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笑,"真的,长的可象你?可惜我现在不回长安,见不到小外甥了。" "等等,抱来给你看。"敏之返身跃回已靠近的船上,须臾便抱了一个襁褓过来。 我欣喜万分的接在手里。小小的婴孩,犹自甜甜睡着。淡淡的眉目间有些象我姐姐,却也甚是象敏之。"小乖乖,我是你舅舅啊,你看看我。"我逗他,随口问敏之,"取得什么名字?" 敏之似乎微微一滞,然后回道,"齐。颜齐。" 风起,浪落。我愕然转身凝视着他修朗眉眼。汉水滔滔,光阴流转,往事落为尘烟,故人在咫尺天涯间。齐,颜齐。那一句却分明传来,直直落在心底。 我将甥儿递还给他,"好,好,好,你果然是记得我的。" 再不理会他,我转身回了舱中,听着汉水涛声,已是痴了过去。肩上那道早已淡淡的伤痕,竟又灼热的痛了起来。 汉水河畔,与君初相见,转眼已从前。 那场相逢好象是寥寥几笔的序章,写在我所有的故事之前。初落笔时的惊心,还清新的留在记忆里,鲜明如初。 一抹笑容出现在唇边。有人轻敲舱门,淡淡笃笃。 我轻叹,何必再见那,你我已千山之隔,能夜逢汉水,已是足够了。 拉开舱门,我却呆住。 不是敏之。却是重炎。 这人竟山山水水的追来。 我们对面呆住,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看起来似乎也憔悴一些。我心里不知他又要做什么。 半晌,我叹了口气,拉过舱门,想要关住。 "玉儿,"重炎拉住我的手,语气切切。 我无语,或是无言相对,侧脸望着茫茫江面任他抓住。 重炎深叹一声,声音低哑问道,"再不回来了?" "不知道。" "想去哪里?" "不知道。" 他竟不解释那天一切,绝口不提。 半晌他转身背向我,"玉儿,斜阳殿始终是你的,朕也,始终只有你一个人。" 我终于关了门。断断续续的传来重炎的低语,"自己上路,要多加小心。" "你武功是好的,我也不至太担心。" 渐渐没了声息。只余风浪声声。留我枯坐至天明。 离开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词语。再不见那莫测的帝王。 就去辽东吧。有亲人,和朋友。 (十四)
下汉水,取洛阳,北上燕州,再赴辽东。几千里路程,不多不少走了两个月。 近辽东时,已是初秋天气。北地天寒,刚是初秋,每日早晚均是寒意凛冽。辽东渤海郡的首府龙巡府倒还热闹,往来商旅如潮,街上也满是店铺酒肆。想来我大哥在此为官也不会太过辛苦无聊。 在街上随便抓了一个人问他,"龙巡府最好的酒楼在哪里?" 那人立刻眉飞色舞道,"说起最好的酒楼,十几天前,那当然是几十年的老电德乡居啦。可是那现在,换啦。城西新开了家海棠楼,那位老板娘啊,长的几乎就,就......就不是人。" 我丢开那个依旧在苦思该怎么形容的家伙,向城西而去。玉海棠这家伙,果然不出所料。 "小苍,锦园,把海棠藏的好酒都拿出来吧。"我进得海棠楼的大门便高声叫道。 玉海棠雍容万千的从楼下走下来,一边轻叹,"我就说这几天眼皮怎么跳个不停,灾星果然就找上门来。" 我大怒,"少爷肯赏光来喝酒,不领情就算了,居然骂我是灾星。" "呵,满脸晦气,不是灾星是什么。" 我不跟他讲,拨开他径自上楼。玉海棠这小子一向把好酒都藏在自己屋子里。倒是不愁找不到。 玉海棠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拦住我的酒杯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你跑出皇宫了?" 