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是谁,"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是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我自己看的。"回答得理直气壮。 "什么事?"苏意甚至没有生气。 "没事儿,和你聊聊。"叶飞的手再伸下去,抚摸自己。 "......" "最近怎么样?"身体的温度再升高,但是还不够,叶飞要听到回应。 "多少钱?" "什么多少钱?"叶飞停下来。 "一次给三千,两次给五千,聊天你准备给多少?"苏意没过两天就发现包里竟然多了五千块。他把钱全部寄回老家,然后一直在外,直到何鑫大年三十把他找回来,他伏在何鑫腿上一言不发。 叶飞放下电话,所有的欲望一下子退去,他想他也许错了。没有再打电话,但并不能停止有目的的自慰。叶飞从来没有约束自己的想法,只是些微地内疚和困惑着,逐渐变成类似于思念的情绪,引着他回想每一个细节。拥抱一具躯体入眠在他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却没有一个还能准确地说出对方的形貌喜好。他能描绘苏意的微笑、薄怒和冷然,他记得他过长的眉毛,不算漂亮的双手甚至背后的红痣;也许只是贪图新鲜。但是他还能想象苏意在河里抓虾湿了裤脚,打了败仗哭鼻子,在别人家里吃饭被奶奶抓住后吐舌头......总之这是一个完整的人,就像他记得毕尚一样。 当细节再一次重复时,自慰便是不可忍受的了。他从床上跳起来,穿过满城的烟火去找苏意。 记得是一个街口,哪一边却不知道。不过叶飞从来不缺乏信心,否则他不可能穿过伊拉克的火葬场。那辆彪悍的吉普载着他在街口打转,看过元宵花灯的人们陆续回家,抓住最后一天狂放鞭炮。各式各样的金树银花在半空绽放,满目绚烂。叶飞想苏意可能随时出现在街口,然后他下车去买最响的炮和最美的烟花,苏意一定会高兴得大笑。也许他不敢放那炮,那他就抓住他的手一起放,还可以吓唬吓唬那个在他车屁股下点二踢脚的小屁孩儿。叶飞为自己的想法得意,一脸笑容地看满街的疯子。但是街口的灯一盏一盏熄灭,疯够了的人们牵着手回家,街面一层一层铺满烟花的残骸。 放完了,走光了,震天动地的响闹之后奇异的寂静。强烈的对比让叶飞感到一阵阵寒意,面对偶尔传出一两声声响的街口,他突然感到害怕:青春被他挥霍了,除了岁月的残迹,什么也没有留下--这个念头一旦钻进脑中便再也挥之不去,他的心就像此刻的马路,所有的不可一世都上演过,只剩下前方的黑洞。他来回变换着坐姿,出其不意地,生活第一次以它完整的形态呈现在面前:传出回音的房间,欢声鼎沸的场子,笨重蛮横的巨轮,木木的脸后零星的枪声......所有他经历过的别人的虚华与苦难都敲进他自己的生活,不再是一幕幕映像。他焦躁不安地盯着街口,但是原本期望的什么人什么事都忘了,只是固执地盯着。他开大暖气,结果双眼发烫,头脑发胀。他跳下车,缩着肩膀,跺着脚,在昏暗的路灯下坚持。 坚持什么,会得到什么?这样的思考在他脑子里反复,催得他不断挪动脚步,不管怎样,坚持让他安心。早起的清洁工人已经开始年后的第一个工作日,时不时抬头狐疑地看着他,口罩上方露出两只眼睛--这眼光让叶飞感到一丝安慰,所有人都如此窥探,而秘密却只属于他。但是随着天际线上移失望渐渐压向他,比寒冷更折磨人,他看着依旧漆黑的嘲笑着的街口,几乎快要放弃。 "小蜜蜂你买了吗?"一个带娇的声音问。路灯已经熄了,天蒙蒙亮,借着雪光能看出两个移动的身影。 "带了带了,你都问三遍了。"天色越来越亮,失望像晚间的雾一样被驱散,莫名的狂喜的情绪在叶飞胸口上窜下跳。他大口呼吸,清新冷冽的空气令人格外清醒,原来这个城市的黎明真的像人们说的那么好。 "哎呀,不要嫌我啰嗦嘛,谁让老头他都不陪人家放。" "那你就缠我?" "喂,有点良心好不好,哥哥我等了你一个晚上哎。"