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影慢慢走近,是真的人,不是幻想。这个人手里还执着长萧,原来刚才那呜咽的萧声并不是他的幻觉,他张皇地抓住面前的人影,再一次地叫道:青砚青砚,是你吗? 这人慢慢地抬起头来,清冷的路灯光照着一张俊秀的脸面,目光冷冷地直刺他的心底:刘先生,还记得故人吗?18 故人?云谦将这话又再说一遍,抹干了泪水,定睛一看,这人脸面俊雅,眉目细致,原来是吴青墨,只见他面容冷峻,眉目之间少了过去的温婉的女儿神色,反倒多出一股子凛然之气来,刘云谦一把抱住了,语不成声地说道:是青墨?真是你。青砚呢?他在哪儿?他一边说一边向青墨身后张望着。 青墨冷笑道:原来你还记得吴青砚啊。他说着将刘云谦紧抓住他的手摔开,转身便要走。 刘云谦不管不顾地一把拉住:青墨,别走。你告诉我,青砚呢?他在哪里?这些年来,我到处都找不到你们,你们上哪儿去了?他、、、他一切可好? 青墨回转身子,拧紧了眉头:你找过他?你会找他?刘先生风流之名几乎无人不知,又怎么会记挂一个戏子? 云谦跺脚流泪道:青墨你是怎么啦?为什么这样跟我说话。难道你把咱们从前的情份全忘记了? 青墨被他一说,几乎也要淌下来泪来,终于还是强忍了回去,恨声道:从前的情份?从前有什么情份?如果不是你的情份,青砚会遭那么大罪? 青墨的声儿都颤了,再也说不下去,泪水一串串地落了下来。 刘云谦自己那泪也淌个不住,哽咽道:你告诉我、、、、、、、、、、青砚在哪里? 吴青墨抹了一把泪水:刘云谦,你还想见他吗?那三年了,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我找不到,我四处打听你们的下落,可是省内都找遍了,还是没有你们的消息。"刘云谦垂着头说。 他们两个站在街边上说话,突然听得远处有枪声,刘云谦醒过神来,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城里这几天乱得很,你跟我来。他说着就要拉他走,青墨却一把甩脱他的手:你顾好你自己吧。我要走了。 刘云谦一听这话顿时急得眼前发黑,一把扯住他的手:你别走。我好容易等到你,你还没跟我说青砚他在哪儿呢。 青墨听了这话,停住脚,叹了口气:刘先生,到此地步,你还念念不忘青砚有什么意思?你儿子也生了,家里娇妻美妾,外头还有无数的红颜知己,哪一个不是贴心对你的?何苦再去招惹他,你还嫌他不够遭罪?非要连他的下半辈子也毁得干干净净地才心满意足? 青墨从前对他说话,一向是敬慕有加的,言语间向来谦恭有礼,此时久别重逢就不自觉地想要亲近他,哪里想得到青墨对他却是满腔怨怼,说的话冷嘲热讽竟没有一句听得入耳的。也顾不得远远近近的枪声了,死拉着他的手不放,哀求道:青墨,为什么你这样恨我?青砚他到底怎么样了?三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想着他。可是我到处都找过了,竟打听不到一点儿消息,这倒底是怎么回事?你们难道没再唱戏了不成? 青墨又是一声冷笑:我们兄弟给人逼得活都活不下去了,还想唱戏?这都是你们家和陶家做的好事,你还在这里装什么好人? 这话一出,云谦听得便如耳边响了个睛天霹雳般:你说什么?我们家和陶家?哪个陶家?是是说伯恒吗? 青墨不再与他多啰嗦,推开他说:回家问你的少夫人去吧,你们做的事你们自己心里明白。说完一把狠狠地推开他,趁他愣神,没入了黑暗中,留下云谦独自站在街边发怔。 青墨为什么这样恨自己?为什么让自己回去问少夫人?这事和陶惠玲倒底有什么关系?他发了一回呆,再叫青墨时,哪里还有人影?这才想起,青墨始终没有告诉自己青砚怎么样了,从言语听起来,至少,青砚还活着。刘云谦不知是喜是悲,站在黑暗中,耳边是愈来愈纷乱的枪声夹尽可杂着爆炸声,路灯也一盏盏地熄了,取而代之是城里隐隐的火光,西边天空一片火红,两军是当真打起来了。 他回到家里,此时只是一座空宅。