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李易峰才被告知他已转入生人莫近的精神科。
市郊一家疗养院，环境相当得好。
转入院第一天他就见到了新任主治医师，“你好李易峰，我姓谈，目前担任你的主治医生，希望我们相处愉快。”
“未来，究竟是之于过去前提下的未来，还是现在的未来？”
李易峰画数轴，四维空间，他却找不到自己正在的那一个点。
他的回忆一团乱麻，真实和虚幻的交界如此模糊。穿越在先还是昏迷在先，对于李易峰来说是比鸡生蛋更为复杂的天问。
而他日以继夜地思考，几乎已经能将任何一个正常人逼向疯狂。
李易峰急需一个为他解答迷题的大脑，显然他一百三十的智商并不足以解决如此纠结的问题。
听过李易峰的答语那人只略微一怔，露出小小惊讶，随即赞许地微笑。
医生意外的年轻，却对李易峰脑中时不时冒出的天马行空的想法毫不意外的样子。
李易峰想是他接触过的病例太多，一般精神病人的惯常表现不就是时常像他一样前言不搭后语吗。
如果，他真的不属于那一类的话。
李易峰实在不知道对自己目前的精神状况他还该保有几分信心。
“相当睿智的哲学命题，或许我该考虑以后都聘你当助教来协助我完成论文。很高兴认识你，作为见面礼，请在我这间屋里随意挑选一件礼物吧。”
李易峰有些茫然地环顾办公室，扫过镶了玻璃橱窗的柜子。
朴素透明的罐子，里头白色方体码得整整齐齐。
“就它吧。”
李易峰让目光停驻。
他竟然曾经愚蠢地以为乔任梁用它来充饥。
然而就在那个时候，他起码还知道他自己在哪里，在干些什么。
“不是用来充饥。”
走廊上的护士还是像平日里那样窃窃私语，愚蠢地认为没有人会听到。
“是啊，可怜呢……十岁就出了车祸，听说昏迷了好些年呢，差点以为就醒不来了。”
“现在好不容易醒了，又成了这个样子……”
李易峰笑得如释重负，或许他早就该来这地方的。
并且相比起脑科的病房，这里还更舒适自在些。
至少他夺回了自己洗澡如厕的基本人权，不用再尴尬地被迫接受护工待他如珍稀动物一般的特殊待遇。
转眼又半年过去。
意味着与乔任梁失去联络已有半年。
超能力永远会在你最需要它的时候失灵。甚至李易峰仍旧没弄清楚他身处的究竟是过去的未来还是现在的未来。
他想过自杀，一了百了。
当他站在阳台的最边缘，高空强烈的气旋不断地自他身体两侧呼啸而过。只需再踏出个小半步，所有的烦恼痛苦都能在一瞬间迎刃而解了。
但是李易峰总忍不住在这时想，万一乔任梁还好好的呢？万一他变成植物人之前已经改变了很多事情呢？万一这一次他们可以走到最后呢？
万一……乔任梁还在某个地方，等着他呢……？
明知这幼稚的侥幸心里，却总在关键的时刻打消了李易峰自我终结的念头。
乔任梁，是你叫我别让你等太久，可是你却让我等了太久。
无解又无止境的折磨继续延续，进展也来得毫无预兆。
一次偶然之下李易峰第一次在浴室里戴起眼镜。
而此刻他只想怒骂自己为什么蠢得从没想起过在浴室里戴眼镜。
镜中他半裸的上身，从后肩延伸到背后，一道已经发白却依旧鲜明的疤痕。
李易峰认得这个疤。
这是某个晚上，他们第一次做爱之前，乔任梁毒瘾发作与他缠斗时，下的狠手。
[二十三]
乔任梁没有哭，只是很疲劳，警局侦讯室里的灯光嚣张地灼着他尚且稚嫩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犯了法，因为他杀了人。
可是他并没打算杀掉他。
他们打斗的那条巷子采光很暗，他和小龙谁都没有看见墙根戳出的半截铁杵。本来，单就以乔任梁的身手，被活活打死的那个人绝对会是他。