人影更近了,叶飞跑到街口。 "还不是你没人陪......"声音嘎然而止,叶飞想他们互相看见了。 苏意静静地站在那儿,脸上还挂着没睡醒的嗔怒,这是叶飞没有见过,也无法想象的表情。他贪婪地注视着那白净的脸上每一丝变化,看他惊讶到不信到漠然,根本没有喜悦的踪迹。叶飞一下子觉得自己傻透了。 何鑫也察觉到,他打量叶飞,叶飞瞪他。两人手里一袋烟花,举止亲密,但也许不是他猜想的那种,叶飞松了口气,踏上前:"苏意"。 苏意保持一个姿势不动,何鑫拉拉他:"意意?"苏意转动眼睛,何鑫一下子猜到这个人是谁。他等了一会儿,都没有开口的意思,于是接过苏意手里的袋子:"咱待会儿再放。" "干嘛待会儿?"苏意不松手,绕过叶飞,取出烟花,取出打火机,低头说:"我们先放火树银花,再放小蜜蜂。"何鑫挪过去,可是插进第三个人。 "现在不能放了,已经十六了。"是清洁工,他尽职尽责地拦下蹲着的人和站着的人。 苏意愣愣地看手里的东西,失望地丢开,头埋进胳膊里,何鑫在他跟前蹲下:"算了意意。" "我知道有地方能放,"叶飞大声说,何鑫和清洁工同时看他一眼。"我有车,可以带你们过去。"他等着回答,兴奋异常。何鑫看向苏意。 苏意站起来,走到大吉普前。叶飞赶紧过去开门,何鑫也跟过去,忍不住里外扫了一眼。苏意和何鑫坐在后面,看何鑫摸座垫,白了他一眼板起脸。何鑫立刻老老实实坐好。叶飞关上车门,扭头见苏意没系上安全带,探身过去给他系好,何鑫不等他伸手也给自己系上。 第 10 章 绚烂一时的烟花,没有一点愿望达成的兴奋,一切都和他想的不一样。 世界并不是第一次和他的想象对着干,但是叶飞觉得前所未有的委屈,并且愤恨:他是谁?凭什么这样对他?开进车库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嘲笑自己:美国也不能强迫世界人民都爱她。道理是通了,可是一晚上的寒冷和胡思乱想现在联合起来对付他,玩碰碰车似的乱撞,而他的脑子就像游乐场的地板,完全不能自主。他恨恨地掏出钥匙,却发现门是开的,进去看见毕尚。 "我给你打了一晚上电话。"毕尚躺在沙发上,听见他进来,神情疲惫地坐起来。 叶飞脱下外套掏出手机看看:"没电了,有事儿?" "你去哪儿了?"毕尚看叶飞换衣服,进浴室。他把自己浸在冬日的晨光中,像只慵懒的猫眯起双眼,等待一个答复。 没等一会儿,叶飞就一边擦头发一边往外走,浴巾围在腰上;走过来,截断了毕尚和阳光的联系,把所有金光都吸在自己身上,光洁无瑕,除了左肩的伤疤,刀刃擦过的痕迹。毕尚站起来:"在伊拉克弄的?" "在法国。"毛巾扔在沙发上,走进卧室。 "我以为那是个安全的地方。"毕尚靠在他卧室的门上。呆在毕尚宿舍的两个月,叶飞并没有说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毕尚也没问,他早知道他还是会回来。 "总有意外。"叶飞扯掉浴巾,背对着门,匀称结实的身体毫无遮掩,漂亮的腰臀裸露着。毕尚移开视线,又问一遍:"你昨晚去哪儿了?" "还能去哪儿?瞎逛呗。"叶飞套上T恤,开始套长裤:"你找我有事儿?" "怎么没去我哪儿?"毕尚挺意外。叶飞却开始厌烦这样不明目的的对话"你不是得陪女朋友吗?" 毕尚看看扔在床上的浴巾:"兄弟是手足。" 叶飞笑起来:"女人同衣裳?"毕尚笑着点点头,叶飞伸手在他耳侧胡撸一下:"我见过没手脚的人,还没见过不穿衣服的。" 毕尚皱起眉头:"你怎么又这样?" 叶飞也懒得再说,随手挑了件外套走出去,毕尚有些生气:"你到底是去哪儿了?"叶飞摆摆手:"行了,不早了,先出去吃点东西。"毕尚动了真气:"我简直是个傻子等了你一晚上。"叶飞不耐烦:"不是叫我要疯自己疯吗?干嘛又等一晚上?" 这话一说两人都静下来,毕尚愤怒且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叶飞头疼,一个晚上有半辈子的经历挤进脑子,他原本满怀希望可以在一场烟花后将所有思绪引燃,与人分享,但是显然没有人对此感兴趣,他们关心的只是为什么要给钱,为什么让人等一个晚上。