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抬起头,总是碰触到毕尚希翼幸福的目光;他知道那是什么,却又困惑,如同当初的挣扎,清醒着无力着。于是他嫉妒了,嫉妒这个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伙伴:他什么也不懂但是拥有一切,他的音乐和爱情;他也想拥有,却无能到要什么也不知道。他的房子他的车,他的朋友他的兄弟,他揣着一张好像有"阿里巴巴芝麻开门"魔力的卡片,但是有什么意义?所有的这些,又带给他什么?相比那浸入骨髓的死的宁静,还有什么可以与之相提并论?没有永远,永远已经俯首于真正的永恒,反复的死亡和反复的生命,或者他们本来就是一体,并行于血脉。 他回来,至少那位无声包容的老人与他是相同的。一个平静地迈向那永恒,一个激昂地急欲挣脱。它就是这样的东西,无论你接受它或者反抗它,只要你识得,就可以和另一个认识它的人拥抱。好像一次赛跑,大多数人不知道终点,只是依靠自己的体力前行,而知道的人之间就有了默契;只是叶飞对于奖品还有年轻人的计较和野心,奶奶却明了地不置一言。叶飞会觉得酸涩,多半是走丢了的孩子终于被大人找到时的孤独和委屈--那正确的路只有大人们知道,可是为什么只有那条路是正确的呢?拿来安慰我的糖果又为什么一定要放在大人们的手里呢?幸而当眼泪淌下的时候,所有的焦躁得到安抚,年轻人特有的忘却缓解了伤痛。在春天来临的时候,开始有一种东西让叶飞记挂,是身体还是心灵,他不去探究,也无从探究。 苏意也不能,他不能把一次郊外的烟火当作照进生命的阳光,在想清楚叶飞温柔的举止之前必须想清楚如何生活。他仍旧每天在同样的场所不同的地方寻找机会,没有固定地点,没有固定收入,没有保障,既不安全也不能让他在整个过程中获得哪怕一丝快感。他坚持用套,但不能保证万无一失。苏意没有办法,只能每次事后用最廉价的酒精给自己一遍一遍消毒,还有一些何鑫知道的偏方。何鑫几次要问他的金主介绍个人给苏意,都被苏意拒绝了。他不能忍受金屋藏娇的生活,何况根本就不是娇。他看见何鑫小心翼翼的生活,不能有半点自由,随时被呼来唤去;何鑫从来不说,向来笑面迎人,也永远不会放弃一套好地段的房子和成堆的奢侈品。可惜这些都不能说明何鑫多有钱,相反他需要常常向苏意借钱,很久才能还,也许不还。那个男人看得他很紧,每分钱算得清清楚楚,苏意亲眼见到他钱包里一张张收据、发票。还不了的钱何鑫用东西来换,他从不说明,只是有时带苏意出去吃饭,或者塞一两样东西给他。苏意开始不肯要,何鑫就半真半假地流泪。 苏意自己当然是常常被人搭讪的,也有不少年轻英俊可以幻想的对象,可是这些人知道他的身份后毫无例外掉头就走;然而他又不能不先谈好价钱。生活让他疲倦,他也不懂得任何经营之道,挣来的钱常常不够花,如果有人借钱他也不懂拒绝。何鑫为此常常骂他:"你就不能长点脑子?冬瓜那样的都欺负你,三个月的房租他交了几天?一个月都没有!"苏意被他念得头疼,争辩道:"他是最近老接不到活儿,手里没钱,下个月他就说好了交。"何鑫跳起来:"下个月交?下个月人在哪儿都不知道!他手里没钱?买化妆品哪里来的钱?买鞋哪里来的钱?他在新店里做,会接不到活儿?" 新店是他们的行话,两个最大的买场,一个先开一个后开,一个叫新店一个叫老店。两个店不相上下,只是新店装修得富丽堂皇,会造势。苏意也想过到店里做,可是听说要求都很高,清一色的大学生。何鑫却不屑:"大学生怎么了?"他把苏意转过来转过去地看,"大学生能比你强?你放哪儿都溜儿尖!"苏意笑起来,何鑫跟他妈似的,还溜儿尖。他脱下何鑫硬给他套的衣服:"听说他们还都会外语,有的会好几门。"何鑫不说话了,他吃过亏。不过他本来也不赞成苏意去店里,进去了再出来难上加难。 