他回顾这空荡荡的庭院,看着天边时明时暗的火光,突然之间憎恨起自己生活了二十年地方来,这些熟悉的房屋在黑暗中沉默地伫立着,巨大的暗影笼罩着他,他甚至巴不得落一发炮弹将这里轰得粉碎才好。 天刚明刘云谦草草收拾了下,就出城去。满城一团大乱,枪声断断续续地响了一夜,路边随时会看到死掉的军人和遭殃的平民,他暗暗地担心青墨不知怎么样了,昨天晚上到底在哪里。 他跟着一大群难民逃出城去,走了很远地的路,才雇到车,回到老家时已经是薄暮时分,远远地看见春秀领着臣儿在门边玩,看到他回来了,臣儿扑过来叫爹,云谦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转头问春秀:少奶奶在哪里? 春秀没想到他这时候回来,有些惊喜,又有些意外,说:在屋里和太太说话呢。 云谦抬脚进门,又想起什么,回过身来突然说:春秀,这些年难为你了。臣儿你要好好地照料他。 三年前刘云谦遍寻青砚不着,心灰意冷之际起了自暴自弃的想头,不但在外头与一班浪荡子弟和一班自命风流的文人成日地花天酒地,在家里本来一向对春秀谨言慎行举止端正,此时也变得昵狎亲近,终于让陶惠玲知道了,告到刘太太跟前,反而让刘太太作主将春秀收了房。然而云谦性情大变,对春秀与陶惠玲二人全无往日温存,兴致来了倒也恩爱有加,一转脸便是一付冷面孔,谁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似此时这般温言说话,春秀已经有多时不见,此时听他说得真挚,心里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依稀仿佛便是从前那个温柔敦厚的大少爷。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进了屋,刘太太正与陶惠玲坐着说话呢,看他进来了,刘太太笑道:阿米托佛,总算是回来了。快把少奶奶急疯了。 刘云谦先请了太太的安,才说:太太,我有册画儿找不见,想是少奶奶收着,让她替儿子去找来,成不? 刘太太笑道:这有什么不成的,母子两个几时这样说起话来?少奶奶快去吧。 夫妻两个辞了刘太太出来,回到自己房中,王妈正在收拾从城里带来的东西,刘云谦说:王妈你且出去,我有点事儿要和你家小姐说。 他神色冷清,王妈不知如何看着陶惠玲,后者朝她摆摆手,王妈便出去,随手将门替他们掩上。 陶惠玲笑道: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把我从太太那里支过来,说吧。 刘云谦歪身在椅上坐下,打量着陶惠玲,她穿着月白的家常衣裳,乌鸦鸦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一双杏眼顾盼生姿,实是个美人,这样一个美人,能想得出什么样的恶毒法子整治人? "少奶奶,三年前,你怎么把吴青砚兄弟俩个弄走的?"他沉呤一会儿,缓缓地问道。 陶惠玲脸色蓦地变得雪白,眼睛里露出一点心虚,但是自己当时与他在上海,这事做得机密,他怎么会怀疑到自己头上来?她脸一沉道:大少爷说什么呢?吴青砚是什么东西?我从没听说过。我是正经人家的小姐,不认得什么污七八糟的人,大少爷拿这话问我,我倒想问问大少爷是什么意思! 刘云谦冷笑道:好一个正经人家的小姐。你做的好事,便能瞒世人还瞒得了老天? 陶惠玲听了这话哪里按捺得住,说出来的话便不让人:我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人家,做得出什么事?哪里好比你风流才子刘公子,做出的事却讲不得。 刘云谦气得面色惨白:你不肯说是吧,好好,我问你哥哥去,我便不信我找不到他。只要他活着,早晚我要找到人。 陶惠玲道:这和我哥哥又有什么相干?你莫要狗急跳墙,把什么污水往我家里泼,先把自己洗抹干净吧。 夫妻二人在房中说话声音越来越高,众多家下人只听得惊心动魄,不知他二人因何事吵得这般沸反盈天,春秀忙忙地去请了刘太太过来,刘太太还没走扰,一只花瓶从房中飞了出来。吓得众人往一边躲。