乔任梁被他掀翻在地，头昏眼花他看到小龙向自己这里欺近。于是只能本能地做出一些意义不大的举动，妄图阻止视线内越来越近的脚步。所以他只是带着绝望的心情近乎卑微求饶地拽了他的脚踝，事实上他也只能够到那里而已。
但事态的发展却往往存在一种难以言说的不定因素，一个微不足道的变量常常具有改变一切的力量。
乔任梁真的不知道小龙是那种一绊就倒的人。
小龙倒下去了，他的背后有半截铁杵。
不偏不倚。平时无害，此时致命。
血喷到乔任梁皮肤上的时候他忍不住失声尖叫，那些魔鬼似的黏腻温暖得十分恶心，紧紧地依附着他，寸步不离。
小龙张大嘴伸直手的影像一直正对着乔任梁。也成了他往后人生挥之不去的噩梦。
他不知道常打架的李易峰，是否也曾遇到过这样可怕的情况。
乔任梁才只不过十岁而已，他太小了，还不明白许许多多个偶然加在一起，就成了必然。
说出来没人会信，有才有德的好孩子乔任梁一夕之间成了杀人狂。
痛失爱子的父母歇斯底里地咒骂声响彻楼道，他们赤红着眼，只恨不能把眼前一对母子大卸八块以告慰儿子亡灵。
乔任梁没爸，只和他母亲一起生活。
当妈妈流着眼泪跪在那一双父母跟前替他求情的时候，乔任梁哭了。
他们并没有看在这一跪的分上手下留情。
作为唯一的监护人，母亲理所当然代替他锒铛入狱。
而小龙父母花尽心思，律师在庭上巧舌如簧，赶尽杀绝，将还差四岁的乔任梁送进了少管所。
其实乔任梁不在乎这些的，劳教所还是少管所，他并不在乎。
外面的话，走到哪里也已经没有人了，只有他一个。
也许李易峰还欠着他一些什么，但乔任梁已经不想他还了。
他们已经不在同一个世界。
乔任梁是一路目送着妈妈一步一步走进那座高墙里面的，那里没有生气，连树都是灰败的。
而他隔日就被带进了稍矮的墙里面，开始了全然陌生的生活。
尘埃落定。
事实证明乔任梁又一次高估了人性的光辉一面，或者说他从前的十年都被保护得太过严实周全，让他对优胜劣汰物竞天择的生存铁律如此一知半解。
在那些摆明了比他年长许多也强壮许多的少年当中，乔任梁顺理成章成为众矢之的。
因为他的弱小，所以他理当没有饭吃没有觉睡，还会被打。
乔任梁只有试着改变自己去习惯。
好比他已习惯这里的人对他用几个数字呼来喝去，从此只有编号8206，没有乔任梁了。
又一个寻常的午饭时间。
乔任梁低着头闷声不响地吃，他吃得很快，必须如此。因为他知道不消多久就会有很多人过来哄抢他碗里的菜，最后兴许还能剩下一口饭，但他必须在那之前尽可能得多吃一点。
一个黑影罩没他蜷缩在椅子上的过于瘦小的身体时，乔任梁有些失望又懊悔地抬起脑袋，嘴里还塞着许多鱼龙混杂的菜色。
然后乔任梁就呆住了，毫无疑问他并不曾见过眼前的这个人，那张脸却熟悉得令他手足无措。
当晚在号子里再次见到这张脸时，他终于知道这个奇异的8207是他的新任狱友。
8207的身材在乔任梁看来简直与成年人相比都差不多了，他不知道他究竟几岁，怎么混进的少管所，事实上他自己就是那个年龄不达标的典范。
让乔任梁稍感欣慰的是，自从他多了这位狱友，这里的人就不怎么再敢动他了。
因此他也很感激他。当然更多的还是好奇。
住在一起时日不算短了，8207却始终不肯告诉乔任梁他的名字。
“你不会想知道的。”——他总是对他这样说。乔任梁听不明白，却也渐渐不再问了。
铁窗生涯在种杨梅当中不知不觉溜过去。
直到某天乔任梁得到滞后的旧闻，他的妈妈半年之前就于狱中病故了。
当晚乔任梁没有睡着，坐到走廊楼梯上哭泣。这是他进来之后第二次哭，第一次是在来的第一天晚上，而那之后，就再没哭过。
忽然就被搂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去，乔任梁知道是谁。