叶飞从元宵节以后就没有再出现,苏意也没有放在心上。他已经想好了处理那场烟花的办法,便按着自己的办法去处理。并且他近来烦不胜烦,客人不多,只有几个老客,常常弄得他很痛。冬瓜带回一个男人,说是自己的伴儿,大摇大摆地挂着新包披着新大衣拿着新手机进进出出,却丝毫不提房租一个字。苏意正要开口,带回来的男人却问苏意多少钱。他是不介意多一个客人,可是他恶心。他躲开和两人见面的一切可能,但是男人抓住一切机会纠缠,当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提醒冬瓜时,冬瓜指着他鼻子大骂"贱货"。他冷笑,你和我一样,是骂我还是骂你呢?冬瓜伸手一耳光扇来,他毫不犹豫地扇回去。男人大声呵斥苏意,苏意冷冷地笑,直笑到男人声音越来越小。苏意看不下去,出了门,等回来的时候隔壁搬得干干净净,还扫走了屋里的电冰箱和电视机。苏意看着空空的房子发愣,钱是要不回来的,东西也必须赔,房子还得找人合租,他一个人没有办法负担。 他找不到人商量,何鑫在陪他的金主;他在这个城市呆了十八个月四天,没什么朋友,除了客客气气以诚相待,也不懂得任何生存之道。 第 13 章 天空卷着云,水墨似的色彩;不知为什么近来多雨,竟像家乡一样的气候。苏意推开窗,满街的树挂着翠绿。他住在两层的筒子楼里,唯一能一览无余的就是临近的低矮平房。这些房子,从外面看是齐整的院落,最近又刚刚翻了新,其实走进了瞧,内里迷宫似的塞满了参差不齐的住家,各人管各人的屋子,占邻近的地盘,于是整个院子里打满了补丁,好比一个人外表看起来光鲜,其实五脏六腑都大大修补过。苏意看陆陆续续有人回了形形色色的小屋,于是关上窗,仍旧套上那件穿了一冬的短夹克,锁好门出去了。 时间还早,苏意散步一样慢慢沿着街走。他还没这么走过路,以前不是匆匆而行就是茫然若失。现在他睁大眼睛,心里默数着一盏一盏亮起的灯,直到一个莽撞的小孩子骑着车横冲直撞地擦过他胳膊。苏意吓了一跳,数到多少也忘了。那孩子回过头,大笑着说"对不起了",一脸的抱歉却又阳光灿烂,也不等苏意反应过来,仍旧呼呼地飞驰而去。苏意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才转上大道。十字路口亮起红灯,苏意紧紧盯着两边的车--他有些害怕过马路,这儿的红绿灯似乎不起什么作用,他以为可以走的时候突然身边又杀出一辆车来;他以为该停的时候身边人都在见缝插针地前行。何鑫说大城市开车的都上了保险,所以走路一定要小心。苏意却发现小心也不管用,没有几个开车的把他们当人,只是当作车道上的障碍物,反应慢时还常常挨骂,骂得特别难听,苏意觉得冬瓜都骂不出这样的话来。 一想到冬瓜苏意停下来在路边站了会儿,再抬脚步子就快了很多。到酒吧时苏意背后已经出了一层薄汗,一抬头见阿飞正出来,看到他阿飞一步跨过来抓住他手:"走,今晚进不去。" 苏意诧异地望着他。 "走吧,有人查。"阿飞一把拉着他急急地向前走:"快走。" 两人离酒吧远远的了,阿飞这才松开:"我刚得的消息,这两天有动作。" 苏意还没反应过来,阿飞在地上空踢了一句,低低地骂:"操!这帮王八蛋又缺钱了。"骂完皱眉看苏意一眼:"自己小心点!"说完自顾自地走了。 一个人发了会儿呆,苏意心不在焉地继续往前走,因为在这片地儿只"上班"的时候过来,没留神就走了惯走的道。一路走一路想,忽然后面一阵吵闹,有人喊"快跑!" 苏意来不及多想脚就跑起来了,晕头晕脑地也辨不清方向,身后脚步声一阵一阵越逼越紧,喝斥、怒骂,金属撞击声,拳打脚踢声......苏意跑得更快,却越来越没力气。喘着粗气,扶着膝盖,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苏意放弃地靠在墙上,仰头侧身看那追上来的警察。 