刘太太站在院子中喝道:云谦,你给我出来! 屋里静默片刻,刘云谦从屋里走出来,只见陶惠玲红着双眼出来就给她跪下,抽抽咽咽地哭道:太太,您要给我作主、、、、、、、、 刘太太见她作态,心中颇为不然,耐着性子搀她起来,让王妈扶他去歇息,转身对云谦道:你跟我来! 母子两个到了上房,刘太太屏退众人,对云谦道:说吧,这样闹是为什么?还好老爷不在家,不然看你怎么交待! 刘云谦低着头不作声,刘太太连问了几次,才说:儿子不过问她一件旧事,她好好地说了也就是了,偏生还不肯认。 刘太太呆了一呆,道:什么旧事? 刘云谦突然心中一动,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太太,这事儿子若问旁人,绝无人肯说,求太太明告诉了儿子吧。他说着,那眼泪就涌进了眼眶。 刘太太瞪眼看了他半天,在他额头上的戳了一指,道:冤孽冤孽,我只道这事早过去了,谁知还是被你翻了出来。你起来说话。 云谦仍是直挺挺地跪着:太太不说,儿子就跪死在这里! 19 那一年全省各地都不太平,四处军阀混战,盗匪群起,路上甚是不太平,刘云谦离家出来半个多月,才到了叙府,又辗转不少路程,这才寻问到青墨兄弟的住处。远远地便见一大片接天连地的竹林,连绵起伏的山地里尽皆种着青竹,风动竹梢四下里便一片沙沙之声,更兼绿意满眼,望去令人留恋忘返。 刘云谦心急如焚,也顾不得赏玩美景,顺着小道进了竹林。时值冬天,林子里一湾小溪清澈见底,水面上升腾着白色的雾气,一个壮汉正在挑了一担水往路上来。刘云谦上前一步道:大哥,请问、、、、、 话末说完,这壮汉抬起头来,两人打了个照面,都是一愣,这人便是从前戏班里的老赵,云谦曾多次见过他,当下惊喜交集道:老赵,是你、、、,他、、、他们在哪儿? 老赵却是狠狠瞪了他一眼,挑起担子从他身边过去。 云谦知道他恨自己,此时也难以解释,一步不落地跟在他后面,走了一会儿,老赵停下脚步,放下担子说:你跟着我干什么?老子可是粗人,再跟着这一扁担可就下来。 刘云谦不闪不避地,稳稳地站在原地,眼睛直望着他说:你要打便打,我定要跟着你,我不见到他人,决不会走的。 老赵恨恨地呸了一声,骂道:你们这些有钱的公子大爷哪有什么好东西?是不是定要害死他们两兄弟才心甘? 云谦也不答话由着他骂,老赵骂了一阵自己无趣,转身又挑起担子说:老子懒得和你啰嗦,你要跟便跟,想见他们,作梦去吧。 刘云谦只当他挑了水是回家去,牢牢地跟着他,谁知他挑着水却到了一块菜地,地头拿起个水瓢浇起地来。 云谦天不亮便从县城里出发,赶了一大早的路,委实困顿不堪,明知老赵不会带他去见青砚兄弟,还是立在田边一丛竹子边等着。那老赵也不理他,自顾自地浇地,这么耗了大半天,云谦渐觉不支,眼睛有些模糊起来,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老赵,你挑水怎么挑到地里来了?等着你这水用呢。 云谦一下子来了精神,看着来人微微而笑:青墨,别来可好? 吴青墨万没料到在这里看见他,顿时呆在当地作声不得。老赵粗声道:这人一大早冤魂不散地跟着我,没奈何只得跟他在这里瞎耗。 刘云谦一步步地走到青墨面前:"青墨,你带我去见他,我要见他。谁也不能拦着我。" 青墨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似乎拿不准到底该怎么办,刘云谦脸色苍白,眼圈儿青黢黢地,眼里尽是血丝,面上更是风尘仆仆,青墨一时之间尽没了主意,只是呆呆地站着。 刘云谦又进一步说道:你让他见见我,他若赶我走,我便掉头就走,绝不再来烦你们。 青墨长叹一口气,喃喃地道:见你?怕只怕你见得着他,他却见不着你了!便是要赶你走,只怕也说不出口了。刘先生,青砚早已经不是当年的青砚了,你见了他只怕再也认他不出了! 云谦心中微微一惊,笑道:这要见了才知。 青墨看了他半天,才下定决心般说道:你定要见他,好吧,随我来! 