我看看他,"我有没有问过你当年为什么逃出苗疆?" "没有。" "那我有没有问过你干吗跑到这里开酒楼?" "这么明显还需要问吗?" "我的意思是,我可从来没问。所以,你也不要问我,我是不会告诉你的。"我总结道。 玉海棠打量我一下,"白吃白住?" "财迷!我替你端盘子。"我白他一眼。 小苍和锦园傍晚才回来。小苍的气色已经好了很多。锦园的气色那就别提有多好了。大家相见自是一番开心。只是锦园颇有忧色。 海棠亲自下厨做菜,苍云拉着我定要再比酒量。闹了整整一夜,锦园依旧服侍我睡下。 "想问就问吧。"我看那丫头欲言又止,终于替她说出口。 "好。那你告诉我,你现在是不是自己跑出来的。还有,你会不会再回去。" "我也不知道。"我只能这样回她。 "那......" "是福是祸都躲不过。我在这里,还是宫里都没区别。" 锦园点点头,告诉我,"苍云的身体恢复不少。他想留在这里,建一座牧场。" "你自然奉陪到底,锦园,不是我多事,你要为自己打算。你的心意他可知道?" "知不知道的那,反正这一辈子我会陪着他。" 我点点头倦倦睡下。锦园这丫头是越来越让我惭愧了。小苍也很厉害,他一向目的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无论是做盟主,还是办牧场。 其实这一生,我一直失败至极,随波逐流,从来不知自己想要做的是什么。身为相国府的幺子,含着银匙出世,一向要风的风要雨得雨。可是细想这十九年来种种,竟只觉一片悲哀。我一向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读书习武是世家子弟的例行公事,只不过我遇得好师父,学的好了些。浪迹江湖是少年心性,原本漫无目的,直到遇到敏之,才发觉这世上有我想要的东西。那一年间随他走遍天涯,却得知他竟是姐姐的意中人。我便逃了,一直逃到深宫之中,将自己深深的埋藏起来。 却遇到重炎。 我心里涌起对自己深深的厌恶。深宫里狼狈不堪的一出戏。然后我更加狼狈不堪的逃了。 逃到这偏僻的地方,我却还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沈明玉,你要这样躲一辈子吗?我问自己,却无答案。只有边塞的风声,在耳畔猎猎的吹过大地。 几日后海棠便不肯再让我端盘子。海棠楼厨房里的碎盘碎碗已足够的多。我闲的无事便陪小苍和锦园去采量土地,跟人讨价还价的购买草料马匹。 边塞自有它美丽的风光。城外就是茫茫草原,一望无边。 北朝民歌唱,"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想必就是这番情景。 小苍请了人来筑起了栏杆,围起了马厩。深秋时分,牧场已略有雏形。有时躺在原木堆上看着小苍和锦园一脸欣喜的讨论如何部署牧场,会觉得很宁静很快乐。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我已不再去想。 我一直没有去见大哥。怕他询问,我不知如何交代。海棠也很少提他,似乎他的兴趣只是开酒楼,和我大哥没什么关系似的。 有一次我问他既然千里追寻而来,为什么不上门去见他。 海棠却回答我说,他做不到。 我似懂非懂。但海棠想必是对的,他做他能做到的一切,却绝不勉强自己。 辽东的冬季很长,足有半年的时间是积雪深深。刚到十月就开始下雪了。大片的雪花漫天飞舞,似要将整个龙巡城都掩埋了。长安是有雪的,细细碎碎的雪花点缀似的落在青青灌木上,不久便融了。和辽东大若席子的雪,完全不象是一种东西。 牧场的事情暂且停了下来,天寒地冻,马厩尚未修好,其他也无法进行。我和小苍锦园三个人日日无聊的聚在海棠楼上喝酒聊天赌花生。 