就一个人,看起来很年轻,追了这么久气都不喘,见苏意停下也慢慢靠近。真是个年轻人,不会比苏意大多少,眼里还带着未经人事的单纯打量他。苏意定定地望过去,神色间不自禁带了哀恳。小警察脚步越来越缓,直到在苏意面前停下,伸出手。苏意闭上眼,忍不住那滴泪。 "逮着没?"远远地传来询问,苏意被人猛地一推,推进拐角地门廊里,接着听见小警察朝来人的方向跑过去:"没,没追上。" 苏意躲得更进去些,听不清动静,只隐隐还有打骂声,渐渐地也听不见了。又等了许久,他走出来,心里七上八下脚下虚浮不稳。终于穿到大街上,灯火辉煌,车水马龙,行人道上有人悠闲信步有人匆匆而过。苏意眼神涣散地扫一眼四周,没人把他看在眼里他也没把人放进视线,只是那么走着。几米远的铺子里传来几声哀叫,一只狗给人打了出来。不怎么脏,可是瘸着腿,一拐一拐跑到路边,落荒而逃。 苏意抬头看看天空,本该漆黑的夜给满城的灯照得一片橘红,空气中的水汽越来越重,风也越来越凉,又要下雨了。
第 14 章 苏意不觉得他现在比狗好多少,但是至少有钱拿,这大约也是人与畜生的区别。他推开身上的男人,男人畅快地吐了口烟圈:"你做这个多久了?" 苏意一边穿衣服一边想,好像只有四五个月,可是已经有一辈子那么长。他没有回答,等着男人拿钱。 男人却没动:"你没被人骗过?" 苏意转头看他,男人坐起来,手在他身上游走:"做完才收钱,不给你怎么办?" 苏意累极地抬抬眼睛:"麻烦您,谢谢!" 男人"噗"的笑出来:"还谢谢,要不要说欢迎下次光临?" 苏意咬紧牙,不做声。男人捏着他的屁股躺下:"你是‘野'的吧?"苏意还是不做声,两腮的肌肉快鼓起来。男人拍他脸颊:"说话!" 苏意"磳"地站起来,二话不说往外走。男人一把拉下他,压着他的胸,啃他面颊:"脾气还挺大,你要不要来店里做?"苏意使劲推开他,但也没走。男人呵呵笑,一手在他脖子上揉弄,一手翻出张名片。名片设计得挺雅致,标着个英文名,苏意看不懂。男人拿过名片,不在意地说:"新店你总听过吧?"苏意点点头。 "过来做,愿不愿意?我们有定期检查,稳定客源,做得好可以有自己的时间表和包间,怎么样?" 苏意困惑地看着他:"不是只要大学生吗?" 男人哈哈大笑:"哪有那么死板的?做这行最重要的是什么没人告诉你吗?怎么说也算服务业,服务业要什么?漂亮,周到。你长得挺好,活儿也不错,我干嘛不要?是不是大学生有什么关系?哼,要说大学,没我们这儿学得全的。你来不来?" 苏意将信将疑:"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人?" "这就长心眼儿了?还挺受教。名片拿好,明天去找我,先带你看看,然后你决定,总可以吧?"苏意捏着名片,低头不知想什么。男人起身塞给他票子,进了浴室。 苏意在街上慢慢走。给何鑫打了两个电话,没人接;他没留神,踩了人一脚,赶紧道歉,那人看也不看骂了句"操你妈!"。他回到住处,有房东留言,催房租。他照例洗澡,擦得身上通红一片,男人的话在他耳边打转:"定期检查,稳定客源。"他知道新店这些待遇,也知道如果不愿意客人不能强迫他们不带套或者摆出什么姿势,冬瓜在他面前炫耀过。他决定先去看看。 男人倒挺热情,见他来了先聊几句,然后叫过一个差不多年龄的男孩儿带他各处看看。男孩儿叫周新,一路介绍这个介绍那个。新店装得确实不错,苏意大致看了看,这时候店里有七八个男孩子,周新说还没到时候,晚上才叫热闹,说完上下看看苏意:"你要来了估计红得也快,你会说英语吗?"苏意摇摇头,周新可惜道:"不然挣得更多。"又笑嘻嘻地说:"没关系,就那么几句,我教你。" 回到男人办公室,男人问:"还满意吗?"苏意没点头,也没摇头,男人看看周新,周新点点头。 从新店出来的时候苏意已经签了合约,男人,杨哥,让他明天和周新去医院做检查。 