跟着青墨在山间走了一会儿,那路边尽是青竹,间或传来阵阵鸟鸣,听起来更增寂静,青墨一言不发地在前头走着,云谦却是每走一步,心便跳得快一点,待得远远地看到一座小院露出半边白粉墙来,一颗心似乎要跳出腔子来,那气便有些接不上来,越走得近越挪不动步子,呼吸急促得青墨都转过头来看他,问道:你怎么了?身上不好吗?你走不惯山路是要歇息一下吗? 自从重逢来,青墨头一次像过去一样对他说话,云谦心头一阵温暖,摇摇头说:没什么,只是心慌得很。不歇息不歇息。 他连声说着,仿佛只怕这一歇息就又是三年似的,提了一口气,脚下快了起来,两人前后脚走到院门跟前。青墨伸手去推院门,又犹豫一下,回头来看刘云谦,只见他也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脸上泛着红潮,正忙忙地整着衣衫,又掠了掠有些零乱的发丝,看得青墨心头一酸,转身推开了院门。 小小的一所院落,三间半旧的青瓦房,院里栽着两株银杏树,因为是冬天已经掉光了叶子,紧靠着阶沿边一树腊梅正在怒放,不起眼的花朵却散发出极为清洌的香气,那花下放着一把竹椅,一个人正坐在那儿,背对着他们,略微仰头似乎正在嗅着那沁人心脾的确香味,听到门响,这人并不回头,只是朝身后挥了挥手。 青墨默默地看了刘云谦一眼,朝他点了点头,而后者从一进门起,两眼便死死地盯着那人,双眼望出去早已经是模糊一片,张了张嘴想要说话,无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在心头萦绕了千百次的名字此刻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来,嗓子干得仿佛要冒烟。一步一步地挪过去,每一步都像是千山万水般遥远,然而终究还是走到这人的身后,一把握住了那纤瘦的手掌,脚下一软,跪在这人脚下,呜咽出声:青砚、、、青砚、、、、 坐着的人浑身一僵,手被刘云谦牢牢地抓着,却还是抖得厉害,另一只手摸索着,青墨上前将那只手轻轻放在刘云谦的头上,感觉到有人在抚摸自己的头,刘云谦慢慢抬起头来,目光定在这人脸上,除了瘦削,这张脸与过去并无不同,还是那样俊秀端丽,然而为什么曾经清亮得有如春江之水的眼睛此时却黯然无光?刘云谦的心猛地一紧,真的,他漆黑的眼睛里完全没有光彩,黑沉沉地什么也没有,他一只手抖着在那双眼睛面前晃了晃,青砚的脸上浮现出了微笑,抓住那晃动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头,青墨低声道:他看不见,只能看到一点点光影。 刘云谦泪如雨下,再也说不出话来,将青砚的手贴在脸上,泪水糊了他一手,青砚无声地替他擦着不断涌出的泪水,没有光彩的眼睛里也涌出了泪水,刘云谦再也忍耐不住,双臂紧紧地将他抱了起来,这才感觉到青砚瘦得令人担心,曾经强有力的手臂细弱无力地垂着,仍由云谦不断地呼唤却始终不发一言,:"青砚青砚,为什么你不说话,你在生我的气吗?"他喃喃地说着。 青墨低低地道:他不能说话了,他被人毒哑了嗓子,毒瞎了眼睛,看不见东西,也不能说话,刚刚回来的时候被人折磨得连床都下不了,刘云谦,看到这样的青砚,你是不是心满意足了? 就算是被刀子插在心口上的痛也不过如此吧?刘云谦只觉得心口疼得不能触及,即使是最轻微的碰触也能让他的心停止跳动。这是我的青砚吗?那神采飞扬的小吴老板?少城公园里,菊花初放,在人群中像青竹一样飘逸的少年,雪后的望江楼上,风姿夺人的青砚,是眼前这个只剩一把枯骨的人吗?刘云谦不知是痛还是恨亦或是悔,抱着青砚涕泪滂沱,吻上那没有血色的嘴唇,青砚挣扎了一下,然而虚弱的身体无法抗拒这个久别重逢的热吻,只得在这混合着滚烫泪水的吻中沉溺,一旁的青墨抬起手拭着泪水,院门再次被推开。老赵沉着脸走进来,看见这情形,怒吼了一声,上前一把将刘云谦推开,骂道:你放开他,你害他还害得不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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