还是海棠聪明。他说你们闲来无事,不如去义学教教书。三字经,百家姓,你们还是教得了的吧。 小苍果然耐不住,第二天便踏着大雪,去做了教书先生。 锦园便拖了我一同去。义学倒也不远,三间青瓦大房,一屋总角小儿,每日书声朗朗。 我教他们读《诗经》,课业很是轻松,读过略做讲解便可。雪野深深,义学内炉火旺盛,温暖如春。看着檐下冰凌,听着耳边孩童稚声稚气的念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琴瑟相御,莫不静好",便是一日过去。 长安青色的天空果然遥远的似在前生里。除了偶尔半夜惊醒,似乎听得有人轻声唤我端茶来。辽东的夜,漫长的似乎永无尽头。 这样逍遥着便过了大年,过了正月。吃过了二月初打春时的萝卜,门前的雪也渐渐有了融化的痕迹。龙巡府的春天来的分外的迟。 小苍和锦园又开始忙碌牧场的事宜。数百匹关东马已经在新建的马厩里嘶鸣。海棠楼的名声已经传遍了整个辽东,常有长白山上身怀千金的参客特意前来一看玉海棠的姿容颜色。 大哥的官名极好。但市井之间,时人说的更多的是当今天子。 大半年来,他已斩了三位风评甚恶的节度使。年末颁了新的税收法令,改五一税为十一税,天下民众负担顿轻。 我也坐在其间闲闲的听着。他是圣明天子,是治世之才,我不是今日才知道的。 三月的时候河边的迎春花开了,大地还一片冰冻。那些嫩黄的花朵在寒风中瑟瑟绽放,在行人眼里,满是柔柔暖意。 我几乎以为,这样就是一辈子了。 圣上遇刺的消失是大哥来告诉我的。巡察使亲自来了城西义学。满堂孩童犹自读着四言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大哥平静的看着一身布衣的我,似早已洞知一切,"皇上七日前在太庙遇刺。估计是九王爷下的手。是阿月奴从爹那带回来的消息。" 原来爹一早便知晓一切且转告大哥,枉我还以为自己浪迹江湖神鬼莫知。 他伤的怎样?我缓缓放下书本看着大哥。 "你若想杀他,这是最好的机会。无人会怀疑到我们沈家头上。"大哥平静如石。 "我杀他?"我重复一句。 "不错。你不想吗?他死了,李洛就是皇帝,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后。天下还有谁能为难我们沈家,"大哥扫了一眼满室懵懂不知,依然摇头晃脑读书的孩子,继续道,"大哥保证风声绝不会泄露半分,一切交给我安排。" 重炎,重炎。我心里暗叹着,那少年俊朗的笑容,阴冷的目光,哭泣的眼睛,一点一点在我心里清晰起来。慢慢的,慢慢的,形成一个完整的印象。 "我要回京城。不过,不是弑君。" 我放下书本,从大哥身边擦身而过。 时辰一到,辽东寒风虽在,满地的雪却要化了。知晓他遇刺的那一刻,我便知道了自己的想法。所有的云雾散开,再无迷惑,那一刻,有个念头清晰万分。我只想知道他到底伤的如何。 我要回长安。 (十五) 一路上不是不曾忧疑。却终究千山万水的回了长安。 斜阳殿寂静依旧。满庭芍药绿叶迎风。往事一点点涌上心头,分不清是何滋味。殿内寂静无人,唯有日影风声来来回回。 春风吹动满墙画卷,微微做声. 我一幅幅看过去.淡淡水墨勾勒,全部是我的样子. 我竟不知我有这许多表情,或喜或嗔,栩栩若生.不知道作画的人,当日一笔笔画来时候是何心情?是若我仰望辽东长空时的安详寂静,还是如我午夜梦回时的仓皇难言? 重炎,这是你的心意吗?这么多寂寞的画像. 有熟悉的足音渐渐近来.我怅然转身. 那少年的身影正立在斜阳殿门前.日光从他身后泄来,让我看不清他容颜。 他缓缓进来,轻道,"朕昨夜梦见你回来。" 我却觉得此刻更象梦境. 重炎走近我身边,终于日光退却,让我见他清晰眉眼。英秀如初.