了。 夕阳灿烂而下,却映衬出母妃孤静的身影。她在台阶上坐了整整一天,在喜悦中感情跌落。 我爬到树上,远远地瞧着,希望可以比母妃更早一点见到他。 然后他终于是来了,一身冰冷的龙袍,即使没有阳光的照耀也依然散发出傲然地冷漠。 我飞快了滑下树,理好衣服乖乖地站在原地等着。 他踏进院子时,第一眼就看到了我。 我笑着飞奔过去,却在近到他身之前被高大的随行侍从拦了下来。他粗暴地拎起我,把我丢了出去。 屁股着地,跌得生疼。我委屈地望向他,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倘是从前,他一定会温和地笑着搂我入怀。 然而那一天,他却厌恶地瞥了我一眼。接着就转身随同母妃进到了内堂。 我是不能进去的,母妃的巴掌让我时时记得这一点,所以我只能躲在帐帘之后,偷偷地瞧母妃极小心地侍奉着那个人。 他们说的很少,每句话中必会有一个"太子"。母妃的脸由潮红变成苍白,在时间点点的流逝中最终忍不住掩面哭泣。 她说她不要什么尊贵的地位,她只要过去的宠爱...... 那个人漠然地望着她,不发一词。 我想起从前,每回母妃伤心落泪的时候,他都会温柔地抱着母妃,拉我坐在他的膝盖上,说些好听的故事给我们听,直到母妃破涕为笑。 可是如今他却连一句的安慰的话语都没有。 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抓住了我,狠狠地丢进堂中。我认得这个味道,它是属于那个讨厌的随从的。 屁股再一次跌到地上,抬眼,对上的却是母妃含着泪的愤恨的目光。 残花落了一地,在怅然间,那个人从茶杯里抬起头注视着我。 他冷冷地笑着,问:"以后你就是太子了,高兴吗?" 我呆呆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何为太子,可我直觉地知道做了太子便可以天天见到他了。 "摇头是什么意思?你还不如愿吗,是不是你要连朕都一并克了才会甘心?" 他的脸忽然变得很可怕。 我无措地咬着唇轻轻地摇了摇头。 一掌震翻杯中茶:"你这个孽畜,难道你还想一统天下不成?狼子野心!你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什么是一统天下,什么又是狼子野心?我一概不懂,可我知道在长久的等待中我等的是什么。 茫然地伸着手,我很乖地笑了。那一瞬间我仿佛见到了昔日的金菊开满枝头,色彩鲜艳的纸鸢飞翔蓝天。在晴朗的天空下,我是那被他笑着举起抛向空中的孩子。 他说,煜儿,这里...... 手张开,我笑了:"父王,煜儿想要抱抱哦。" 那天,我得到的不是温暖的怀抱,而是一生都难以忘记的一巴掌。 他走了,不顾母妃撕心的哭泣。可恶的随从推倒了母妃,而他却连头都不曾回过。 我走过去抱住母妃,她埋首于我的臂弯嚎啕大哭。恍然间,有一个哀怨的声音飘进我麻木地疼着的心中。 "煜儿,为何上苍留下的会是你?"
* * * * *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 子规啼月小楼西, 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 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 炉香闲袅凤凰儿。 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父王,不要走,不要丢下煜儿--"在黯然的世界里,我张开手臂胡乱挥舞着,似想要抓住什么。 "煜儿,醒醒啊。我在这里,在这里......"茫然中,一双大手握住了我的手。温暖的气息散落一身,然后,在万般都是黑色的时空里,我睁开了双眼。 那一刹,目光对上的一切皆是空的,惟有那突然搂紧我的身躯令我明了那年的孤鸿已成为不可追忆的往事。 冷风吹过,脸颊冰凉冰凉,伸手摸去竟是一片湿润。 我哭了吗?可是这苦涩的泪水为谁而流呢? 是为那年的孩子,亦或是为今朝的我? 怅然间,母妃隐隐的话语回响在我耳畔:煜儿,为何上苍留下的会是你? "为何是我?为何是我?"无意识地重复着,滚着泪水的脸被一人捧在手里。 我抬起眼,望进的是你的黯然,是你的心痛...... 你说:"煜儿,不要哭了。你的苦,你的累......我懂,我都懂。" 夜空里飞落青绿的叶子,销魂如我。而这寂寞是任何安慰皆难以去处的。 煜儿,不要哭......我懂,我都懂...... 你真的懂吗,胤?你真的了解残花铺满的院子里那不曾断过的清苦与悲思吗? 不,你不懂,不懂。 你不懂的。但是无妨,只要还有你在我身边,只要你还肯揽着我陪我流这孤独的泪,喝那冰冷的酒,即使你不曾爱过我也没有关系。 "胤,你会离开朕吗?"月色中,我轻轻地抹去泪水,清冷地笑望着你。 你无语,眉头却在那一刹紧紧地锁住。 凄然地自笑着离了你的怀抱,我踉跄着走到桌旁,坐下。 七弦琴犹在,世事却早已变幻。 这几日你去哪了,你可知朕有多思念你? 这本是我想问的话,然而我只是冷冷地咬着唇,未发一语。 弦音自冰凉的指下化开,冷然遂起。朦胧中,我仿佛又看见了二月的江南那人哭着对我说:煜儿,朕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啊...... 心头一揪,高亢之音难抑,"砰"地一声琴弦断了,嫣红的色泽泛滥于我指上昔日的伤口。 起身,我淡然一笑:"看来朕的琴艺退步不少......" 语未尽,我已匆忙地转过身,只因我再也无法支撑住虚伪的笑。 数日之后,这烟雨楼阁将再无你的身影,而我也将再一次陷于孤独的金陵。 身体被轻轻地扳过,我倔强地撇过头去。下巴被你一指执起,清雨飘尽,落入我脸的是你炙热却也温和的细吻。 你一颗一颗地吻去我脸颊上不知何时又起的泪珠,像是怕亵渎了我似的小心翼翼。然后,你执起了我的手,仿若那天那般认真地吻我的伤口。 我难以自控地流下了更多的泪,而你就又重新吻上我的脸颊,一点一点地吻着,一寸一寸地吻着...... 心的冷湖扬起艰涩的浪,我猛然推开了你,在步步后退中碰翻了七弦琴。 颤音忽起,像是我心头上颓然的撕叫...... 我想起了邂逅你的那一幕,想起了江南细雨中你曾问我"飞鸟和鱼,你是谁"的问题......然,所有的回忆里最难以抹去的是清冷的琴音落去,你吻上我流血的伤口,微笑着对我说:我没有走...... 我没有走...... 我没有走...... 我没有走...... ...... 此音尧绕,痛的是一身的孑然。 倘若没有这场相遇,没有你温柔的吻,没有你那句揭开我孤独心伤的话语......或许在今日的江南,我仍就是我,是那个把自己破碎的灵魂加上枷锁却也揽尽一世奢靡的唐之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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