“乔任梁，答应我一件事。那就是无论今后会发生什么事，遭遇怎样的不幸，请都别放弃希望，好吗？”
8207说得十分郑重，所以乔任梁也郑重地点了头。
不久之后乔任梁被告知可以走了。
他奔回号子里预备向8207告别，而那下铺空空荡荡，一切仿佛回到他刚来的那段时间。
8207就这样消失，仿佛从未来过。
乔任梁有些低落，也隐隐察觉些什么，却朦胧着不甚明了。
出狱后的生活其实更难，乔任梁成了名副其实的孤身一人。他背着行囊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口，四岔路口，他不知道应该选择哪一条。
他身上没有一分钱，没有学历，也不够格干卖力气的活，吃过牢饭，正经的工作就很难被人所接纳。
这种困窘的情形逼迫之下，不沦落几乎是天方夜谭。
灯红酒绿夜生活才刚刚拉开序幕，乔任梁第三次徘徊在这条街，他即将对自己妥协。
只是他想起某个漆黑的夜里冰冷的楼道间有一双温暖的手臂一个温柔的拥抱，有一个人用那样的声音恳求他，无论多么糟糕的情况，也不要感到绝望。
他的理智又突然之间回魂，乔任梁转身离开了这个终究不属于他的地方。
四岔路口，所以不一定只有一个选择。
[尾声]
李易峰终于找回了他遗落的那些记忆。
旁人必定不知，他昏睡的十年并不无聊，相反，他时刻陪伴心中所爱。
李易峰终于明白，那些一次又一次的死亡和重生，他的发自心底的感动和庆幸为的不是劫后余生，全是因为了——
失而复得。
十年时间，各自用来编织一道长长的梦。
而现在的他需要再次醒来，让故事续写。
终于又是燠热的夏末。
李易峰慢慢睁开眼睛。
去往大学的车站里，他听着耳边没完没了的蝉鸣。
而Lily就在他身旁的位子坐着，相隔一个位子上的瑛子依旧对着电话发表着她有关水蜜桃派的牢骚。
李易峰分别对两位女士报以微笑，换来两个警惕的白眼。
没有谁会毫无芥蒂地接受陌生人突如其来的微笑的吧？
一辆TAXI在站前停下，车上下来的男人手拎两袋大M，点头哈腰一副狗腿样，瑛子如同高傲的孔雀一般绕过他，钻进TAXI里。
去往学校的巴士随后到站，Lily吃力地提着两个大箱奋力挤上去，换来其他乘客连声哀叫。
李易峰展眉而笑。他的一生中，再没有哪一天可以比这一天更美丽。
不久之后，他久违的乔任梁的身影出现在对街。
李易峰霍地站起来，这一次，他会迎上去。
他走过来，他走过去。
乔任梁也看见了他，越来越迷惑的神情。
“李……易峰？”
“好久不见了，我很想你。”
“你怎么……”
“嘘，不要说……”李易峰张开手臂。
一切为了这一刻，弥足珍贵。
“乔任梁。”
“嗯？”
“谢谢你。”
谢谢你听了我的话，没有放纵自己，没有放弃希望。
“还有乔任梁。”
“嗯？”
“我爱你。”
乔任梁觉得他应该惊讶，却并非如此，这一系列突然降临到他身上的事却像已经排演过千万次一般，合情合理，让人不得不相信，这就是必然。
“谢谢。还有……我也是。”
还有，我们之间，无限的可能性。
END
[后记]
未来和过去都不是你能控制的，但庆幸的是只有现在这一点。只要你活着就掌握在你的手中，只有现在是最真实的一刻。
但现在这一点也会不断的从未来转变成为过去，像绳子一样，溜过我们的手中，所以我们才要把握它在我们手中的这一瞬间。
活在当下，活在这一瞬间。
——为了纪念。送给已经懂得和正在懂得的人们。
李易峰和乔任梁，已经是一辈子的事情了。
我很清醒。
我很庆幸。
我爱他们，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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