我努力的笑一笑,"想回来,看看你,伤的,怎么样。" "还好。轻伤。早已好了。" 我低转头,看着门前日影.他无事就好.我一路赶来,只是想亲眼见他这样活生生在面前.一颗不安的心终于落回原地.我心事已了,从此,从此就再不相关了吧. 我转身向殿外走去,"那就好。我也该走了。" "等等,"重炎在身后紧跟几步,"洛儿一直很想你,一直问我娘娘去了哪里。你见见他再走,好不好?" 是,我几乎忘记宛如的嘱托,只是当日如身陷冰海,自身尚难顾及,只得丢他在此。 在斜阳殿里和重炎隔案对坐下,彼此客气的淡淡说些闲话。等着雪烟带洛儿回来。 "洛儿可长高了些?" "高了,也调皮了。想着该给他请老师了。" "洛儿才四岁。那么急吗?" 一句一句,日影渐渐倾斜。皆不提往事,仿佛一切从未发生,仿佛我们是久别的故人,自在闲话风淡云轻. 我自知不是他对手,已放弃可以对弈的身份,今日只是来了却心事,再无他意.重炎的小心翼翼,看得我心酸,他不是不想留住我,只是我已无勇气再继续斜阳殿里的日月. 晚膳时分,洛儿终于回来。果然活泼了些. 安顿洛儿睡下已是夜深人静,彼此客气疏离的对坐了许久.我终于起身告辞.重炎在身后跟来,要送我出宫. 远远的一对宫人提着灯笼在身后跟着,悄无声息.重楼宫院幽深无声. 与我的君王缓缓并肩而行,长安城里有春风涤荡,蒙蒙吹面,身边的人明明近在咫尺却似远在天边.转过回廊,穿过金水桥,笔直的御街直向宫门之外而去.我立住身影,看向重炎. 不知为何,他明明没有改变,我却觉得沧海桑田. \"陛下留步.前面就是宫门了.\" 重炎迟疑片刻,小心的看我神色,\"朕想送你过去.\" 我淡淡笑笑,向灯火通明的宫门而去. 有一句话终于说出口,\"若我父兄他日有所触怒陛下,可否请陛下开恩留我沈家一条生路?\" 重炎在身边缓缓走着,良久叹气,看向我,\"你终于肯讲这句话.\" 我不语,往事悠悠,能讲出这句话,岂是容易? \"不管你信不信,朕答应你.\" 我看着重炎萧瑟万分的讲出这句话来,努力让自己笑了一下. 我那样无奈,他这样寂寞.却只能各自守着自己一片天空了.我们已是无法相互取暖,我可以千山万水回来,却无法说服自己留下.姑且,让我们在长安的青空之下,彼此想念吧.沈明玉不会忘记这深宫之中我的帝王如何为我做了满屋画像,如何陪我走过今夜寂寞的深殿,也请你,记得我. 记得那华山上猎猎风声潺潺雨帘,刻在悬崖上的誓言. 记得那一夜,哭泣过后,你如何俯下身来吻了我. 若无法不离不弃,就让我们莫失莫忘.那些往事一点一滴都在我心里,片刻未曾远离,只是我今日才真的明白. 我跪下谢过主上龙恩.抬头看来,重炎眼里已闪烁盈盈泪光,他强笑着伸手扶我起来,那泪光闪烁,却不肯滴落. 我转身大步离去.宫门的侍卫早已发觉皇上驾临,齐齐跪了一地.我自其中穿行而去,自此一别,后会无期. 巍峨宫门在我面前沉重的推开,皇城之外,是长安春日寂寥深夜. 一回首,那人站在灯火辉煌之处遥遥望来.他身前身后皆是重重的宫院,伏跪的众人,那凝立的身影却那样孤单无依. 走了走了.我强迫自己回过头来,向宫门外那沉黑长街而去. 重炎,抱歉,我并非那么坚强的人,不似你可以无论风雨飘摇,血海浮沉,都能坚守着自己的信念.我不行,我又要逃了,再也无法慰藉你的寂寞,与你相守在深深的斜阳殿. 抱歉,抱歉. 我喃喃自语,能说的也只有这两个字了. \"玉儿!\"一声凄厉呼声从宫门处传来,我惊然转身,却见如昼光地里,重炎竟分开众人拔腿飞奔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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