他不介意回答,但是也得先让他理清自己,所有的事情将他推来攘去,将他第一次对生活认真的害怕的高兴的想法推到角落喘息。他原本希望两个人,可是有三个人,现在他希望一个人,可是另一个人对他愤怒,为什么总会多出一个不必要的因子,占了他自己的位置?不,毕尚当然不是不必要的,他是和他一起长大的伙伴,就像是一根树枝上的两片叶子,或者一片叶子的两面。他自己从来在阴面,是毕尚吸取阳光让他分享。那多出来的是谁? 他不该对毕尚发火,但是脑子乱成一团麻也没有办法道歉,他只能无力地坐在沙发上,和和气气地说:"你不是唯一一个等了一个晚上的傻瓜。" 毕尚的火气一下子失去燃点,愤怒在唱高音的时候跑了调。他见过叶飞厌倦,见过他胡闹,但是从来没有见过他无力,而他说他不是唯一等一个晚上的傻瓜。毕尚嗅到一丝气息,这促使他坐下来:"你等什么等了一个晚上?" 叶飞闭上眼睛:"我是不是就是抽水桶里的垃圾?"毕尚轻轻触摸他的湿发:"这不是你姨妈的话吗?你怎么会相信?" "我感觉我是的。" "那我们不都成了垃圾?"毕尚想他知道叶飞为什么一脸疲惫了,在长久的沉默后激昂的他在不安。毕尚高兴地靠在沙发上,一如既往地温柔:"你是椟中珠。" 叶飞笑起来,你看,他为什么要和毕尚吵架呢?在毕尚眼里他永远是好的,闪光的。可也许正因为永远都是,他却更不能觉出自己的好来。他坐直身子,抓住毕尚的胳膊:"小尚,我想回趟奶奶家。"
第 11 章 那家乡,如今也能直飞抵达。只是叶飞循着旧时的记忆,还是坐了一夜火车。下了车,抬头四望,过去小车厢似的站台居然也修得颇有气势。不过走出站来,两边仍是小城特有的旧貌:矮楼里三两人影的杂货铺,新修的站前大道虽拓宽了,脏乱依旧。最熟悉的,是拉客司机们争先恐后的吆喝声和一拥而上的拉拉扯扯,一下子就勾起了叶飞几乎遗忘的小城土语。这多年后再来的第一眼,只有林立的花花绿绿的广告牌格外陌生。 的士司机一路有些喋喋不休,叶飞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城中心的广场是两年前修的,写字楼在小城也时兴起来,外企进驻了几家,工资涨了些,物价却飞得更快。地皮炒翻了天,司机一边说还一边咂舌--原来小城的地值钱也是最近的事,可是那速度叫见惯了小城日新月异的司机也瞠目结舌。叶飞听着微微一笑,大城挤满了,自然有人盯上这儿。他调整下坐姿,"前线"淘下来的车坐着很不舒服。司机的絮叨渐渐退为背景,新旧不齐的建筑一晃而过,叶飞的心像块画板,霎时填满了五颜六色。 叶飞奶奶突然见着孙子,倒没怎么惊讶,只是眼里有些欢喜。老人还是早上五点起床,八点买菜,九点做饭,然后用一天的时间来安静地坐着。叶飞住了两天,祖孙两代人一天说不出十句话,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奶奶有时会拉着他坐下给他梳头,梳完以后叶飞乖乖地靠在她膝头,听她念叨过去的事。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的记忆竟然比不上一个老人,即使那些他原以为老人从未注意过的事情奶奶也记得滴水不漏。很多东西他早已忘却,纵使自以为印象深刻的。唯一清晰的,也许只有那条河,几乎就是他的整个童年。叶飞去看过,河水却不比以前清澈,流得拖沓,仿佛承载太多。叶飞想那是不是他的过往,他扔在了这河里的生活,他伸手拨弄河水,似乎要打捞什么,也许就是他自己,捞起来,晾干了,然后继续前行。 毕尚打来电话的时候,叶飞正包了车要去苏意说的地方看看,于是拐道在机场捎上他。原来毕尚跟学校请了假,叶飞没说什么,心里挺高兴的。他不知道苏意说的到底是哪儿,只能让司机开到河上游。司机说这好办,开着老破车突突突把他们拉到了一个村落,说那地方也是个有名气的景点。 叶飞不在意这个,一路看来河水弯弯曲曲,沿途处处有村庄,根本不知道哪个是苏意呆过的地方。