苏意在街口餐馆里点了几个菜,他闷闷地吃完这一顿,脚步虚浮地从餐馆出来:就这么把自己卖了。他嘴角浮出一点笑,正往小街里走,有人叫他的名字:"苏意。"他转身一看,眼泪刷的一下流下来。 第 15 章 清澈、沉静、喜悦,当叶飞走出机场坐上出租车的时候的确是这样一种心境。城市的天空似乎刚刚经历了雨水的浸润,即使隔着玻璃窗也能体会那份清新。叶飞按下开窗键,干净的湿气扑面而来,钻进他的发丝。他忍不住扬起嘴角,眼光在此起彼伏的建筑中穿梭,每一个骑车行走的人都是一幅幅生动的图画,他勾勒他们的形体,描摹他们的神态,即使疲惫却有各自的期盼。他的心感觉到从来没有的轻盈,忍不住雀跃。司机带他在各种街道穿梭,城市的图景像一首熟悉的歌谣伴着静止的他坐在自己房间里翻看久未开启的相册,一切都不是立体的,仅仅是流动的图片,除了缤纷的色彩再无其他复杂内涵,世俗到如此简单,阳光中那么灿烂。 他带着轻松的兴奋让司机停车,关上车门好像扔掉一袋垃圾那么潇洒果断。他走在繁华的街上,不再寻找,不需确定一个方向,因为他的心是满的,膨胀的,鼓动着他迈步,不需要奔跑就能一步不差地到达该去的地方。 想念很多人,却不是寂寞地回想,而是甜蜜地忍不住微笑地挂念。他像一个傻不拉叽的愣头小子摆动着胳膊,不停地在下一个街角拐弯,总觉得会有惊喜:也许是叼着烟含含糊糊说话的王东雷,也许是因为要参加比赛提前赶回来练习的毕尚,也说不定是无时无刻不跟在他们后面的吴诘君,或者痞痞的总爱和稀泥的郑涵......可是当他终于觉得累了停下脚步的时候,他撑着两条腿抬起头睁大两眼才知道来到了什么地方。他站直身子,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然后就看见苏意的身影一点一点移进视野。 他恍然大悟。 可是总要等待红绿灯,着急了,大声地叫住苏意,看见他转过身一时有些发愣。叶飞笑出声,抬起胳膊挥挥手,终于绿灯亮了,他跑过去,身边还有其他人,似乎都朝着一个方向。叶飞更加开心,他有一种错觉--这是一个绚丽的梦,全世界朝此进发。 所以苏意无声无息地流泪时叶飞手足无措,他自己是这么快活,完全不能理解苏意的眼泪,甚至这眼泪在他看来也不是悲伤的令人同情的。他只是不安,不停问苏意他家在哪儿,苏意止住眼泪指明了方向。他牵着他,模模糊糊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似乎曾经也有那么一个人带着迷路的自己回家,像是梦,又像是真实的记忆。不过他来不及仔细回想,也觉得无关紧要,只是一瞬时的晃神。他抚摸苏意的头发亲吻他的脸,伸开双臂抱紧他;苏意什么也不说,他也什么都不说,两个人饥渴地汲取对方的温暖。叶飞感觉到他的恐慌和需要,那脆弱引起他的怜惜激起他的欲望,在如此心境之下他无力克制;而苏意也以从未有过的激情用他最后一晚的自由纾解这欲望。 清早睁开眼,迷糊的苏意在怀里睡得安然,阳光在他脸上爬走,叶飞想起他小小的维纳斯,收紧胳膊,把他纳入自己的臂弯。这样一种亲密的触碰他情不自禁,可是又如此遥远。小时候从河里爬起来等待他的只有一棵没有叶子的老橡树,后来则是展品一样被人拉过来推过去,再后来,习惯了独自一人,没有任何爱的欲望,静静地消磨时光。然后在城市行走,在旷野漫游,陪伴他的是彼此漠视的都市洪流,是相互打量的野狼,是再也无法言语的尸体,他却也自在享受。但是现在他不满足了,心和头脑就像一个巨大的盒子,什么都没装也没人觉得不妥,可是如果放进点什么,只有填满了才不会觉得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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