他也只好在这儿停下,所幸山清水秀,深吸一口气,沁人心扉的纯净溜进肺里,与他脑海中勾勒的景象重和。睁开眼,他突然想起来,抓住司机问:"这附近有防空洞吗?" "防空洞?走过了,刚刚爬上来那段斜坡下面就是。" 叶飞忍不住兴奋:"去看看。" 果然是个被填得差不多的防空洞,司机还回忆了一番当初集体挖洞况。等叶飞 兴冲冲地拉着毕尚找到住处,已是空山静怡时。 第二天两人漫山遍野地看过,回到住处正赶上开饭。农家小菜,两人都吃得香,等肚子圆起来,筷子还舍不得放下。还是叶飞先擦了嘴:"咱们一会儿去河边走走。" 住家就挨着河。眼看太阳西沉,月牙探出山尖,整个村子都散去了人烟。傍晚河边的景致,在山的重影下更是醉人,那一片一片群山的交叠中,点了金色的红光。墨色的水面藏了山影,叶飞轻轻一跃,稳稳地踩在河面两块大石上。他蹲下来,低头细细地看水中潺潺,流经石边时,轻轻起了褶皱,弯弯绕绕。看得久了,不由觉得石头都要被它撼动,整个人似要跌进河里。叶飞赶紧跳回岸上,呼吸还有些急,慢慢坐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专程跑这一趟?"毕尚走过来。 叶飞抬起头:"想来看看。我总觉得,这里应该很美。" 毕尚挨着他坐下:"是啊,是很美。"晚风带着夜露拂过,已经过了三月三,江南春早,岸边小桃初绽,芽尖沾了芬芳,即使坐在草地上也不觉凉。两人肩靠着肩,久没有的亲密无间;听那河水偶尔的涟漪清响,竟生出阅读着心谱的幻想。 "这就是你以前常游泳的那条河吗?" "是,不过这是上游,一直流到城里去。" "挺好,咱们那儿也见不着。" "嗯。" "这么久了,为什么等到现在才回来看看?" "没想到吧,想到就回来了。" "叶飞,如果你一直呆在这里,是不是就不会满世界地跑了?" 叶飞笑起来:"我外公说我生下来就满地爬,估计在哪儿,长多大了都是一样。" 毕尚没出声,叶飞侧过脸看看他,毕尚两眼眨也不眨,不知想什么出了神。 "小尚,你为什么总不肯拉琴给我听?" "我想有一天站在舞台上,大家都在下面看着我,我拉的每一个音符你都会记住。" 叶飞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毕尚瞪他:"你不相信?" "没有,没有,我相信。"叶飞亲热地搂住他:"小尚,有自己喜欢的东西,真好。" 毕尚两眼在日月交替的瞬时黑暗中炯炯有神,叶飞羡慕地看着,再眺望那漆黑的远方时,一种急欲抓住什么的渴望在他心里发疯一样生长。 第 12 章 远离尘嚣对大多数人来说,比较适合停留在憧憬的过程而不是生存的状态,尽管人人渴望一方净土,却几乎无人能忍受那份寂寞。不过对于叶飞来说,都没有什么差别。城里的日子,游荡的岁月,或者静静流淌的河水边的驻留,只是他漫无目的地寻找时的身在其中。当他回到寡言少语的奶奶身边时,两眼酸涩;经过岁月磨炼的老人,不言语,也不哀叹,心止如水之下是令人动容的悲悯。叶飞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要回来,回到这停滞的寂静中;可是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庄也不是久留之地,他无法安歇,无论身边有谁作陪。反而在短暂的欣慰之后,毕尚的存在无时无刻不提醒着自己,那么多的年华,他竟无法挽回一刻。他的时光曾和他们分享,可是还有一个世界谁也不曾参与,唯独这一个,是印在脑中埋在心间,是恍惚无法拨开的迷雾。他低头看脚下逝水无声,绿光闪烁的灰色朦胧,一度身溺其中的无边辽阔--那是他曾经看到的死亡,不是后来的鲜血,割痕和嘶喊交织而成的疯狂,而是真切安详的,不可自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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